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女儿国恹恹怏怏 男人国末路穷途

　　悟空难得沉心静气在莲花寺列了一下午班，终因菩萨有事故意瞒自己，有些郁闷，次日清晨，无意邀谁作伴，意欲自己溜达溜达，便驾起云一溜烟直奔女儿国东北五百里处，于空中向下观瞧，见有一座怪怪的高山，虽是绵延无尽，却非层峦叠嶂，横亘不知多少里却是草木不生，突兀出一线苍黄，似是沙土夯就的巨墙，两面悬崖绝壁，鸟飞至此回转，没有一丝生机。心想：“这山，应该就是穷山了。”山下方有杂草滋生，渐见灌木丛林，然而，别说是国家，村庄也不曾见一个，心下孤疑：难不成玉帝骗那呆子？可玉皇大帝断不能耍此宵小伎俩。再睁大火眼金睛围大山转了一圈，仍未发现城郭影迹。心中疑惑，身边却无人言语商酌，又觉孤寂，一时忘了落地询问此处土地佬，只在云端上想：“那女儿国人想必知道这男人国所在，意欲交通，才有恶神阻挡。我再去女儿国走一遭，看看她们可还认得俺老孙。待俺问问，若是她们愿意与男人国人交通婚姻，我便将那恶神赶走，就是大山也要搬走，哈哈，想先前女儿国情状，定是人人愿意，一下匹配几百几千对夫妻，也是轰轰烈烈。看玉帝王母及一切恶神如何区处！”想毕空中转身向女儿国行去。
　　悟空此次再来女儿国，无须通关牒文，想皇宫事杂，无意前去，欲在寻常百姓家寻一有见识长者聊聊，探寻男人国信息，于是摇身一变，变作一位女子落向皇城根。尚未及地，金睛往下一放，顿感跷蹊。这女儿国里大白天的家家闭户，街上难见人影，再细看，多数人家都是两人一起，一人双手扶着一片铜板，另一人拿一件不知是砖是石，身形慵懒地在铜板上或来回或圈绕地缓缓打磨，不时还要向上面撒些水，铜板就闪闪发亮。悟空忙降到地上，也没人注意他从天而降，他便顺街道前行，走了约有一里，方见到一家人家大门敞开，往里看见屋门前一位老奶奶独自坐着。老人面庞瘦长，也满脸皱褶，小鼻子小眼薄嘴唇，葡萄干一般。悟空见了一喜，想道：“这般年纪定是见识不浅，待俺上前探问探问。”于是抬步进院，说声：“老奶奶安好？”待老人抬头看他，就扭捏着敛衽一揖。老人站起身来，身量似段枣树枝，脸上满是笑意：“你是外乡人？难得啊，我们这十几年难得来个外人，有什么事啊？有空聊会天吗？”悟空闻听暗喜：“我要寻的就是这样的老太太，喜欢聊天，知道的定是不少。”于是说道：“有空，有空，就是来跟老奶奶打听些事情的。”老太太笑得直了身子，脖颈前折望着悟空：“怪新鲜的，我们这里只有娘、姨、老娘，只有外面来的人才喊奶奶，老奶奶，也是遇上我，要是你喊别人，多不知老奶奶是啥玩意。那就屋里坐吧，我给你倒碗水。”说着先行进屋，悟空一想，理该如此，自己虽然来过女儿国，也不曾想到此节。老人步履蹒跚崴进到屋里，指着杌子让悟空坐下，倒碗水放在悟空面前，又问：“姑娘年纪多大啦？”悟空心想：“老人家也是能唠，也不问我来打听何事，直接就和我唠上了。我在三界莽闯，不记得自己确切年纪，也有几百岁了，却不能告诉她。”于是随便搪塞道：“我今年二十八啦。”老太太笑道：“呵呵，你比我小。”悟空一听就乐了。老太太见悟空发笑，也笑眯眯地看着悟空，问道：“你猜猜我多大年纪？”悟空见她乃耄耋老人，却这般乐观，与他这陌生外人一直亲切热情，笑容不辍，就想逗她开心，也笑回道：“你说比我大，该有三十岁了吧？”老太太笑道：“啊哈，你逗我玩呢。我知道你们外地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女儿国里却是人生三十古来稀。虽然是逗我玩，也差不多，我三十五岁啦。”悟空见她虽笑意盈盈，却非假话，不觉一惊。老太太看一眼悟空，继续道：“你切莫吃惊，还是我事事看的开，终日无忧虑，才活到这般年纪。他们一个个想这想那，整天价忧愁，没几个活过三十岁的。”悟空重新打量老太太，问道：“她们忧愁什么？”老太太回道：“嗨！怕死呗。听老人说，原先我们国里也是活到六七十岁的，不知后来怎么的，后来五十来岁，四十来岁，慢慢，慢慢成三十来岁了。