死神 第五章

　 唱罢之后，他不想将自己完全沉在悲哀中，毕竟这种悲哀不是上帝给予的，是他给自己营造的，他有理由，完全有理由从这种悲哀中沉淀出来，成为他自己，于是，他就站起来，四处走走，尽管太阳无情的酷热，将柏油马路晒得嗞嗞发响，但是他还是不愿静下来，宁愿让酷热减少他的悲哀，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想寻找一点，哪怕一点引起他兴趣的事情来。
　　但是，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总是怪怪的，如同在审视一批刚从国外进口的黑猩猩，不！是刚从国外进口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呲牙咧嘴的怪兽，甚至好奇于造物主的神奇，世上怎会造出这等的人类，更有甚者有人看他的眼光是将他当成烦闷心情时解闷的对象，路人的表情一会儿是吃惊，一会儿是好奇，一会儿是不屑的表情，他如同一颗原子核让人们惊骇，如同一颗原子弹让人群疏散，总之有他的地方空气都变得让人担惊害怕，怀疑他是病源体的携带者，但是，不管人们的目光是怎样地怪异，他都不愿让安静代替他安静下来后的悲哀！
　　天气的烦热让他口渴，他就四处寻找人们随手扔下的饮料瓶子，想从那里获得一点解渴的东西！他的嘴唇在裂，这也比他的心要裂强上几万倍，所以他还是充满信心地捡拾着，每捡一个瓶子，只能从那儿获得两三口水，他将那条街上所有的瓶子捡拾过来一遍只后，他感觉无限的乏累，他就在花蒲跟前阴凉的草地上躺下来，等待着上帝残酷的惩罚！
　　但是，上帝并没有惩罚他，使他睡了一个安稳、踏实而又美好的觉，这大概来源于上帝的慈悲吧！不，也来源于他自己对现实的认知吧！
　　过了一段日子，一切都趋于宁静，死神又回到了白色建筑群旁边的街道上，又可以躺下来聆听树叶的歌唱，在他熟悉的、睡过的地方自由地思想，使他又有了新的希望，新的向往，他不再沉浸在先前的悲哀里，而是变得无限的快乐，无限的愉悦，他感觉如同少妇就在他的身边，即使少妇没在他的身边，他也是快乐的，他可以看到白色围墙内她美丽的心脏！这是死神好多天来少有的兴奋，激情、快乐，他仿佛又掉进了无边的幸福里！只要离她更近一些，他都是充实的，踏实的生活着！他仿佛又看到蓝天里升起的红红的太阳，又看到黑暗里闪亮的一颗光芒！是的，他在偷偷地将这种光芒无形地释放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地快乐，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刻！
　　他感谢上帝给他这样的心情，即便夜来了，黑暗来了，他仍然不怕，他就是这样的乐观，这样的对待生活，只要心情是幸福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幸福的！
　　死神难以掩藏心中的快乐，他真想扯开喉咙放声歌唱，但是，他没有歌唱，即便他没有歌唱，他心中比歌唱还要兴奋，他举手摘下一片树叶，折成两半，清脆地吹起来，惹得过路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人们不知道这个疯子此刻为什么这么高兴，这么兴奋，他眼睛里流出来的欢乐不亚于一个正常人流出来的欢乐一样多，所以人们不由得可笑起来，可笑这个疯子给人们带来的乐趣！最后，他快乐地舞起来，他的舞好像小孩子在蹦跳，因为他根本不会跳舞，只是，他的心在舞起来，他的快乐在舞起来罢了，他的舞又惹起了树叶的激情，最后连满树的枝叶也一起舞动起来……
　　他又有了一个新的等待，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希望，他等着夜色的降临，他等着淡绿色的光芒对他心灵的映照。
