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人逢灾殃拜菩萨 观音闻之即降下
作品名称:弃佛记 作者:月夜独酌 发布时间:2014-05-14 09:18:56 字数:5476
菩萨焉能不知悟空脾性?悟空何又耐得与人讲经?但悟空做事却是认真,与僧人拉扯几句经文,便笑嘻嘻直问可有酒肉和尚?这边的僧人翻了翻白眼:“你倒像是官家探子,酒肉和尚从来不缺,却不是小庙贫僧所能为的。”言毕颇显不耐,有逐客之意。悟空也不相强,回到所借禅房,见观音打坐,便将所遇告知菩萨。菩萨道:“你可有倦意?”悟空回道:“不困不困。”菩萨道:“困与不困,宜自休息,莫干扰我清净。”悟空环视一匝,看房间不大,床只一张,菩萨端坐床正中,不免无所适从。逡巡一会,再看菩萨,菩萨闭目端坐,并不理会他,他便蹭上床角,伸手将腿拉至尻边,闭上火眼金睛。忽闻菩萨道:“明日此地见。”睁眼不见了菩萨影子。悟空知菩萨无相隐身法高深,那是不见一丝光影,不闻一丝声息,瞬间即逝的。即舍了局促,躺倒床上,一觉天明。
次日菩萨复来会了悟空,辞了和尚,又变作主仆模样,于那街道茶肆徜徉,所见所闻,多如韩愈《谏迎佛骨疏》言。菩萨面色凝重,悟空整日亦不多言。眼见太阳西坠,悟空方问道:“菩萨,我们再去哪里?”菩萨道:“化作和尚,只随我走。”悟空与菩萨又变作和尚,走了一程,随意抬头时,看到一座高塔,何其高也?记曰:
层层叠起天地间,仰望塔尖颈项酸。或有仙人经此处,不意蹭到神仙履。
织女扎扎弄机杼,歇时闲步绕开去。巍巍峨峨一座塔,士人看罢皆唏嘘。
菩萨带了悟空朝高塔行去,转角看见那塔矗立一院中,好大的院子:
红墙青瓦连绵绵,眼望半天不见边。不知是何圣宝地,堪与皇宫相比肩。院内层层又叠叠,楼房殿宇隐其间。
二仙顺院墙走,发现此院却不同别的,正门向西,门前有高大石坊,石质细腻,雕刻精美,木盆大莲花基座,柱上风从云生,线条温柔,坊额凸纹烫金斗大的四字:“佛光普照”,右下角书有“敕建”。坊后数十步便是正门,不亚于宫殿,两侧石狮蹲坐,亦不同于别家张牙舞爪,神态甚是祥和,细看好似微笑。门额上写:“弘福寺”很是扎眼,也是凸纹斗大,却是朱砂红。右下方亦有二字:“御题”。
菩萨说声:“进去瞧瞧。” 悟空虽变作和尚,却也不甚稳当,几步跃至门前,见门里站立两个把门的和尚,一个邪眉恶眼,神情古怪冷漠,一个簇眉牛眼,方脸微胖,些许稳重。心下想:“什么狗屁寺院,摆布的衙门一般。”想着即稳稳身形,昂首挺胸,径直进入。不料俩和尚齐齐伸手拦住悟空,恶眼和尚不发一言,只恶眼相向,牛眼和尚道:“请暂缓脚步,此乃敕建圣庙,容禀再入不迟。”悟空并不理会他们,将身一拧“嗖”地窜进门里,再回头望菩萨。菩萨立在原地,眼望向悟空两旁,悟空忙左右看看,原来两僧脚步奇快,见悟空拧身而入亦纵身急进,挡了悟空去路,知悟空也非等闲人物,相望一眼,立定丁字步,于悟空两则成犄角之势。悟空心中怒气上涌,待要发作,听得菩萨咳了一声,就见菩萨步履蹒跚,慢慢踱进门来,显得老态羸弱,不胜脚力。知菩萨作势,心中好笑,怒气便消了。菩萨移步进门,向两僧合什:“二位师傅请了,我等乃云游僧人,路过宝地,还望方便则个。”恶眼和尚喝道:“此地非留宿化缘之处,若要方便请移步,长安城中寺庙尚有几处。”菩萨道:“同为释门,却不曾见此先例,贵寺何拒同门于外?”恶眼和尚斥曰:“这是敕建的圣寺,你想方便就方便吗?”牛眼和尚瞥了他一眼接过话道:“二位稍安勿躁,待我向上通禀,再做区处。请问二位法号?”菩萨忙回道:“我号撒泼,”一指悟空,“这位是空无。”两和尚对望一眼,意为不曾耳闻。悟空却忍不住直乐,想:“我号空无,倒像法号,菩萨却号撒泼,何曾撒过泼来?比空无倒本分端正的多。有趣,有趣。”恶眼和尚看见悟空笑嘻嘻模样,朝悟空冷笑一声:“我看二位法号颠倒一下才是。”悟空早看厌了此僧,心存了祸害之心,听此言连忙答道:“应该,应该。"