愁有啥用？多少人想法子啊，也治不了，随它去吧。不是说独阴不生，独阳不长吗？那天杀的刑天氏据住穷山谷，那是上古大神，我们斗不过他。女儿国能经这么些年也是奇迹啦，死就死呗，世上有的是人，也不缺我们女儿国这一族。”悟空的眼珠转了又转，再问：“那刑天氏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道：“传说啊，我们也不曾见过，这鬼头可孬。原来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也许黎民男欢女爱的，偏偏这刑天氏要和天帝作对，硬生生把男女分开，天帝拿他也没办法。当年大禹治水，路过男人国，见男人生产痛苦，就要让我们两国联姻，与刑天氏打了一仗，差点让他一枪给扎死，自那也没人敢管了。”悟空听说到正点上了，忙问：“你可知男人国在哪里？”老太太道：“知道啊，也是听说的，我没去过，呵呵，要是去了还能回来？我连我们女儿国还不曾离开过。说是从这里向东北五百里就是男人国，但中间隔一座大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谷能通过，偏偏就让那刑天氏占住了。”悟空自己就是从那边过来，根本不曾见过什么男人国，听老太太述说泄了气。老太太不理会悟空沮丧，仍旧笑眯眯问：“你从哪里来？想去男人国吗？你能打得过刑天氏？他可是上古大神噢。”悟空不耐，哼一声道：“我倒不惧什么刑天氏，我刚从你说的有男人国的地方来，连个村庄也不曾见，哪有什么男人国？”老太太闻听打量悟空一番，孤疑道：“你从男人国来？没碰到刑天氏？没见你象赶远路的样子啊？”悟空不再和她戏耍，身子一抖显了原相，问道：“你可认得我？”那老太太一看一下惊得跌坐地上，怔怔望着悟空，原本叽里呱啦的嘴张着合不拢了。悟空见是惊着她了，慢慢向前将她扶起，安慰道：“别怕，别怕，我会许多变化，可不会害人。”老太太被悟空扶上座位，听悟空这般说，醒过神来，将悟空望了老大一会，似是忆起什么，嗫嚅道：“你可是西去取经路过俺女儿国的神僧？”悟空忙道：“是的，是的，亏你还记得我。”老太太摇了摇头：“我怎么记得你，是听祖辈的传说猜到的。”顿了一顿又道：“你说从男人国来看来也不是骗人。”悟空忙道：“我不骗你，只是我不曾见到男人国。”老太太听了微微一笑：“你变作女人家向我打听男人国，我还以为，”言语虽至此打住，却也不似先前紧张,悟空也笑道：“我不去那里找婆家，却愿意为你们沟通沟通。”老太太道：“这样善缘可是大了，只是刑天氏不是一般妖魔鬼怪，乃上古大神，你打他不过也是枉费心力。”悟空道：“先不论打过打不过刑天氏，我在你说的地方并不曾找到什么男人国。”老太太眼睛转了一转问悟空：“神僧可有法力把人遁过穷山峡谷？”悟空道：“能遁，能遁，你可要前去和我一同找寻？”想到老太太刚才话语，心中暗笑。老太太不管悟空如何想法，起身说道：“神僧先在我家稍坐，我去给你找几个帮手可好？”悟空道：“众人拾柴火焰高，使得，使得，我等便是。”
　　老太太出得门去，悟空坐着等候，心想：“这女儿国人现今如此短寿，比俺花果山诸猴可差远了。此位老太太也好事，我找寻不到，她们能寻得到？怕也只带她们云上走走，出个远门耍耍罢了，我正无聊，和她们误打误撞一通也好。菩萨不在，事不好办。”一会老太太回来，身后跟了十来个妇女，皆袅袅娜娜，媚媚饧饧，烟缕一般飘进来。悟空一看心道：“这样女子还要我使甚法力？只要轻轻一吹，就像断线的风筝，飘去东洋大海了。”这些女子兴致勃勃来看神仙，见是毛脸雷公嘴的，皆讶异地驻足在大门旁，不敢近前。幸亏那位老太太极力劝说，她们方摇至屋前，询问悟空法力如何，去男人国须多少时日，要带多少干粮。待她们一一问罢，悟空回道：“五百里路，我吹口气，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只是我从那边过来，不曾见过什么男人国，你们带一顿饭的干粮就成，要是寻不到，即刻回转。”