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紫微寂冷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7-02 20:55:46 字数:4417
进入天权门,便是内廷双殿,前方是皇帝寝宫紫微殿,宫殿制式仅稍逊于长安宫正殿含元殿,金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于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上巍峨璀璨。寝殿左右各有宏门高立,分别唤作天璇门与天玑门,从两门进入,就是皇后的玉衡殿,它只比紫微殿矮一层砖,是天下女子能居住的最宏伟的房屋,甚至长元宫中供太后居住的开阳殿、摇光殿,都不及它华丽高贵。
这两座宫殿,位于长安宫正位,坐北朝南,是天下最神秘神圣的地方。
带着太子谕令,终于来到紫微殿正门。高耸宽阔的玉阶上,良祚立于盘龙廊柱旁,双手垂立,抬头望着积云重重的天空,愁眉不展。
我轻声对芳佩说道:“瞧这天气是有多不好,连这小孩子都发愁呢!”
良祚见我,恭敬鞠了一躬,又直起身子看我,两只眼睛若深潭之水,澄澈却不见底,瞳子中又如漂了秋叶,惹人怜惜。
“宫里祚儿就最相信孙夫人了,您跟儿臣说,皇祖父到底怎么了?人人都说,皇祖父的病很快就好,可儿臣看父王、看戴夫人的面色,怎么觉得不是呢?”
我忙捂住他的口,谨言道:“皇上是天子,无论皇上怎么样,都是天意。祚儿只管孝顺你的皇祖父便是……你是嫡长孙,是皇上的心头肉,若勤奋伺候着,皇上的病必会好转。”
他眉头一皱,不依不饶道:“儿臣分明看到父王跟各位王叔都是愁眉苦脸的,皇祖父前几次病,并不是这样,尤其是父王,他每次见皇祖父,都是满头冷汗。”
我心中略觉疑虑,想了几番,方道:“那是因为你父王敬爱孝顺自己的父亲,祚儿想想自己对父王的敬重,便可知晓父王为什么冒冷汗了。”
稳步踏入东暖外间,门口的太监喊了一嗓,丁莲隐忙起身致礼,疲倦悲戚的面容上闪出一丝光彩。她并未敷粉,不过等这个时候过了,等一切都烟消云散后,我或许就能看到她的桃花妆吧……与众姐妹互相致过意,方才做到了红木椅上,低着头静默不语。
所谓侍疾,仅是如此。皇后、太子时刻守候于龙床,汤药饭食,亲力亲为;掖庭妃嫔、皇子皇孙立于暖内,也许在看着宫婢内监来来往往,戴良娣位同储妃,亦得以享东暖之荣;东宫妾侍、王公嫡妃立于外间,听候差遣;其余人等立于殿门之外,无诏不得出入。
傅尚方于内室中走出,朝堂中或坐着或立着的众人左右瞧了一下,翻开有些皲裂的嘴唇,道:“各位夫人、娘子,陛下说,觉得身上好些了,陛下体谅各位殿下、夫人、娘子劳苦,说暂且不用伺候了。”
众人面面相觑,只感些许奇怪,不知如何是好。
吕良娣上前一步,擦了擦嘴角,温和道:“陛下龙体康愈自是万民所盼,只是,吾等孝心并未尽意,实在是罪过。”
傅尚方两颊的褶皱微微颤抖,花白的头发编织的尽是沧桑,他眼角上扬,恭敬道:“陛下都知道各位夫人、娘子的孝心了,陛下说,诸位先回宫休整,以免太过劳苦。”
正说着,皇后、太子带着一众人走了出来,人人神态各异,唯有疲倦是形似神不似。皇后扫一眼众人,口吻镇定沉着:“皇上醒了,太医也说好了许多,你们都辛苦了,好好回宫休息吧。皇上需要静休。傅公公,皇上交待你的事儿可安排妥当了?”
