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虚北玉山听妙音 菩萨耐心说掌故

悟空再问那王母的来路，菩萨看看悟空笑一笑：“非三言两语之事，不远便是玉山。”说到玉山，面目整肃了。悟空见菩萨庄重，也不多言，随菩萨行了一阵降至一座山间，心想这便是玉山了。放目观看，虽不觉此山高耸，却见连绵起伏者，皆向此低头。满山碧草茵茵，树木苍翠，鲜花也有，奇草疏栽，山腰淡云轻绕，峰顶冰雪薄盖，听得叮叮咚咚，转头溪流潺潺，水似晶珠滚滚，水下石如玉，两边草木碧。虽不似昆仑天宫处，瑶草鲜花锦铺地，却也是地僻正神住，山明水秀爽神气。居此佳境者，定是清静神。
悟空正在观看，忽觉微风拂来，举目便见三只大鸟，鹰头凤身，极为雄壮，展翅如房顶，挥动风云生，见了二仙，高吭一声，打一个盘旋落下地来，朝二仙点点头：“欢迎，菩萨，欢迎。”悟空正在好奇，听菩萨说声：“上去。”就见菩萨已稳稳盘腿坐在鸟背上，悟空学着菩萨也坐了一只，三鸟一挥翅，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在三丈方圆一平地上，细看却是一整块青石，前面一山洞，洞口站立一神仙，菩萨悟空下了鸟背，三鸟飞飞跳跳至那神仙身旁，踱来踱去。悟空一看那神仙，便是一惊，见她：头戴玉胜，青光莹莹，面宽无情，嘴开不拢，两只虎牙，伸出口中，身着杏黄绫衫，尻处一条豹尾。悟空不知这是哪路神仙，转头去瞧菩萨，谁知菩萨已上前躬身，施了一礼：“观世音参见王母娘娘。”悟空吃了一惊，再看王母，见她抬抬手，牙口不动，却已发音：“今日哪阵香风把菩萨吹来了？请进洞说话。”悟空闻听王母说话，立刻把眼闭了，恍惚看到：
昆仑山上一玉石， 石高当有一千尺，
矗立也有一万年， 冰水漓漓日日蚀，
蚀出千空与百窍， 涓涓其里音曼妙，
世人枉做管玄筝，何如来听王母声？
又似进入：
碧碧青青一竹林，嫩竹刚刚高过人，
无风竹静亦飘香，清香脉脉又亲亲，
传出黄鹂百灵声，入耳正妙又撩心，
徒弄宫商角徵羽，何如来听王母音？
悟空听了王母的声音，心酥神爽，心荡神驰，心旷神怡，慢慢把眼睁了，见观音正望着他窃笑。王母也看着他，手弯在胸前指向洞口：“这位大仙也请。”悟空不见王母表情，美妙的声音里却蕴一份甜润，即惶惶的弯腰行礼：“孙悟空拜见王母娘娘。” 王母放下手，转身进洞。
菩萨悟空随王母一进洞口，即觉温暖，见是洞壁上有洞，洞里有火，火上吊有锅、壶，原来王母的丹炉似西洋的壁炉，烟火皆朝里走，应是内里有孔。洞里极干净，再往里走，洞壁镶了一块圆镜，径有三尺，乃是银质，将洞里照得似外边光亮，木椅木桌，上敷黄锻，桌上放了紫砂茶壶、茶盅，虽是排摆简陋，却觉温润适人。只是桌边只有一张大椅，桌下倒还有几张椅子，却似婴儿玩具般大小。就见王母拿出两小椅放在桌旁，不见如何念诀，只见眼盯一瞬，小椅变成大椅，轻轻一吹，不亚于昆仑山上的去尘风，两椅即刻锃亮。王母冲菩萨悟空道：“二位坐啊。”菩萨道：“王母勤俭朴素，可亲可敬。”说着坐了。悟空也坐了，王母道：“菩萨所言乃是美德，于我却过誉了。莫喊我王母，”用手指指天宫，“那边有个王母，菩萨喊我婉玲也行，姐姐妹妹也行。”悟空道：“菩萨心中只你是王母。”王母看看悟空，目光、声音皆有笑意：“还不曾问这位大仙是何方神圣。”说着从丹炉里提壶，将热水充进茶壶，虽无茶叶冲泡，却有茶香袭人。