牛眼僧人不管他们斗口,转身而去。那恶眼和尚斜睨二仙,也不寻个物事说坐下等候,二仙只得捺住性子站立当地。一会牛眼僧人回转来,道:“方丈不曾闻二位法号,请回步。”菩萨道:“天色不早,二位师傅可为我二人寻一禅房打坐一宿,明早早行。”那恶眼和尚颇耐不得:“你二人好不懂事,长安城里寺庙不少,非要住这敕造的圣寺,把自己看成神仙耶?”悟空已按捺不住,刚要动蛮,听菩萨说:“不再叨扰,我等另寻别处吧。”就见菩萨冲他丢个眼色,转身出门,也就跟菩萨离了这敕造圣寺。那恶眼和尚兀自在那冷笑不止。
悟空怒气冲冲,恨道:“这个腌臜鸟人,直想尝尝我金箍棒的滋味是否受用。”菩萨不言语,自行向前踱去。悟空自知失言,愧然随后。行了一阵,暮霭渐浓,看近前无人,菩萨显了法相起在空中。悟空亦现了原形追上菩萨。菩萨看一眼悟空,愤然道:“当日你师徒不远万里,历尽八十一番磨难取得经来,本意使人诚心向善,消灾除难。谁想这皇都敕建寺院,却有这般惫懒恶僧。”悟空见菩萨动怒,劝道:“菩萨莫着恼,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菩萨舒一口气:“心不向善,盲目崇佛,怎得精要?这敕造的弘福寺如此广深,却容纳了如此浅陋之人。此寺常人难进,想张珍也是有顾忌。夫人言庙里和尚偷得狗,言语未全,怕是让张珍为难更甚。偷狗者,定出在此处。”悟空道:“这有何难?今晚入寺查看,定寻出端详。”菩萨道:“偌大寺院,难道要处处验看?不要弄得沸反盈天才好。”“前番夫人几次欲言皆被张珍阻止,今晚暗中前去询问,不再知会张珍,想必能探出端倪。”菩萨看看天色,朝悟空微微一笑:“大圣颇多妙计,我倒愚了。只是稍有劳乏,寻地打坐一会。大圣探来端倪知会一声,我们便一起入寺查看。”
悟空闻菩萨这般言语,望望菩萨,低下头去,金睛滴滴乱转,不吱一声。菩萨见悟空如此忍不住笑问:“大圣有何为难之处?”悟空怏怏道:“菩萨多彀哩。”菩萨仍笑:“何彀之有?”“菩萨疑我不轨。”“我怎疑你?”“昔日菩萨让我变作后羿讨嫦娥欢喜,今又使计让我小和尚夜入夫人房里哩。”“你真真无赖,一切妙计皆有你出,怎又说我使计耍你?”悟空仍怏怏道:“一时失之计较,菩萨既知不妥,何又怂恿?”忽又笑道:“那恶僧让咱俩换了法号,我看不换也罢,你就是撒泼大师,妙哉,妙哉。”说吧哈哈大笑,菩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菩萨悟空一时觉得好笑,便舒心笑起来。一位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虽位居菩萨,却因从来诚心不谲,救苦救难,多受人间香火,确是法力无边。诸多佛尊倒不及她,连燃灯上古佛、大日如来佛也与她面上酌情行事;一位是让诸天神丧胆、各佛菩萨承让、认揭谛珈蓝为小辈、新添佛位、虽居四十八佛之末而各路神祗不可等闲视之的斗战胜佛。此时二仙轻拮薄云于脚下,一阵朗笑,渐把脚下云翳荡开,相离了一丈。