　　他就是在这种快乐的心境下等来了绯红的落日，天边一大片红霞如同死神的心，热切得叫人不忍拒绝，夕阳好像一个欢快的音符，在西方的世界里弹奏着一曲美丽的歌，以致于将东方的世界也渲染得豁然开朗，不要说是飞禽走兽，就连不知名的小动物，也都快乐地攒出头来，再望一眼夕阳西下的美好景色，鸟儿快乐地、叽叽喳喳地在头顶歌唱，仿佛在告诉死神，夜快来了，此刻，死神却想起故乡的水鸟也一起朝这儿飞来吧，还有欢快的羚羊撒着欢儿在碧绿的草地上奔忙，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人们都怀着对幸福的渴望和向往，死神此刻也是这样，他不仅怀着对幸福的渴望和向往，而且还想将这种幸福传送给那些正在苦难的人！让他们也知道世界的可爱，夕阳的美丽，夜色里宁静的天空下流露着幽静的诗意！
　　死神想走过去，轻轻地挽起夕阳的手，又怕夕阳害羞的脸庞别开去，但是夕阳却不是他想像般地那样娇羞，而它犹如一个调皮的孩子，猛亲一口死神的脸，又跑到西边的云朵上兴高采烈地玩耍，以致于西方的天空变幻莫测，渐渐地成了灰姑娘的脸，又成了美丽的女神蒙上的一层朦胧的黑纱，是的，夜来了，幸福来了，夜色中的诗意来了，死神的心激动得要跳出喉咙眼，他不时朝白色建筑群的那扇窗户望去。
　　他等了好一会儿，仍然不见那淡绿色的光芒，甚至等大街上所有的灯光都一起明亮时，那扇窗户仍然黑洞洞的，他在等，仍在细心地等，他不想放弃哪怕一丁点儿的希望，一丁点儿的希望对他来说就是所有的希望！
　　灯光将所有的黑暗折射得耀眼生辉，酒店广场的灯火更是千奇百怪，有翠绿色的，有深红色的，有浅黄色的，有淡紫色的，花花绿绿，仿佛那是一座座色彩斑斓的宫殿，吸引着夜游人的心，有不少过路的人总不时地回头看，不知他们是欣赏万紫千红的灯光，还是诱惑于里面烤鹅的清香，更或者羡慕于停在广场上一排排，一串串，挤得满满的新式轿车来，死神不由得耻笑起这些人的心境来，他们本该走自己的路，何必将心境花在那不属于他们的事物上来呢？
　　死神突然觉得自己的思维有点可笑起来，滑稽起来，他们有追求的希望，不正象我有追求的希望一样吗？我追求的希望何尝跟他们追求的希望不一样呢？都是虚无的，缥缈的，不真实的。
　　死神想罢，又抬头望了望那扇黑洞洞的窗口，里面一丝光线也没有，正象他此时的心，里面一丝光线也没有一样！但人有时候是互相矛盾的，是不完全相信自己的，他沿街在附近慢慢地走着，每一扇窗口，他都似乎漫不经心地瞟上几眼，他想他的希望会在某一扇窗口内突然绽开，好让他惊喜的心裸露在色彩斑斓的灯火里。
　　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将整整一条街搜寻了一遍，仍然不见少妇的身影，他不知为什么，仿佛有一种东西在堵塞他的心，他的心好像在下雨，下着一场孤独的毛毛细雨！
　　死神不由得又看看那些灯光下的行人，他们孤独吗？他们寂寞吗？是不是有灯火的相伴，有行人的参与，他们就觉得幸福、快乐，而黑暗越来越无情地压迫着他，大街上的行人惭惭稀少，人们很快都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是幸福的或者不幸的，而死神的内心世界是无限的空虚，就象无限的宇宙一样，没有边际，这时，他突然感到黑夜对于他就像魔鬼对于他一样，残酷无情。
　　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的时候，而那扇窗户仍然黑洞洞的时候，而夜更加漆黑的笼罩着周围天空的时候，死神的心这时仿佛停止了跳动，他静静地坐着，在感受着孤独的苦痛，在感受着一个没有一丝希望的人而仍然活在世上的苦痛，这种苦痛不是黑夜的无情所能替代的，不是寂寞的天空所能感受的，更不是那在寂静中的人们所能体验的。
　　死神看着那眨着眼的星星仿佛在嘲笑他，嘲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被人类遗弃的黑暗的天空下静静感受着心灵成为一片废墟的寂寞，又岂止无情的星星在嘲笑他，他又想起白色建筑群里那一双双看他象鬼的目光，这目光里的不屑神情，让死神突然想呕吐！
　　他没有理由不爱这世界，正象这世界没有理由不爱他一样，尽管黑夜快散去，可对于他黎明也同样的残酷，他一点思想也没有，一点情绪也没有，他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的天空，没有一点色彩，更谈不上一点鲜艳，他觉得他的脑浆是混浊的，就像大街上叫卖的妇人做的八宝粥一样，粘粘的，稠稠的，而又黑洞洞的，他不知用什么方法，使他变得脸色更有表情一些，以免吓坏了早上上学路过的孩子们，他在脸上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但都觉得哪种表情让孩子看了都能吓出一场病来。