王母还壶入炉，要为菩萨悟空斟茶，悟空忙站起：“不劳王母动手，让悟空倒茶。”王母道：“别客气，你是客，清茶一杯，慢待了。”又冲洞口喊一声：“蟠桃待客。”悟空不知王母说与谁听，也不计较，向王母道：“我本傲来国花果山一石猴，一帮猴儿认我做头，居在水帘洞，因受野兽鬼怪欺压，便去寻了一位师父，学些艺业，向龙王讨了铠甲兵器，在地府消了我与群猴的名号。龙王、阎王把事做了，倒向玉帝那儿打小报告，玉帝派兵将和我打了几架，让我做个弼马温，又糊弄我做齐天大圣，又请如来把我压在五行山下，过了五百年，”说着看看菩萨，“亏了菩萨找了个去西天取经的把我解救出来。”
言语之间便有一只大鸟嘴里叼着一桃枝跑进来，稳稳停下，那桃枝枝叶茂盛，上缀八九个鲜桃，却是碧青。王母道：“二位赴过蟠桃宴吧？我的桃与他们的不同，是冬天成熟的，请二位尝尝。”说着拿过桃枝走到丹炉边。那边壁上伸出一节绿竹筒，前面有豁，插一银片，王母把银片提起，有清澈泉水从筒里流出，王母将桃冲洗了，回桌旁把桃摘下放到桌上。大鸟把桃枝叼了出去，也不知丢在何处。菩萨见三只大鸟在洞口悠闲散步，拂尘轻轻一挥，喊一声：“神鸟接了。”就见三个蟠桃向大鸟飞去，三鸟抬喙一挑，桃向上飞，三鸟叫道：“谢谢菩萨。”昂头把桃叼了。
王母向悟空道：“原来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日至此，幸甚幸甚。”悟空道：“顽皮耍闹，勿怪勿怪。”王母道：“我怎会怪你？”端茶轻啜一口，让二仙吃桃。悟空本喜欢吃桃，也不客气，抓一个就吃。只不似蟠桃宴上的糯香，却是端的脆甜，刚觉清爽满口，那清爽之气就钻入腹中，五脏六腑尽皆通泰。忙赞道：“好桃，好桃。”菩萨接了悟空话题，将西去取经，加职斗战胜佛事讲完。王母笑道：“出世才几百年就这般惊天动地，好威风啊。斗战胜佛可去过方寸山？”悟空张口结舌，不得言语。王母见此忙道：“一时冒昧，不当话儿。”悟空道 ：“悟空无端惹祸行凶，不敢乱言，免遭剥皮锉骨，万劫不得翻身之厄。”王母闻听泉水叮咚般笑了一阵，说：“你初为自己名位搅闹一番算是惹些祸端，行凶却谈不上，保唐僧取经功过大小尚待后验，剥皮锉骨，张大声势而已，说不得。二位今日到此，有什么话只管讲来。”菩萨道：“无甚大事。斗战胜佛闲时见许多喜鹊上天，觉得好玩就随了去。他原不知晓牛郎织女的事，在鹊桥上听得他们苦楚，又得知织女挂记广寒宫里的嫦娥……”菩萨又把悟空赠仙果仙丹、舌搅宴会、再赴广寒宫的事实说了一遍，最后道：“嫦娥为情所困，憔悴得让人不忍相看。欲为她排解，可后羿早已去世，我与悟空无所适从，想起后羿曾来求丹，我也很长时间不曾前来看望王母，故尔今日和斗战胜佛前来拜会。”
王母听了气冲冲道：“那个老熊和那狗丫头专干棒打鸳鸯的事，我七个女儿都因配夫被他关过天牢。他倒招了三宫六院，就不许织女嫁牛郎；不想几个太阳崽子造孽，使生灵涂炭，却生生将后羿夫妇拆散。男女相爱，人之常情。他们见天仙有情就横加阻碍，真是天理不通，不通当然就有抗悖，只是身单力弱，反受其困。”停一停又道：“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所行善事罄竹难书。今日斗战胜佛已去争名位之心，处心为善，可喜可贺，二仙相携行善，当会对三界恩泽不浅。”菩萨低了头道：“王母言重，去恶扬善乃我等本分，不敢担褒。”