众女子听悟空这般说，不免有些气馁。那老太太眉开眼笑地道：“圣僧能一口气把我吹去五百里，也是腾云驾雾了，这一辈子也算做回神仙了。”前来的女子中有一位惊讶地问她：“您老也要去？”老太太道：“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去看看玩玩，不枉了此生。”于是几位女子各回家带了干粮，悟空也重新变作一女子，一众来到郊外，悟空让她们行至前面，真就吹了一口气，这些女子呼啦啦飘到天上，朝东北方飞去。一会便飞到穷山上空，众女子在天上唧唧喳喳一边言语，一边朝地上逡巡。忽然一女子道：“大神仙可能让我们离山近些，看看那条峡谷，还有刑天？”悟空道：“我也不曾看见那峡谷，近处瞧瞧。”说着摄了一干女子向下落去。那位老太太急忙道：“大神仙别去，让刑天发觉我等，少不得生出许多麻烦。我们还是先寻找男人国才是正事。”悟空闻听道声：“也是，待俺老孙再找机会会会那刑天氏。”
　　悟空与一干女子离了穷山，向前飞了一阵，渐见草木茂盛，众女目力不及悟空，看地上不真切，就有女子道：“我们下去看看吧。”悟空正欲降下，极目遍洒周遭，却发现此处乃一险恶之境，四周皆凡人难以逾越的高山，仅是方圆几十里的一座盆地，男人国若在此处，不能通过传说中的山谷，祖祖辈辈只能终老于此。便对众女子道：“且慢，遍观一匝不迟。”说毕又吹口气，众女子顿时衣袂烈烈，沿群山绕了一匝，虽是被吹的眼瞪不起来，也略略知道周遭情势。老太太受不住，忙叫：“大神仙慢下来，我的骨肉被吹得散开了。”于是悟空把她们稳了下来，众女子就唧唧喳喳发起言论：“我们回吧，这里没什么男人国。”“或许再飞过那座大山才是。”“到地上看看，或许有人也未可知。”······正言语间忽听下边一苍凉悲怆声音传来：“刑天当死！奈何是我孩儿！”众女子闻听皆面面相觑，悟空道：“下去看看。”于是带了女子们朝声音来处降去。
　　悟空眼尖，先见在一处山坡上站了一群人，再见地上还还躺着一个，身下铺层树皮绒的褥子，心中稍觉蹊跷，细看那站立的，有十一个，再数身边女子，有十二个。又见这人群后象有几亩薄田，不知种的是何作物，良莠不齐，却看不到房舍，悟空就带女子落在他们面前。这群人皆着白色粗布长衫，身材巍巍昂昂，面如重枣，关公一般。地上躺着那位却是全身不着寸缕，肋下一道伤口，从伤处至褥子再至地上一片血渍，旁边扔着一片薄石片，满是血污。旁边站一老者，怪的是他眼中滴血，手里捧了一个男婴，老人血泪一滴一滴滴在婴儿身上，那婴儿哇哇直哭。此众一见空中降下这样一群人物，皆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老者眼里也止了血泪，呆愣愣望定悟空等。众女子见这情景也是惊讶地张嘴瞠目，以手掩口，不时瞅瞅地上躺者与男婴的裆部。悟空乍见这情景欲询问如何这般，忽然忆起男人国人生产要割开肋下，就明白了原由，侧头看看那块石片，心道：“想必这便是男人国的人了，这里如此闭塞，竟还不会冶铁炼铜，用这石片剖腹，真是惨痛。躺着的这位因失血过多已经死去，该是老丈的儿子婴儿的爹，刚才叫喊的就是这老丈。”想着欲安慰老丈几句，定睛一看死者魂魄在尸首头部盘绕，不曾散逸远去。正要与老丈搭话，见随来的老太太躬身试了试地上那人鼻息，摇了摇头，取出包袱将干粮递给身边一女子，将包袱用力甩了甩，对老丈道：“你们便是男人国的吧？不曾想到这么悲惨。”说着将包袱去裹婴儿。老丈不知所以，任老太太裹了，老太太欲与婴儿亲近，作势要抱，他怔怔看着老太太不松手。悟空才道：“老丈莫疑虑，她们是女儿国的，来看看众位，并无歹意。”指了指地上那人，“这是你的儿子？魂魄还未散去，还医的活。”老丈闻听，疑疑惑惑将婴儿递于老太太，将长袍前襟一撩，先左膝后右膝朝悟空稳稳跪下，直了上身，抱拳当胸：“你等从天而降，乃是天仙吧？若将我孩儿救活，老夫——，大恩不言谢。”