　　当最后一颗启明星悬在天空，那时黎明已毫不客气地临近了，死神不得不面朝墙，用破布遮住他的脸而呼呼大睡了，因为他想不出任何改变他表情的方法来，反正他的心是破碎的，是没有希望的，是受着苦痛煎熬的，与其这样地煎熬着，不如酒精似地麻醉着，而睡觉则是他忘记痛苦的最好办法来。
　　死神一连好几天都沉在睡梦里，他不愿醒来，可是，即便他在睡梦里，也无法忘却让他无法忘却的东西，他脸部的肌肉有时在做着各种不同的运动，有时满脸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他在挣扎，在做紧张的思想斗争，有时，他偶尔动弹一下，会把他身边的蚂蚁吓了一大跳，想往外逃，死神又猛一翻身，便把那些蚂蚁活活地压在下面，直到死去，就连树枝上的鸣蝉这当儿也凑凑热闹，飞到死神的鼻子上，死神竟连动也没动一下，蝉便得意地鸣叫起来，惹得那些过路的孩子，都想捉蝉，却又不敢靠近死神身边，于是，他们便捡些花园里的土块朝死神身上、脸上不停地砸起来，死神顿觉浑身疼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流，他用手摸了一把，血！
　　他猛地坐起来，他面部难看而又流血的表情，将那些放学的孩子吓得啊一声逃跑了！
　　死神懊悔自己不该在此时醒来，他又看到了那惭惭西去的斜阳！这群坏孩子！破坏了我美好的梦！让我又得面对一个真实的世界！
　　只是，今天的夕阳却显得那么淡泊，那么随心所欲，那么随风而吹，那么随天漂泊，它不再有往日的娇羞，也没有往日的忧愁，它只是在西边的世界里，轻轻飘舞，滑向一个地下的，深层的世界，尽管如此，它还有血，全身还是红艳艳的，只是情绪被什么东西控制着，它仿佛不属于了它自己，它不能驾驶自己的思想，它被动的，飘浮着，飘浮在自己往日熟悉的世界里，只是今天，它好像一只倦怠的鸟，扑闪着翅膀，却不愿再飞翔！
　　死神突然觉得夕阳却那么地贴近他的心，那么地与他同舟共济，同天共飞，他感觉夕阳是善解人意的，是非常美好的，“而我为什么将自己生活在一个囚笼的世界里，自己给自己定的罪，我仅仅是一个乞丐，我不该拥有那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应该将这所有的一切忘掉，对，一切都是个梦，都是不真实，都是让人觉得可笑、荒唐，而又滑稽的，我干吗这样做呢？我仅仅是一个乞丐，我没有过多享受美好生活的权力，连想想也不成，我该忘掉，我应该还去听树叶的歌唱，今晚树叶歌唱的声音也一定很悦耳吧！我想应该是的！”死神这样想到。
　　好长一段日子，死神都处于平静的心态中，他不再想什么，他什么也不需要想，他仍活在那种安然的，鄙视于那不屑看他眼光的生活中，这样的生活，没有贝多芬曲子的曲雅，只有夏夜的小曲伴着他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黄昏，而且那树叶歌唱的声音叫死神也是愉快的，他仿佛在听流传于一个民间的，极其普通，而又极其悦耳的曲子，只有夏夜的鸣蝉有时让他产生烦燥的夏热，他不禁咒骂起它来，就像他咒骂那些他十分憎恨的人一样，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的心都是平和的、自然的，而又极其规律的，他似乎忘记了人间所有的不幸，他也似乎忘记了人间所有的幸福，他的心极其平静，如一湖不起风的水面，没有波纹，没有水痕，他又像大自然所有一切静了的事物，每天一样的新陈代谢，只是心不再思考，灵魂不再走动，他静了，静得和树、花儿、草儿一样的安静而自然，祥和而端庄，如果说他是一座山的话，他比山多些灵气，如果说他是水的话，他比水多些宁静，而用树、花儿，草儿来形容，他简直就是他们的代名词！