王母道：“先前后羿来求丹，我只授之两粒，并非拙妇吝啬，那时我已厌了天宫那情状，只想后羿嫦娥各人吃一粒长生不老，恩爱永继，不必非要在天上做神仙，不想结局却是如此。嫦娥困于广寒宫，后羿终为凡胎，早已去世。为救万民于水火，他不畏强暴，不怕艰险，可惜，可叹。二位要为嫦娥排解情困，计将安出？”菩萨道：“我也知后羿早已离世，只是嫦娥在广寒宫不察时日，对后羿一片痴心善意难以倾诉，情郁于中，才憔悴至此。想寻得后羿形象，使嫦娥苦情诉出，为权宜之计。”王母道：“后羿年轻时相貌似我那二郎外甥，老来如何，我也不知。他是弓箭初造者，猎人之祖师，做了有穷国主，现那琼州地界或有后羿庙。”悟空忙道：“多谢王母指点。”“唉，此事倒劳二位奔波，心中不安，该是我谢二位才是。”“王母不要客气，容先告辞，日后再拜。”王母将二仙送出洞外，稽首告别。菩萨回首看一眼王母，似有话说，终也没说，与悟空离了玉山。
菩萨悟空起在空中不再东行，向南行去。悟空就问观音：“菩萨，王母怎是这般相貌？”菩萨不答，笑着斜一眼悟空，反问：“初听王母言语你为何把眼闭了？”悟空回道：“见是这般相貌，不想声音却如此美妙，胜于仙乐，便把眼闭了。”又说了听王母声音的感觉。菩萨一直笑语妍妍：“怕是斗战胜佛见了王母真容，直想让西王母与玉帝离婚。”悟空便叫：“你这菩萨，别亵渎佛爷与西王母。”见菩萨笑而不语，又问：“这不是西王母真容？”菩萨道：“玉帝古怪，锁了刑天氏，封了王母做天庭刑官，穿了这种章服在玉山以镇妖邪。西王母原先也是下界一等的美女，自三十岁上天容颜不改。他日你若见到她的真容，定是不愿把眼闭了，反怨老君的八卦炉把你眼睛炼得不够亮。”悟空哼了一声，嗔道：“惫赖菩萨，好没正经。”
二仙前行，悟空突然想起一事，便对菩萨说：“今日见了西王母，菩萨可把那破王母的来路说来听听。”菩萨便道：“西王母一家上天时，七女耐不住张巧嘴哀求，还有个郭蜜香，悄悄带了她们上天，她们做了王母侍女。张巧嘴真名不知叫甚，确是嘴甜心邪，骑了驴子想骏马，做了宰相望王侯，”说至此处望一眼悟空笑道：“她还想做你弟媳呢。”悟空不解何意，闷里攒眉：“此话怎讲？”“张巧嘴借了七女缘法一步登天尚不知足，还想做个什么夫人，在蟠桃宴上虽立在王母身后，仗了几分姿色把媚眼乱丢，终定在那掌管天兵天将的天蓬元帅那里。”悟空笑道：“我何尝有个弟弟，原来是那夯货。”“他们寻机幽会，留下孽根，然天蓬元帅并无情意，始乱终弃。西王母让七女下凡嫁于董永，巧嘴在玉帝面前搬弄是非，致玉帝将七女擒回打入天牢，西王母一气之下把她贬下凡间。她在凡间嫁人生了个女儿，很是能耐，也能上天入海，知是与天蓬元帅所养，便把实情告知女儿，让她上天寻父。谁知天蓬元帅行为不端亦被玉帝贬下界，误投猪胎。那女儿不想再回凡间，便在天上厮混，后来混到淫女市去。”悟空惊问：“天上何有淫女市？”“不仅淫女市，天宫城内五百零四条陌，除神仙居所外，有七市，谷米市、衣服市、众香市、饮食市、华鬘市、工巧市、淫女市。”悟空道：“我在天上混闹多时，不曾见这七市。”菩萨道：“你那筋斗云窜得快，于南天门、凌霄殿、兜率宫、玉帝宫中园中直来直去，不见的多了。”悟空道：“闲暇时请菩萨带挈，各处逛逛。”菩萨笑道：“观音大士带斗战胜佛逛青楼，未免惊世骇俗。”悟空忙叫：“菩萨莫随口乱言，不去那市，别处走走。”菩萨继续言道：“那女子在那杂乱处耍些泼，混了点宝，又似其母心性高迁，见天宫威仪，便隐了原形，扮作可怜模样，于西王母行处游荡。