傅尚方回道:“禀娘娘,奴才已命人去传丞相大人和夫人,想必不出一刻,大人便会来了。”
众人行礼告退,若一团掺了香粉的浊水流出门外。
有人坐轿,有人乘辇,有人徒步。众人各有心事,各有心思地回了长安宫中的各个角落。
芳佩扶我落于东宫诸人最末,大理石铺就的街面格外清爽。前方的人忙碌一夜,返宫之路自是迫不及待,只有我清闲一夜,反倒对着宏丽的景致有些不舍。
“孙夫人请留步。”
我回头一望,见一内监甚是怯怯立在不远处,面目甚是稚嫩,不过十一二岁,淡黄的皮肤贴在面上,恍若透明。
我疑问道:“公公是?”
小太监稚声稚气道:“奴才是傅总管身旁的徒弟,小何子,师傅说丞相大人和夫人都到了,大人想见夫人,皇上准了。”
芳佩捂口笑道:“我看是徒孙差不离。”
见小何子面上微红,我摆手止住芳佩,正色道:“谢公公。可叫了萧容华?”
小何子望望我身后的众人,紧张兮兮的摇了摇头。
芳佩嗤笑道:“应该对夫人说没有,最简单也是一个‘无’字,怎一句话也不说呢。”
见他不自在的模样,我亦忍不住把心花怒放到了面上。心下一忍,与身后看着我的众芳行了别礼,走过小何子身边,轻吐芬泽:“走吧,快回去跟你师傅交差。”
芳佩瞥了他一眼,嗫声道:“奴婢看这小家伙要把傅公公的晚节给毁喽!”
重回紫微殿,日头已经透过浓云的遮掩,将几束阳光洒到了殿台上。殿里本来悲凉,掺上灼热的日华,不知是何滋味。太子明黄在身,背手立于台上,他面前是一身金黄的广陵公,目不转睛看着兄长,眸子中不知是哪种意味。想必,再过些时间,这黄色就要变成素白了吧?
与广陵公致礼,又转向太子行礼,抬头,方见太子面上不知从何时起竟又添了一丝欢欣。我已许久未见到他这阳光般的面容。
我笑问道:“广陵公殿下身在西北,相距千里,怎能一夜回宫,莫非斩获西域良驹,一日千里?”
广陵公看看太子,拱手答道:“就算有汗血宝马,快马加鞭,也是非半月不能返。父皇怜惜孤,便让孤进了北军营帐,驻扎燕山……孤,前几月从西北归还,虽未带什么名贵宝物分与诸位皇兄,却也是难得捡了几只上好的西域獒犬回来,不知夫人可在东宫观赏?”
我眼神微转,小心扶住胸里的惊跳,缓道:“只见旧犬,未曾见过新犬。”
广陵公似是听得满头雾,微微皱起眉头,在太子面上寻着答案。
太子轻咳两声,道:“孙才人先去拜见丞相大人和夫人吧,孤先与广陵公回宫中小憩。”
我缓步进门,又心有所牵似得回头一望,方发觉两人正向西走去,便拉住芳佩询道:“不是回东宫吗?怎往那方走?”
芳佩转转眼珠,面上渐渐泛起桃红,看着我的眼眸摇了摇头:“向西应该是公爷的憾焉馆吧,两兄弟几乎是一母同胞,亲热的很呢。”
我始终觉得奇怪,却找不出奇在哪,怪在何处。
走入殿内,丞相夫人恭敬立起,与旁边的奴婢一起蹲身致礼,道:“妾身参见孙夫人,夫人大安。”
我紧忙去扶她,却冷不防发觉旁边的女子甚是眼熟。女子亦盯着我,两只眸子在我面上一刻也不曾放过。
若不带角梅,也必是于嬷嬷,今日这似曾相识的人,却显得陌生。
吕氏点点头,女子方才开了口:“妾身宇文氏参见夫人。”
我急忙捂住胸口,又扣住嘴,生怕自己因惊惧而走漏了风声。
“夫人,夫人怎这幅打扮?”
吕氏谦恭扶住我的胳膊,道:“妾身先与宇文氏去叩见皇上,过后再来参见夫人。”
新泪复旧泪,宇文氏面上墨彩阑干,她低声叹息,似是祈求:“夫人能否容许妾身跟孙夫人说说话,许久不见,妾身很是想念孙才人啊。”
吕氏看我一眼,默默点点头,又看了看芳佩,走进了侧室。
芳佩不安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疑虑与关切,见我点头,方随着吕氏一起退了下去。
我不知如何说起,心中的万分疑惑到了面上也只是一丝犹疑,只得道:“宇文夫人的病好些了吧?”
