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观音柳叶助织女 元帅劝佛娶媳妇

　　且说悟空放目晙巡，见饮酒过量者自踉跄，怡然者自得，皆行乎自然，独太上老君微昂了头，手搭尻处，捏了扁拐，悠哉悠哉，离了瑶池，跨上青牛，冉冉径回兜率宫。悟空便起个筋斗云向离恨天行去。不管悟空如何迅疾，待他进了兜率宫，老君已在宫中相候，见他进来即笑道：“伶牙俐齿斗战胜佛来此何事？”
悟空忙弯腰拱手：“为老君一桃核而来。”
“你不种桃，吃个桃核足矣。”
“见识弗如，望老君赐教。”
“你说种桃吃桃，不种的不吃，那牛郎织女在河边又种的什么？”
“他们不曾种的什么，非不为也，力不济也。”
“如此该饿死不成？”
悟空眼珠一转：“我代他们谢谢老君赐丹。”
“呵呵，好一个讨便宜的伶牙俐齿佛。”
悟空嘿嘿笑道：“谬奖，谬奖。”
老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递于悟空：“你普度众生去吧。那自乐乐不碍他乐的言语，妙哉，妙哉。”
悟空接了葫芦道：“随口而言，有感而发，老君言妙，或许妙吧。承蒙赐丹，老君无量慷慨。”
老君低头沉吟：“若今日不听你说，还认那织女是败坏天伦之人，今日才知是这般至情至性的善良人儿。”
悟空见老君不再言语，便告辞出来。
到了南天门外，悟空见前方祥云叆叇，定睛一瞧，原来是观音菩萨与木吒在逡巡，急忙上前：“悟空拜见菩萨。”
观世音急忙还礼：“斗战胜佛之礼折煞贫尼，不知斗战胜佛离了瑶池何出来迟了？”
“蒙太上老君招呼去了兜率宫，故出来迟了。还能见到菩萨，幸甚幸甚。”
菩萨微微一笑：“斗战胜佛可要回莲花山？”
悟空把去兜率宫缘由说与菩萨，又道：“我要把金丹送到天河，菩萨可否与我同走一遭？”
菩萨回头对木吒道：“你先回去，我与斗战胜佛走一遭。”
木吒领命去了。菩萨转身对悟空道：“谨遵斗战胜佛吩咐。”
悟空道：“菩萨何以这般言语？”
“你已为佛，理该如此。”
“屁佛屁佛，”悟空两眼闪闪眨眨，又道：“我不为佛时，菩萨还不是乖乖听我吩咐？”
菩萨俊眉稍攒：“此话怎说？”
“西天路上，为降你那镇山熊罴，老孙让你变做妖怪灵虚子，你就乖乖变了。”
菩萨佯嗔道：“本为你免遭师父的紧箍咒儿，帮你取回锦襕袈裟，你不相谢，却胡搅蛮缠，真是泼猴。”
悟空大笑：“本不愿菩萨客气喊佛，还是这般受用。”
菩萨微低头笑了笑：“走吧。”
到了天河，菩萨急展通天眼，见牛郎织女在河两岸翘首相望，目不旁顾，殷殷之情，如天河之水滚涌奔腾。菩萨低头沉思。
悟空道：“先去看看两个娃娃。”
菩萨道：“随你。”
悟空想贴河面而过，只轻轻一纵，不想没了鹊桥，直觉冷煞之气侵骨，又折回来对菩萨道：“虽是看不见惊涛骇浪，却让我有些头疼。”
言毕念个诀儿用力一纵，翻起筋斗云，高高飞过河去。观音则现了宝莲座，静立其上，稳稳飘然而去。
到了对岸，悟空喊声：“牛郎。”
那牛郎抬头见悟空伴了一位端庄俨然大仙，直似庙里的观世音菩萨，想必是了，便放下担子跪下叩头：“牛郎向观世音菩萨、孙道长叩头。”
菩萨看一眼悟空，悟空伸手将牛郎扶起：“勿要多礼，菩萨晓得你们的苦楚，特来看看。”
牛郎站起道：“多谢二位上仙，前番受道长大恩，已是感激不尽，今又蒙看顾，不知如何是好。”
菩萨见牛郎确是知情通达，谦逊有礼，就宽慰道：“遭厄之人，勿存心事，便宜可矣。”
悟空取出葫芦，倒出金丹，一数是八粒，又用葫芦盛回两粒，对牛郎说：“今儿上天赴会，受太上老君所托，捎来几粒金丹，与你和娃儿补养补养，这两粒送与织女。”说着将手中六粒递向牛郎。