且说这长安城东一马平畴,有上等土地百亩御赐弘福寺。在这寺院领地里,有一户人家,户主为一孙姓老圃,于栽瓜种菜乃是行家里手,被弘福寺聘来耕种一片菜园以供寺里和尚用度。老夫妇身子骨还算结实,儿子在附近村庄居住,有一孙儿已成人,自小随老圃栽瓜种菜,手脚麻利,心灵手巧,前几日定了亲事,一家人正高兴哩,哪想祸从天降。
原来老圃除孙子外还有一孙女,亦常来菜园走动,时年刚破瓜,像颗茁壮的瓜苗,身量苗条,面靥水灵,煞是可爱。老圃夫妇见之如见到瓜叶上的晨露,莫名欣慰,左右呵护。此时寺院广占田地,近日对瓜菜用量虽少,可于孙老圃园中所出特别青睐,老圃不懂偷奸耍滑,不辞辛劳兢兢业业,终日乐呵呵的。可这一日中午儿子来找孙女,说是早晨即不见了,以为来了园中,却不像往常打个招呼,心中不安,就来看看。女孩儿家本很少出门的,老圃今日并不曾见着孙女,听儿子一说,两处没有孙女踪影,不啻晴天霹雳把老圃震得七魂出窍,六神无主。定下神来便安排家人四处找寻,连日无果。老圃夫妇便在园中堂屋里供了观音菩萨圣像,每日早午晚膜拜祷告,又遣儿子报到京兆衙门,仍无音讯。老夫妇心里痛惜,不顾年老,奔波寻觅。这一日郁郁奔波一天,天黑归家,又到菩萨像前焚上香磕罢头,难以下饭,凄然相向。孙子归来,言父母在尽力找寻,让爷爷奶奶不要太过悲伤。见孙子懂事,老妇人更加想念孙女,悲痛难抑,又跪倒菩萨像前,默默垂泪。
老妇人伤心至极,抬起泪眼看那袅袅香烟,缓缓转头,泪光随了香烟飘渺,渐出屋外,不觉立起身子走出屋去,目光随了香烟飘向天空。见那天空的云朵荡了开来,云中罅隙洒了疏疏月光,天地间亮了几许,眼见得香烟从云缝升上,隐隐听得有笑声自云中传出,笑声将云朵冲荡几下,便幻出五彩瑞云,叆叇美丽,光华亮泽,似是神仙经临,忙不迭跪下磕头,嘴中失声祷告:“哪位大仙驾到,可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的孩子吧。” 屋里祖孙二人闻听跑了出来,见此情景亦跪地磕头,咚咚有声。
那空中的菩萨悟空笑罢,即闻到一股檀香,悟空忙闪火眼金睛向下观看,见是三人跪在尘埃,磕头不止,向菩萨道:“我瞧这家人家定是糟了祸事,何不下去看看?”话罢已见菩萨踏瑞云向下落去,忙也按落云头随了菩萨。正是:
人逢灾殃拜菩萨,菩萨得知即降下。
菩萨悟空落在三人面前,孙老圃边磕头边念叨:“神仙到,神仙到,小老儿的孩儿有救了。”老妇人看了菩萨悟空一眼,即慌慌的边连连磕头,边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救我那孙女吧。”菩萨进一步将老妇人搀起,悟空亦扶起老圃,那孙儿也谨恭起立在爷爷身后。菩萨开口道:“老人家切莫多礼,将孙女之事讲来,我自会相助。”老圃正要开口,孙儿道:“爷爷,请上仙进屋落座再讲不迟。”老圃夫妇恍然醒悟,深深躬身把菩萨悟空让进屋去。菩萨进屋就看到自己塑像,稍看一眼,又发现自己塑像下首还有一个小泥塑,工艺粗糙,仅能看出乃一瘦和尚,不知详细。老圃一家随后进来,老妇人急忙忙自床头针线篮里拿一布角,在两只木凳上一阵猛搓后,谨恭地请菩萨悟空上座。孙老圃要下跪说话,菩萨道:“莫如此,还是坐下说话。”老圃惶恐,战战栗栗拽一小板凳塞在臀下,低眉俯首诉说自家祸端。
这边老圃说事,那孙儿出门来到菜园,摘了俩金黄的面瓜,几条翡翠般脆瓜,至井口以瓦罐汲水洗净,用陶盘端至二仙面前。老妇人抻抻袖口擦擦眼泪,接过陶盆跪请二仙。二仙感其殷勤诚挚,说声:“请起。”各拈一条脆瓜,边细细咀嚼,边侧耳倾听。老圃把孙女不见,家人寻访,至今杳无音讯事说完,末了又道:“小女自小本分,不曾出过远门,除了在家就是来小老儿园中,突然不见,让一家人心急如焚,求上仙发发慈悲,是死是活得个音讯。”说着又流下泪来。悟空捺不住性子,急忙问道:“老丈可知方圆几里有甚为非作歹的?”老圃抬头茫然:“小老儿实不曾闻近处有何歹人。”