一次被西王母看见，似是眼熟，便唤来问她来路。她就挤些眼泪，说是张巧嘴之女，备受母亲威压，自行念经修善，有缘上天，却无依无靠，无有去处。王母心善，虽恼怒其母，不愿殃及她，再念些乡情，便收留了她。初始她隐藏得妙，与王母讲些家乡故事，讨得王母欢心，要认王母干娘。言因感念王母恩情，愿随王母姓，且随口给自己取个名字叫王婉珑。不想九天玄女冲她怒道：“你拜什么干娘？还是拜王母干姐姐吧！”她自知有失，跪下来言王母和蔼可亲，一时亲近失言，又改称王小珑。此女卑劣，悄悄攀上玉帝，以无耻技巧得宠，被玉帝封了东宫，反与别的嫔妃挤兑起西王母来，把西王母挤出天宫，她倒成了王母。西王母生日是正月初二，以前的蟠桃宴即是正月初二。她指使园丁把蟠桃成熟季节调弄成七月，蟠桃宴也改成她的生日，才成了现今的七月十八。这天宫蟠桃与西王母的蟠桃色味俱不同了。”悟空道：“不怪菩萨痛骂，原来是这般腌臜之人。”“此女甚是狡诈，将自己腌臜处涂抹得天衣无缝，却也瞒不了我的通天眼。无奈玉帝被其迷惑得昏愦刚愎，成此局势。”悟空道：“菩萨曾劝过玉帝，他不纳您的良言？”菩萨苦笑，将头摇了摇：“悟空，你可知我的身世？”悟空眨眨眼睛：“菩萨原是鄯善国妙音公主，为了医治父亲顽疾，不惜挖眼剁手，被如来超度，一路行善，成就万世敬仰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菩萨仍旧苦笑：“你所言乃我今生，我的前世你也未必知道。”悟空紧跟菩萨身后，见菩萨一直忧郁苦笑，一时不得言语。菩萨停了一瞬，自行说道：“我前世乃元始天尊座下，号慈航道人。倒是西王母善良大度，与我一直来往，不曾有半点罅隙。”悟空道：“你的前世今生，怎与西王母相干？”菩萨平静言道：“我前世恩师便是西王母的父亲。今日情势，天尊也无奈，我也不便置喙。其实西王母……刚才别时，直想喊她一声姐姐。”菩萨言语至此，眼圈不禁泛红。悟空见菩萨情状，言道：“下次来拜王母，菩萨想喊就喊了，天上人间总也邪不压正，腌臜之人一时得势，寰宇总要澄清，斗战胜今生有命，总将妖魔鬼怪打杀一些。”菩萨看看悟空，轻轻一笑：“悟空，你是个好人。”悟空也笑道：“我乃裂石而生，又做了和尚，不想还是那破王母的伯父，她做王母又怎的？找点时间好好教育教育她。”菩萨道：“你天性善良爽直，莫入其彀。”“菩萨说过：心要向善，何惧恶来？”“在你大闹天宫之前，就有刑天氏、杨戬闹过。”“知道知道，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行。”
二仙言语间来至琼州地界，与无人处按落云头，菩萨化作道姑，悟空身形一晃变作和尚，菩萨一看不禁失笑：“道姑和尚相行不雅。”又化作一凡间妇人，悟空又变成一士子，菩萨显了佛尘向悟空头上一晃，悟空矮了身形，似侏儒一般，
菩萨道：“你这模样易让人围观，将计就计变作儿童可矣。”悟空把脸一抹，成了八九岁孩童，随了菩萨身后，像是母子二人。菩萨忍不住笑个不停。悟空道：“菩萨耍赖，欺到佛爷头上。”菩萨笑道：“你急什么？只是变化障人眼目，又不曾让你喊娘。”悟空亦笑：“菩萨降世也有几千年了，连个婆家也寻不着，倒想让人喊娘，羞也不羞？”菩萨面上泛红：“泼猴胡言乱语，真真恼人。”悟空赶忙赔笑：“不当话儿，不当话儿。”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