　　天又惭惭地黑了，但在死神心里这已无关紧要了，白昼和黑夜就像他看待秋天和春天一样，既不能让他忧愁，又不能让他可喜，他仿佛真的就是一棵树，从大自然中吸取能量，而默默无声息地生活着，不像雀儿、鸟儿欢呼得终日唱歌、跳舞，他只用眼光淡淡地扫视周围的一切，就像一个旋转的闹钟，它的旋转是因为它装有电子，而死神之所以扫视周围的一切，那是因为他还活着，他没有死，没有死就不可能向死人一样的一动不动。
　　突然，在他扫视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扎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提着一大包厚厚的东西从白色建筑群的大门内走出来，轻轻地横过马路，将东西丢进了绿色的垃圾箱，由于夜色的苍茫，没有人去对她关注半点，而后，她又回到白色建筑群内的楼房里，做她的差使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死神感觉他没有细心地吃过东西，每次即便卤鱼、烤鸭，他又总是漫不经心地吃过，而又去想让他苦苦疼痛的感觉，但今天不一样，现在不一样，他仿佛一只被释放的鸟，自由的飞，自由的吹，而后又可以扇扇翅膀自由的离去。
　　他走到垃圾箱旁，掏出一块块牛肉干来，他细细地嚼着，仿佛在品味幸福的生活，是的，生活本来是幸福的，有很多时候，人们总喜欢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套上枷锁呢？尝尝这些鲜美的牛肉干，你就知道生活有多幸福啦！可惜偏偏遇上这么一群笨蛋来，不知道品味生活，不知道品味幸福，将鲜美的生活，将幸福的源泉扔在这个几乎无人顾及的臭地方，想到这些，他身上的枷锁完全卸掉了，他有滋有味地吃着嚼着，而后轻而易举地在垃圾箱附近捡到一瓶汽水来，其实是一瓶上等的，连我也叫不上名字的饮料来。
　　此刻死神是愉快的，是浑身轻松，即便枝头舒缓的枝叶也抵不过他欢快的心情，夏天的绿很容易在他心头聚出一块阴凉来，他没觉得烦热，反而觉得心里舒舒缓缓，荫荫凉凉，仿佛喝了一杯冰镇啤酒，让人得意洋洋的快乐！
　　整个一下午，死神从来没有如此轻轻松松地活着，但这样的时间仿佛是夕阳的无情，不知不觉整个下午眼看又要快完了，属于幸福的时间为什么那么急促呢？死神想，时间再静止一会儿，他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享受生活，享受心情愉快的感觉，尽管如此，死神心里还是豁然的、释然的，无牵无挂的、无拘无束的，即便是黑暗的降临，怀揣这样的感觉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是的，死神默默地这样承认着。
　　于是，即便夜来了，黑暗来了，死神仍没有先前的失落感、恐惧感，而恢复了好久以前的那种怀着绿叶做梦的感觉，那种快乐不仅来自于大自然的赐予，也来自于心底的自然流露。
　　大街上行人的脚步为什么还如此急匆匆，是追赶着时间还是追赶着幸福，他们追赶上了吗？死神且不去管这些，他将心情放在了另一个叫人心里辽阔的空间，他抬头望着星星，仿佛在望着千家万户，每一个星星都那么闪烁不定，正如每一个人都那么捉摸不透一样！叫死神陷入深深的思索！
　　停了好一会儿，死神不禁耻笑起自己的可笑来！这个问题我必须做出明确的答复吗？不，我完全没有必要思索而为此头痛于这些叫人必须头痛的事情来！他很快便从这种不愉快的思索中自我解脱出来！他笑笑，看看天空，万紫千红，那是美丽的街灯，这街灯总叫人想起五彩缤纷的生活，生活究竟是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不！什么样的色彩都有，究竟是幸福的、平坦的、真实的、虚幻的，什么样的感觉都有，究竟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什么样的味道都有！但此刻死神认为生活是红的、是真实的、是甜的，就如这街灯一般给人明净的感觉，那种黑暗的苦痛此刻都被万紫千红的世界替代，死神心里亮亮的，暖暖的！他想，这种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