悟空正不得计较,转眼看见菩萨眼盯了菩萨宝像旁的小泥塑,眉头微皱,面现不豫。便问老圃:“这和尚是何等神仙?俺却不认识。”老圃忙答:“此乃城中弘福寺方丈。”菩萨闻听,面上发怒。悟空又问:“拜他何来?”老圃见菩萨发怒,悟空皱眉,心中忐忑,怯怯地回道:“小老儿这菜园本是那弘福寺所有,寺里僧人招了小老儿来侍弄,小老儿多承寺内僧人看顾,前番送菜,就顺便在寺里上了香纸,祈神灵保佑。那方丈爱用我的瓜果,看见我上香,便问了缘故,代小老儿念经度劫,又送了二两银子,要我做寻找孩儿用度。小老儿不胜感激,便寻人塑了这像,一起供奉。”菩萨闻听怒道:“你这年纪,却好糊涂。”老圃一家听了慌慌地跪下磕头不迭。菩萨见三人这般惶恐,心中不忍,忙道:“请起,起来说话。”老圃战战栗栗坐回原处,手足无措。悟空向老圃孙儿道:“塑这和尚的用料可还有?”孙儿望望老圃,老圃诺诺道:“虽不是很像,也是请人做的,家里没有塑像的用料。”悟空道:“罢了,借面镜子用用。”说毕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一把小刀,将泥塑刮刮削削,没了和尚影迹。老妇人怯怯递过来一方镜子,悟空接过,照照自己,又在泥胎上刻出自己的模样,再变出黑、黄染料,涂抹一番虽非形神兼备,却也有模有样,只是稍欠端庄。观音看了,怒气消逸,禁不住莞尔一笑。老圃一家见自天而降的真神如此施为,皆茫然懵懂,不知如何是好。菩萨温言说道:“老丈不要担心,明日定要送还你的孙女。”老圃一家立即又跪倒在地,说道:“二位神仙大恩大德,小老儿一家绝不忘记,定要再塑神像,日日供奉。”菩萨道:“老丈莫如此说,救苦救难,人人都该做的,神仙也是,何求相报?若是望人报答,我与孙大圣也不自在了。”老圃闻听惊道:“这位是当年大闹天宫,保陈法师去西天取经的齐天大圣?”菩萨笑道:“然也。”一家人又叩头:“今日得见二位上仙,是我一家祖上积德万年的造化。”菩萨悟空分别将他们搀起:“你一家今晚安心将息,我等定将孩儿寻还。老丈可将孙女名字见告?”老圃道:“俺家姓孙,孙女儿名叫玉娥。”悟空道:“原来咱是一家。你等安心在家,我与菩萨定要找到你的孙女儿,告辞了。”
菩萨悟空离了孙老圃家,腾云起在空中,悟空就问:“菩萨,这般晚了,我们如何区处?”菩萨道:“折回弘福寺。”悟空惊道:“和尚偷人?做何勾当?”菩萨道:“定着落在弘福寺恶僧手里。”悟空不再言语,随菩萨回至弘福寺上空。天已大黑,二仙往下看那弘福寺是黑黝黝三进院落,殿堂崔嵬森然,后院好大,那高塔矗立其中,二院的偏房有荧荧光亮摇曳。菩萨说道:“朝光亮处去,先于室外探看,寻个僧人再做详细盘问。”悟空说声:“听菩萨吩咐。”便和菩萨悄悄移近光亮处,尚未近前,就闻到肉香,菩萨问:“你可知是什么味道?”悟空回道:“是狗肉味。”菩萨道:“张珍说和尚偷狗,原来也是这寺的恶僧。”二仙降至地上,又听见房中传出嘿嘿哈哈的声音,绝非念经诵课。菩萨听得,顿时怒气上涌,进退无措。悟空道:“菩萨不意将事情张扬,咱可变作飞虫进去,看那恶和尚做的甚么歹事,教训一通,抑或寻到那孙玉娥的下落。”菩萨道:“便如此。”说完与悟空变作小飞虫朝门缝飞去,不想刚到门前,菩萨就“啪”一声掉在地上。
法力无边的观世音菩萨缘何落地?下次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