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智激菩萨赴广寒 观音一怒骂王母

悟空带些葡萄脚下一蹬，如一缕疾风窜向南海，一瞬便降至玛瑙滩，喊一声：“木吒行者可在？”“哪路仙客到访？”声刚落木吒从悟空身后转出，“原来斗战胜佛驾到，失迎。”说着施礼。“免礼，相烦通禀，悟空拜见菩萨。”“请进竹林稍候，我去请师父。”木吒言毕领悟空至玉桌旁，悟空将葡萄置于桌上，在竹凳上坐了，木吒行至潮音洞前轻轻喊了一声：“小龙女。”捧龙玉女从潮音洞飘然而出对木吒微微一笑，木吒道：“斗战胜佛来拜会师父。”玉女转身进洞，木吒返回悟空身边侍立。悟空朝布袋嘘一口气，那布袋即变成一根毫毛飞上悟空头顶，葡萄现于桌上，悟空指了指对木吒道：“这是俺花果山土特产，给你们尝尝，你去洗洗。”木吒抱拳道声谢，双手一伸，手比先前大了一倍，捧了葡萄离去。
木吒刚走，菩萨款款进了紫竹林，悟空起身打拱。菩萨合什道：“打坐刚完，净了净面，劳大圣久等。”又笑一笑：“门庭未及洒扫，有食前言，请海涵。”悟空摆摆手：“我乃不速之客，菩萨何处窃得这些繁文缛节？不爽利，不爽利。”菩萨道声：“大圣请坐。”自己则于主凳坐了。即见捧龙玉女着一银盘盛一玛瑙茶壶，两个翡翠碗儿，放在桌上。菩萨道：“无甚招待，请大圣用杯清茶。”玉女将茶斟了。上次悟空事急口渴，不曾细品，今日只见：叆叇茶雾升起，莹莹茶水碗里，扑鼻一缕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悟空叫道：“此山何物不宝贝？菩萨这茶不亚于草还丹。”菩萨道：“自行种植采制，不成敬意。”转身对玉女道：“我们自行斟饮，你不必侍立，可随便行事。”玉女说声：“谢师父。”就要走，悟空忙道：“慢走。”玉女正疑惑，却见木吒提一竹篮葡萄行来，悟空把茶壶从银盘拿出，道：“放下两串，其余你等拿去，尝尝俺家宝贝。”玉女拿下两串，朝悟空道声谢，随了木吒朝玛瑙滩而去。
悟空端茶轻啜一口，顿觉浑身舒畅，通体爽朗，好比乍从腌臜的妖魔肚里钻出来到水帘洞前冲个澡，连道：“好茶，好茶。”二仙喝茶吃葡萄，悟空又道：“悟空烦累菩萨，菩萨怨不怨？”菩萨道：“得大圣惠赐善缘，正巴不得，何怨之有？若再有缘，定当赴随。”“前番在天河听织女言，‘嫦娥妹妹更可怜，独身一人居广寒，辛酸无人能抚慰，泪流更无人去拭’。今晨想起，故尔想邀菩萨前往，看顾看顾，若能相助，岂不又是善缘？”菩萨俯首端茶饮了一口，抬头静静望望悟空，道：“斗战胜佛师徒西去取经已成大善，今又善缘不断，是斗战胜佛造化。斗战胜佛通晓福厄，多结善缘，独成善事，岂不更美？”悟空眉头一皱：“菩萨刚才何等爽利？怎遽尔推托？”菩萨道：“斗战胜佛处心行善，本巴不得相随，只是今日起得迟了，感冒了，怕去不得清凉的广寒宫。”悟空将金睛转了又转，把火眼眨了又眨，朝菩萨笑笑：“后羿射下九日，救了天下苍生，为嫦娥所爱，却忤怒王母玉帝，遭厄也是应该。想要行善别处行去，为此惹怒了王母玉帝，不划算，自找霉头耳。我也不去了，跟菩萨学个乖，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菩萨闻听不禁玉面一红：“好个伶牙俐齿斗战胜佛，何必激我？心要向善，何惧恶来？随你走一遭是也。”悟空合掌念道：“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好个‘心要向善，何惧恶来’妙哉，妙哉。”菩萨笑道：“将茶饮了，去来。”