说着以手撑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悟空忙将他扶起：“老丈不必多礼，待我寻些止血的草药，即刻施救。”说罢拧身而去。老丈转向众女子，手向山坡一伸：“请诸神仙进洞等候。”那群男人闪身两旁，诸女才发现这山坡上有一口窑洞，洞门打开，虽是宽敞，却有些黝黑，无人举步，老太太道：“我们不是神仙，刚才那位才是大神仙，你们知道唐僧去西天取经的事情么？”众男皆茫然摇头。老太太道：“这位神仙本领大得很，他很快就回来，我想他定能救活你的孩子。”众男刚才听悟空说她们乃是女儿国的，睁大了眼逐个上下打量她们。
　　且说悟空在四周找不到草药，又想去求观音，忆起观音与碧霞元君有约，又想起义兄镇元道长，也是才麻烦过的，那义弟韩愈怕帮不上忙。心念一转：“找李纯去。”于是从大唐皇宫御医处讨得一包止血的药物回转来。他把药递于老丈：“你先拿着，他失血太多，一会将你的血送他一点，你可愿意？”老丈凛然道：“当然愿意！”于是悟空拔根毫毛，叫声“变。”手里便捏了一把小刀，将地上男人已结痂伤口割开一寸，再将老丈手腕划一道，收了毫毛，让血滴进他孩儿肋下。滴了一阵，悟空道声：“好了。”将止血药抓过一撮涂在二人伤处，血流便止了。悟空又到死者头部，右手绕一圈，将他魂魄拢住，拇指与中指成圈朝向那团魂魄，嘴里吹口气道：“回去，回去。”魂魄即重回那人身上，眼见那人就醒转过来，众人皆大欢喜。那人醒来即嚷道：“小崽子呢？”老太太忙把婴儿抱到他面前，谁想那人坐起上身喊声：“鬼娃崽，差点疼死你老爹。”说完一巴掌朝婴儿搧去。老太太一下呆住，倒是那老丈出手迅疾，伸左臂挡住那一巴掌，手立刻下拦，右手也疾伸至婴儿下面，双手回撤把孩子抱回自己胸前，呵呵一笑：“疼就疼呗，就这一会，我也疼过。”众人见老丈由极度悲愤转至这般开心，皆相顾莞尔。突然一女子轻轻道：“你们男人生孩子这么痛苦，比我们女人受罪可多多了，以后你们就别生了，我们替你们生吧？”话刚说完，就见那地上的男人拽起褥子裹了身子跑进窑洞，众男咧嘴大笑，众女脸飞红霞。

　　老丈朝洞里瞅瞅，喝问一声：“衣服可穿好了？”那男子回道：“好了。”说着走出洞来，着的也是白色粗布长衫。老丈又对悟空道：“真不亏是大神仙，不仅使我儿起死回生，且即刻就这么健壮了。”说着将婴儿交给儿子，对悟空一抱拳：“大神仙及诸位远来是客，又是救命恩人，只是我国早已颓废，莫嫌招待不周，窑洞窄小，敬请稍待。”悟空闻听“我国”二字心里一惊，然见众人站立当地也不便多问，只道声“老丈莫客气。”看老丈带人从洞中抬出一块木板，宽尺半，长一丈，又让人垒砌两跺砖支成长条桌，搬出四个木墩，让悟空及老太太等先坐下，又吩咐些人回自己家去搬木墩，还有人汲水烧火，所用锅碗皆是陶质。安排完毕，带了俩人，携了弓箭去狩猎。那弓已抓磨得锃亮，箭簇白色，不知是骨是石。悟空任他们去。
　　男人们搬来木墩，汲来清泉，各各落座，洞顶冒烟，水开喝水，男女间相互斜睨审视，言语不多。一会狩猎三人回归，得野羊一只，老丈对悟空道：“今日人多，小兔小鸡不要，猎的野羊一只，对仙客示敬。”悟空笑道：“随便，我还有事相询，一会边吃边聊。”心想：“男人国里没和尚，我最初跟了个心出菩提，身行道家的师父，后来为脱五行山困又随了个和尚，管他我是不是和尚，早就吃肉的。”老丈又问：“大神仙可将刚才割我手腕器具借我一用？”悟空道声：“使得。”暗里拔毛叫声“变。”就有利刃在手，交给老丈。
　　男人宰羊架锅，老丈将刀子还给悟空。女子也帮忙生火，一会羊熟，主人将羊腿撕给悟空与老太太，二位皆言太多，分给别人一些。肉一入口便知除盐再无别的作料，却也好吃。悟空心想：“不赖，想此地还有盐矿。”众人干粮就肉，无酒。悟空尝口肉，赞声：“好吃。”就问老丈：“老丈，刚才你说‘我国’，你们国里有多少人众？”老丈一听，把筷子捺于桌上，双眉一拧，说出一番话来，惹得悟空定要找刑天决斗一场。
　　老丈如何说？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