牛郎双手捧了跪倒岸上，朝上道：“谢太上老君和诸位神仙恩德。”站起来转向筐内小儿。
菩萨见两小儿不哭不闹，扎撒着小手，眼珠儿滚来滚去，望望自己，看看悟空，寻思：他们如此弱小，随了父亲在河边，年年岁岁看河水流淌，观日落月升，何其苦也。心中不忍，将柳叶摘下一片，念个诀儿，那叶子即变作一个翡翠盅儿，菩萨将净瓶之水倒满盅儿，见两小儿咀嚼金丹，分别喂两小儿和水咽下。
两小儿格格而笑，小手抱拳当胸左右摇摆：“谢谢道长，谢谢菩萨。”
菩萨爱心陡起，将所持之物尽隐了，弯腰抱起一娃儿，娃儿依旧抱拳，直盯着观音。悟空亦抱起一个，那娃儿却伸出小手轻抚悟空脸上猴毛。牛郎、观音、悟空都笑了。众虽欢喜，牛郎却知菩萨悟空不能久留，一一接过抱回筐里。
观音又显了净瓶、盅儿，斟了一盅水对牛郎道：“你也将金丹吃了，我们还要去看织女。”
牛郎接过就水把金丹咽下，顿觉骨骼爽朗，身轻体健，神清目明。虽不知净瓶之水乃灵山功德池中圣水，也猜是仙家宝物，将盅儿还与菩萨，作揖向菩萨悟空道谢。菩萨悟空还个礼告辞去对岸，临行，菩萨又回眸望了一眼两个娃娃。
织女原是认得菩萨的，见她与“孙道长”一起前来，忙上前要跪拜，菩萨长袖一拂将她搀住：“莫行此大礼，当不得。”
织女便敛衽一揖：“拜见菩萨、道长。织女久在此处少见神人，今日蒙二仙看顾，铭感肺腑。”说罢眼圈泛红，泪光晶莹，低头不再言语。
菩萨愧然道：“先时只听王母一家之言，未能明察，”她回头看看悟空，“今日听孙道长备言你一家苦处，实为你等善良秉性感动莫名。始来看望，惭愧，惭愧。”
织女轻轻答道：“观世音菩萨客气了。”
菩萨沉吟一番又道：“无奈此乃王母之意，暂难完满，恐难大助。”
悟空忙道：“不能大助小助亦可，完满则从长计议。”
菩萨看向悟空，笑了笑，问：“去日送你的三根救命毫毛可在？”
“在哩，在哩。”悟空连连应答，从脑后拔了下来递给观音。
菩萨接了，放到柳枝之上，念个诀，还原了三片柳叶，对悟空说：“这三叶颇有灵性，已离了柳枝多时，该续续根源了。你已成佛，怕也用不着了。”
悟空忙道：“不用了，不用了。”
那织女听菩萨这般说，不解地看看悟空。
菩萨微微一笑：“不知你怎的称他道长？”织女便把悟空先前的言语说与菩萨，悟空一旁窃笑。
菩萨微笑着将悟空来历略叙一番，织女忙向悟空行礼：“原来是斗战胜佛，小女子不知，冒昧了，望斗战胜佛海涵。”
悟空连连摆手：“怪不得你。”说着取出葫芦递与织女：“太上老君对你夫妻的善良也是感动，赐了金丹托我带来，那边爷仨都有，这两粒归你。”
织女跪下双手捧了向离恨天叩首，站起对悟空道：“斗战胜佛为我家事奔波劳心，小女子-……”呜咽难言。
悟空忙说：“遭厄之人，勿存心事，此乃菩萨圣言。”
菩萨面容肃然，复把三片柳叶摘下，见织女还捧了金丹，又变个盅儿斟满水：“把丹丸吃了吧。”
织女吃了丹，菩萨将三片柳叶递于她：“你只要想着三叶变作一船双桨，口内默念‘唵嘛呢叭弥吽’，便变了。再想变三根青丝，念声‘叭弥吽’，就如悟空一般放于头上，随时可用，就能常去看看牛郎孩子。”
织女忙要下跪，再被菩萨搀住：“且去试试。”
织女依言施为，见三叶变成船桨，走上船去，不觉河水冷煞之气，河里虽凶水沉沉，却并无大浪，船虽轻灵，也是稳当。织女划出丈许，转回岸上收了船桨，手里紧握了三根青丝，泪光盈盈望向悟空、菩萨。
菩萨道：“找机缘当劝玉帝王母消了此厄。”
织女忙道：“我一家在此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隔河相望难相聚，心中悲苦无法言说。二位大慈大悲，我一家得二位及镇元仙长、太上老君垂怜，享了仙家至宝，又能时时团聚，已是洪福齐天，无复他求。”说着将青丝仔细捺到头上，“我一家铭感肺腑，没齿难忘。菩萨不要阻拦，二位受我一拜。”说着跪了下去。