二仙饮罢茶，转出紫竹林，来至玛瑙滩，见木吒、玉女、善财童子盘腿坐在滩上，镇山熊罴蹲着，围着那篮葡萄在吃。他们见菩萨悟空来到都站了起来，菩萨道：“我与大圣有事出去，尔等在家看守。”“谨遵师父吩咐。”悟空朝镇山熊罴、善财童子拱拱手：“二位老友别来无恙。”二位急忙还礼：“多谢斗战胜佛。”菩萨现了宝莲座，冉冉升空，悟空欲走，又朝镇山熊罴笑道：“吃葡萄不吐葡萄皮。”说完回头纵身追上菩萨。
观音菩萨稳踏宝莲，右臂弯搭了拂尘，左手托定净瓶，驾祥云乘瑞雾，要急则急，要徐则徐，向月宫行去。悟空一个筋斗云追上菩萨，菩萨也不言语。一路无话，转眼来到月亮之上，菩萨方道：“不必知会太阴星官，我们自行寻访嫦娥便是。”悟空回道：“使得。”行了一阵，渐闻“吭吭”之声，菩萨道：“这是吴刚伐树的声音，广寒宫距此不远。”悟空向上纵纵身子，展火眼金睛向声音来处观看，见不远处果有一座宫殿，便对菩萨道：“那边有一宫殿，想必就是广寒宫了，且去看看。”菩萨道：“即来看顾，想斗战胜佛有七十二般变化，何不变作后羿模样？嫦娥见了，自会欢喜疯了。”悟空道：“菩萨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后羿何等模样。”菩萨瞪着悟空并不言语，悟空金睛连闪：“好个菩萨，都道是大慈大悲，原来这般歹毒，耍我老孙。要变你变，我倒看看嫦娥怎为你欢喜疯了。”菩萨才笑道：“你不愿变，不知有何良策，消她苦厄？”悟空抓耳挠腮：“不得妙计，不得妙计。”“我说不来，你激我来，谁知来了你却抓耳挠腮，言无妙计，不知临来之时想些什么？”悟空大急，叫道：“菩萨莫胡言乱语，我若存欺人之心，当受剥皮挫骨之苦。”菩萨哈哈笑道“我乃戏言，何必当真？你不变后羿，也该如在鹊桥一般探些端详。”“有理有理，我们近处瞧瞧。”二位言语间已到宫前，这广寒宫确是个凄凉所在，但见：
白地兀出一座宫，分开两院居当中。坡慢檐平势不雄，只是四角起斗拱。
金碧辉煌不得见，霜花铺的压银渡。近无植株与鲜花，也无草丛把地铺。
清霜由墙沥满地，银装素裹冷戚戚。乍有人来侵骨寒，无奈嫦娥独孤单。
悟空菩萨往高处起了起，望向前院，就见一妇人蹲在院角，满头银丝于脑后用皂巾束了，一袭白缎披身，却似一块白绸挂于枯枝之上。玉手虽也纤纤，却似几段滑石棒，难见灵性活气，缓缓抚摸脚边一只白兔。这白兔白得可爱，似银刷，赛霜花，像这妇人的满头白发，它蠕蠕而动，像在咀嚼什么。悟空菩萨轻移仙体，移致妇人近前。妇人尚未知觉，怪是妇人面前有斗大一块地方，芳草萋萋，于这冰天雪地中独占一派盎然生机，定睛一瞧，见是此妇人眼中滴泪，一对一对洒在那里，浸润这块小小土地，浸润这芳草萋萋，浸润这一点浓绿，浸润出冰天雪地中一点生机。悟空趋前一步，双手抱拳施礼：“老妈妈，小孙有礼了。”菩萨听悟空言语好笑，却笑不出来。只见那妇人激楞一下，又稳住身形，缓缓抬起头来。但见这妇人：
满头银丝赛雪花，皮肤白皙欠光华，面颜呆滞无灵气，像尊塑像用银刷。
弱体伶仃少脂肌，骨骼侵肤让人怕。两行清泪经脸过，时日已多无心擦。
泪痕经年又累月，溜溜两道结白痂。眼睛一睁堪称大，鱼尾细纹眼角爬，
黑睛转处似有神，却是眼里泛泪花。扑簌一声泪堕下，眼大迷茫枉为大。
难辨老妇是少妇，两道眉毛使人夸。似弯非弯显娟秀，蹙黑也像重墨画。
正是那：
丹青妙手悠闲时，欣然提笔展才华。手抓笔杆握得紧，气沉丹田把墨洒。
稳住心身似座山，笔在纸上轻轻划。才见描出两道眉，浑身涔涔汗已下。
这妇人正是：洁白的牡丹才开花，生不逢时有霜下。她缓缓站起，并不理睬悟空，泪眼婆娑望菩萨，又见她：
嚅启粉唇欲说话，方露无暇白玉牙，话音未吐声呜咽，鼻息浓浓难说话。
满身怨恨涌上来，把那直隆隆琼瑶鼻儿塞。