菩萨道：“消厄解难是我等本分，你莫如此说，请起，我们也该告辞了。”伸手将织女搀起，“你保重。”
悟空也道：“多多保重。”
菩萨悟空离了天河，织女重又跪下，直望着二仙去影许久。
二仙默默行了一阵，菩萨莞尔一笑，问悟空：“孙道长何时入了老君门下？”
悟空笑答：“那日他们问我如何称呼，随便搪塞而已。”
菩萨又笑道：“今不闻大圣作诗一样、数家珍一般：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仙石怀抱无数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悟空忙道：“菩萨不要取笑。”
菩萨并不住口，“封作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才。火烧雷打只不动，无计摧残长寿胎。手持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悟空大呼：“菩萨住口。”
观音方住了口，一会忍不住哈哈笑了。
悟空亦讪讪笑道：“难得菩萨这么开心，以为可笑再说无妨。”
菩萨道：“我不是取笑你，但不知大圣怎变得如此谦逊？”
悟空回道：“见人有难当诚心相助，岂可大言讹人？”
菩萨微笑不语，只是将头点了又点。
悟空瞅着菩萨微笑，问曰：“菩萨何事高兴？面不离笑。想宴会上我受老君揶揄，何等困窘？菩萨一直看我笑话。”
菩萨道：“我笑我的，碍你甚事？心中高兴自然要笑。”说着脸上又浮上笑意。悟空瞅瞅观音，闪闪金睛，没有言语。菩萨见悟空不语，仍笑道：“伶牙俐齿斗战胜佛，自然让我笑得紧。”
悟空闷闷回道：“他日菩萨困窘，我自然笑得天塌地陷。”
菩萨道：“我并非笑你困窘，而是昔日你只知把棍棒挥来捣去，打打杀杀，今儿却讲出这些道理，连如来也禁了声。”
悟空转忧为喜：“昔日碰到妖魔多，自然挥棒就多。今日逢善良之人遭了苦厄，心有感触，有感而发。”
“上次大闹天宫，也是打的妖魔？”
“不是妖魔，怎让牛郎织女受着苦楚？”
“自然是伶牙俐齿佛有理。你所言喜乐多，哀怒少，人人所愿，自乐乐不碍他乐，颇有义理，含有玄机，宜好好参悟。”
“才在兜率宫揩一点老君誉言，又受菩萨表扬，荣幸之至。”
菩萨端然道：“斗战胜佛莫谦虚，以此行事，你当得无量道德论理大光佛。”
悟空见菩萨如此，也肃然道：“若是自己欢乐有碍别人欢乐之时，当如何？”
菩萨沉吟一番，回道：“须细细参详，约期另论吧，斗战胜佛以为如何？”
悟空点头，正是：
正直悟空渡苦厄，善心触厄发心声。老君菩萨心亦通，不约而同赞悟空。
菩萨悟空一路言笑下了天，悟空向菩萨拱手：“强带累了菩萨，心中惶恐，请菩萨回仙洞歇乏，老孙改日再拜。”
菩萨回道：“今随大圣走一遭，得善缘，神情正当健旺，何言有累？他日大圣上门，当洒扫门庭相候。”
悟空别了菩萨，无意回莲花山，早想去花果山探望众猴，此时便一个筋斗云向东行来，望见东洋大海渺渺茫茫，确是：
茫茫东海无边际，看似满天云蔽日。
道道波痕摩云端，风起潮滚有气势。
凡夫俗人怎得见？乘云仙客方到此。
悟空来到花果山上方按落云头，看那山越发整齐灵秀。原来大圣声名远播，更收拾了入侵的妖魔，行猎的莽汉，再无人敢来搅闹。海岛仙客过此，知是齐天大圣的领地，本分吃个枣儿，喝盅琼醪，以结善缘。马流二元帅行事有方，奔芭二将军操持有度，但见得满山树木整齐，洞旁瓜果茂盛，只见：
松柏修直刺青天，杉桧峥嵘冲霄汉，虬然栆枝缀硕果，众猴腾跳中间玩。
灵智尻马学悟空，折根竹竿当棒耍，噼噼啪啪把枣打，众猴抢枣凶巴巴。
树下间种紫葡萄，硕果强把枝叶拉。马流二帅坐洞前，猜拳行令换杯盏。
奔芭二将酒已盛，空地舞起醉八仙。众猴纷纷耍刀枪，闪展腾挪挥戟剑。
悟空看罢着实欣喜，喝一声：“孩儿们好造化。”
众猴听得呼喊，抬头见是大圣，急忙放杯丢盏，扔刀弃剑，纷纷跪下行礼：“孩儿们托大圣洪福，以尽行乐。大圣归来，我等乐不可支。请大圣上座，我等为大圣洗尘，摆酒，摆酒，打枣，打枣，摘梨，摘梨……”呼呼隆隆，轰轰烈烈，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煞是热闹。
悟空跃下山头，落在群猴面前：“不忙吃喝，见见孩儿们。”
奔芭二将传下令去：“大圣爷爷回山，要见孩儿们。”
不一会漫山猴头攒动，争看悟空，欣喜参拜。悟空大喜，对马流二帅道：“前日去时，尔等遭难，只剩千余，今日何止一万？怎如此盛也？”
二帅拱手回答：“承蒙大圣恩威，不曾再遇掯害，皆自在行耍，种桃植瓜，个个欢娱。崽儿们多有恩情，确也衍生许多，故今日如此盛也。”
悟空哈哈大笑，叫声“摆宴。”
一声令下，个个猴急，摆凳的摆凳，排碗的排碗，摘桃的摘桃，打枣的打枣，一会儿摆设停当，却是那山间嫩笋，枯株香蘑，石隙金针，树上松子，红黄的桃子澄黄的梨，艳红的杨梅绛红的枣，森黄的枇杷紫葡萄。众猴又搬出坛坛罐罐，却也有美酒玉液，都是山泉甘露兑果汁，自行蒸酿泡灵芝。群猴按班排序，各寻地方或坐或蹲，熙熙嚷嚷向悟空敬酒。敬毕欢呼，走斝传觞。
马流二元帅与悟空碰杯饮了，问道：“见到大圣欢喜不尽，忘乎所以，大圣保唐老爷取经初未问及，想是已功德圆满？”
悟空道：“取经回来已有时日，受如来加升斗战胜佛，听了几日讲经，巧逢牛郎织女凄情，承镇元兄长、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帮助善待了他们，又赴了瑶池宴会，今日才来，勿怪勿怪。”
群猴齐齐起身：“恭喜大圣为佛，敬佛爷三杯。”
悟空笑嘻嘻道：“屁佛，屁佛，参禅打坐，心如枯木，身似桩橛，我性爱动，无意为佛，何如尔等潇洒快活，吃酒吃酒。”
饮了后奔芭二将到：“牛郎织女之事我等都也听说，他们乃苦命人儿，谁不同情？不知佛爷如何善待他们？”
悟空道：“莫称佛爷，还是大圣受用。”接着把善待牛郎织女事说了一遍。
众猴闻听俱皆欢畅：“大圣对他一家恩德非浅，我等得知颇觉爽快，痛饮耳。大圣善良，察晓人意，为我等领袖，俱各诚服，痛饮耳，与大圣同欢耳。”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马流二帅、奔芭二将本已饮过，此刻酒酣耳热，醉意朦胧，马元帅对悟空道：“大圣既无意为佛，性喜好动，不如回归山来，为我等寻一房奶奶，闲时聊叙消闷，去时相随相携，享番温存之福，胜过参禅打坐。以大圣本事，寻个奶奶也不会差了，就是去恶扬善，则能相伴相助也。”
悟空笑道：“汝等醉矣，不便多饮，免丢丑耳。”众猴不再多言。
悟空在花果山亲近诸猴，探山观景，传猴儿艺业，很是爽快，不觉几日悠然晃过。这日与猴儿们闲聊，谈至牛郎织女，忽然想起一事，便对众猴道：“你等自在玩耍，我还有一事要去理理，就此别过，日后再来。”也没听清群猴嚷嚷些什么，纵身起去。行了几里忽又悄悄回到花果山，潜进葡萄架下，将个大均匀熟透的葡萄挑选几串，串串玛瑙般紫光晶莹，他拔根毫毛变作布袋将葡萄盛了，搭在肩上，重又起在空中。悟空亲手挑选了花果山上上好的葡萄要拜会哪路神仙？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