她又低了头，身形一恸，复抬头望定菩萨：“菩萨，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我求求你告诉我后羿他在哪？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求你设法让我见见他。你若成全我心愿，我生生世世给你做牛马。你黑夜读经少亮光，我燃顶焚指陪伴你；你烹茶煮饭缺炭火，我把身子烧了也情愿。”说着跪倒菩萨面前，“广寒宫里凄凉又孤单，日出日落我数不完。不知过了多少年，和我丈夫难相见。我不知他的饥饱与暖寒，不知他现在啥模样，可知我天天把他念，我的羿郎——。”她一下跪，菩萨便搀了她前臂，不想她说出这番话来，直惊得瞠目张口，舌挢不下。正是：
昔日娇娥美无双，为情消得慈悲慌。
菩萨见这冰上荷花般的人儿，竟是先前人间没有，天上无双的美嫦娥，惊得呆了，忍不住问：“你是嫦娥姑娘？”见嫦娥微微点头，又诧异地打量一番。嫦娥见菩萨这般神情，也觉愕然，起初悟空喊她老妈妈，她在茫茫无涯的时光中惊了一下，不曾领会，今见菩萨神情，从菩萨手中抽回臂膊，回首把脑后皂巾扯了，将头发撩至眼前，见是这般白了，眼中含泪，凄然一笑。这笑是悲极凄苦中，天阔无处诉，痛恸无可奈，逼出惨笑来。肌肤已凝缩，惨笑瞠目开，伴着泪水出，可见揪心处。广寒宫里这一笑，天上人间至哀哀，广寒宫里这一笑，千山万壑俱凝绝，万户千门炊烟失。天上阴霾如海潮，天庭宫殿成蜃市。人间不管冬与夏，飞雪困住骡马蹄，林中难见虎狼豹，漫漫白雪与树齐。
菩萨悟空见嫦娥这一笑，不禁身心颤栗，冷彻骨髓，但觉悲情漫漫，压地迷天。
嫦娥自言自语，又似和二仙相诉：“我便死了，又何足惜，只是不能见羿郎一面。悔不该将两丹独食，上得天来，只因做了一梦，梦见王母宽恕，欲上天讨情，原谅羿郎，能夫妻永伴。谁知王母玉帝这般绝情，把我逼进这广寒宫来。我不怕寂寞孤独，不怕霜露苦寒，即使羿郎不把我怨，可我并非贪恋天宫，舍他而去。见不得羿郎，这番苦情与谁诉？”说着又流下泪来，看看菩萨继续言道：“我若死了，烦菩萨转告后羿，我并非贪恋天宫，只想得玉帝王母宽恕，与他永享恩爱。我偷偷上天，不曾知会他，每每心想至此，心似被剜，是我对不住他，我被菩萨之恩，盼来世再报。”菩萨闻此，见嫦娥是万念俱毁，急抓了她的手，安慰道：“嫦娥姑娘，你且莫悲伤，你已原了仙体，来日方长，不要再徒增烦恼，尽可开心释怀，我与这位大圣即去下界寻访，寻着后羿就带你与他相见，玉帝王母那里我去分说，姑娘多多保重。”嫦娥闻听又要跪拜，菩萨忙搀住。悟空听菩萨话音不畅，向她望去，见菩萨弯腰时两颗豆大泪珠从眼中堕下，砸在地上，起身时泪光闪闪，眼圈发红，不知说什么才是。
二仙辞了嫦娥，离了月宫默默行了一阵，菩萨方叹道：“昔日嫦娥何等美丽，天上人间无人能及，今被玉帝王母所逼，为情所困，憔悴至此，见之心寒，大圣要来时我还……”至此闭了口。悟空见菩萨情绪激昂，不亏是大慈大悲，也愤然做声：“那玉帝王母何要罗造这许多冤狱！”菩萨哼了一声：“你出世才多少年？不知的事情多呢！那又是什么狗屁王母了，实是个破鞋烂货。”悟空见菩萨气极，便将话题叉了：“我们怎寻得后羿？”菩萨道：“哪里寻来？后羿与西王母处求得两粒仙丹，吃一粒长生，吃两粒上天。嫦娥以为能得宽恕，悄悄吃了两粒上天申辩，落到如此地步。她终日戚戚，不晓时日，后羿早成凡胎，过了几千年，早已去世。”悟空焦急道：“那怎么善处？”观音无语，悟空无奈，默默随在菩萨身后。一会，菩萨转头对悟空道：“我想去拜会真的王母娘娘。”悟空愕然道：“王母还有真假？”菩萨对悟空道：“真的王母乃张友人的结发之妻，也是后羿求丹的西王母。当初三界大乱时，众仙皆想选一位德高才能者做玉皇大帝，统领管制三界，众仙纷乱，莫衷一是，推举不成，便商定由太白金星去下界寻找一位德高才能者来天上做玉皇大帝。张友人时为张家湾庄主，外号张百忍，既有一身艺业，又颇有度量。当时三界也只有张家湾井井有条，夜不闭户。他的妻子姓王名回字婉玲，乃贤惠善良之人。太白金星化作花子，蛮缠试探，确认张友人德高才能，便显形说了来意，那时他不愿上天，不敢明辞，只有软磨，说离不开妻子儿女，家中的鸡狗草木都舍不得，太白金星一股脑儿全应承下来，都让他带上天来，”菩萨笑一笑：“这就是后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家桃树乃神魔夏耕窃去的蟠桃树根新长成，经王回丫鬟董双成重新嫁接，也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桃子大又圆，味鲜美甘甜，恰是天宫紧缺之物。诸神原不曾吃过，他家带上来众神仙皆欢喜，王母才请大家赴蟠桃宴会。当初王母欲带董双成上天，她没应承，后自行修炼成仙，又跟了王母，就是九天玄女了。他家还有个邻女叫张巧嘴，苦苦央求七女带她上天做了王母侍女。张友人的舅舅乃姜子牙，引他拜在元始天尊门下，做了最末弟子。本以当时张友人的德才，无须子牙引见，只是天尊为避嫌起见。张友人在天尊门下修了几日仙术，便做了玉皇大帝，也是以德服众，调度有方，把三界整治得井然有序，众仙敬服，让他终生为帝，号‘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不想广成子有一不肖之徒吴宗影，极会阿谀献媚，被玉帝收做谋划之人，他把玉帝拍得刚愎自负，渐生威赫，忤怒不得，后来连情意也顾不得。其子张梁尚一次过失，竟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后得如来超度，修成弥勒尊佛。”悟空诧异道：“弥勒尊佛原是玉帝之子？”菩萨点一下头，继续道：“后来他六个女儿下凡配夫，他以为坏了他的天规，把她们关进天牢。三姐在狱中生儿杨琼，竟被他投入炉中。幸杨戬杀上天来，救了妹妹，还放狗咬了他，他被迫封了三姐为华山之神，杨戬为二郎神。自此严加管束七女，谁想王母在挥扇之际察出人间仁孝的董永。那鸿羽宝扇乃仙家至宝，不仅有无比威力，一扇还能察看下情。董永也是牛郎一般人儿，十多岁就在破窑里侍奉瞎眼生病的爹爹，王母正把董永事说与张巧嘴，却被七女听到，生了爱慕，偷偷下凡嫁了董永，又被玉帝擒回投进牢中。吴踪影又劝玉帝如下界一般建了三宫六院，招些献媚之辈。王母本已厌了他的威赫，又因儿女事与他心生罅隙，且与嫔妃不睦，多让玉帝难堪。玉帝借妖魔生事之由，稀奇古怪地封了王母个天庭刑官的职，让王母携九天玄女等搬出天宫，居昆仑虚北玉山之上以镇妖邪。王母也失意于凌霄殿之事，不想再居天宫，就住那玉山上了。”悟空问道：“菩萨所言真的王母就是她了？”菩萨点点头，悟空又问：“现在天宫里的王母又是什么来路？”菩萨不语，用手指向前方，悟空一看，已近天宫，菩萨道：“宴会之日，你去了兜率宫，我于南天门外等你，通天眼便见玉帝王母将千里眼，顺风耳招进宝阁，很是赏了些东西。”悟空道：“那又怎的？”“便不怎的，也见玉帝和那王母确有城府，为行事爽利，能不生枝节便不生，去来。”言毕悠忽一下越过天宫，悟空将身一拧，急箭一般，追上菩萨：“菩萨再将天宫那王母来路与我说说。”
要听菩萨言那王母来路，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