宇文氏背身一转,待回头,手上多了一张面皮。她依旧是那么美丽,面上的浅浅皱纹也是恰到好处。
“都病了快二十年了,何曾好过?”
她幽幽望着我,眼中的眸光不知是有了泪花的缘故,比往昔又精炼不少。虽融着浓浓凄悲,却是十二分的撼人心魄。
她缓缓走向前来,拉住我的手,道:“今儿,向夫人陪个不是……”
我紧忙扶起将要跪下的她,慌张道:“夫人这是为何?媚娥担当不起啊。”
她轻抚着我的手,道:“一年了,媚娥的手终于如水葱般白嫩了。当年,我的手也是这幅模样……当年,也是我这双手,将你推入的月池……”
我内中大诧,脚踝腿膝仿佛失了知觉,不自觉的就要向下坠。我趔趄着退到红木椅上,看着宇文氏,心里空茫茫一片。
“你,到底是谁?”
她嘴角浮出一丝笑,是我见过的最惨的微笑。
“是谁?我是谁啊?我是一个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怨恨的女人。那日在月池边,我怨恨到了极致,很不巧,我看见了你,你进府那么短时间,便得到如此宠爱……”
我不解道:“夫人是怀疑老爷有心于我?”
她瞧了瞧侧室门口,慢慢走到我跟前,低声嘲道:“有心?确实有心啊?他,他们对我更是有心,我推你下去,是为了你不要被人利用,步我的后尘!”
她眉头拧成疙瘩,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淌下,身上似负了千钧,捂着胸口走到几案对坐。
“我从进宫就被人利用,那时皇上还年轻……”
我猛地立起,惊道:“你是……杨婕妤?”
她身上一颤,却依然自顾自说:“那时皇上还年轻,还没有娶皇后,慈庆太后处处帮衬着皇上,便将我派到了这里,伺候皇上饮食起居。皇上是个性情中人,说话也和气……那时,宫里没有皇后,没有一个妃嫔,我虽然没有位份,却是极快乐。只是啊,我也明白,我不过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女人,是太后手上的一颗棋子儿,一个监视着皇上的木头人儿。皇上每宠我一次,太后就给我喝次药……”
我心里渐渐湿润,又思虑一周,踟蹰道:“婕妤夫人,不是生了广陵公吗?”
她轻笑道:“我的言风如今也这么大了……你还是叫宇文氏吧,什么婕妤,什么贵妃,世上就属它们不实用。言风的到来是因为,吕氏日渐强大,康氏颇为忌惮。太后驾崩前,忧心忡忡,为了制衡,见我很是忠诚,才停了药,才给了我婕妤的位份。”
我回忆着广陵公的样貌,不禁道:“广陵公貌比潘安,想必夫人年轻时,必是艳冠京师。”
她看着我的面,道:“红颜薄命,早知如此,我宁愿做个丑女。那日跳进大明池,本以为从此了结,可是老天偏偏与我过不去,还嫌我受的苦受的难不够,我竟然醒在了岸边?哼,你看,谁说苍天有情?我怕极了,我怕别人问我皇后是怎么死的,我怕人问我那晚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将泥巴糊上了脸,把自己打扮成破烂不堪的丑妇,混迹在大街上……”
我自言道:“没有捞到尸首,必是惊慌了某些人……你是如何又入得了丞相府?”
她朝殿门望一下,外边透过的白光在她面上映出一片惨白:“丞相还是找到了我,可是,他却未禀报宸妃娘娘,反而收了我作侧夫人,藏进了杜鹃厅。”
我心里的某个火苗似是遇上了一股暖风,渐渐燃起,照到了丞相最真实的面容。
“我在那住着,一住就是多少春秋……皇上又有了新皇后,后来,我又看到了你进府,我看到了你,就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有一段时间,我是真不想见到你……你不知道吧,推下你之后,我便后悔了,看见萧自清救你,看见角梅成串的泪珠往下掉,我就想起了与皇上的年华,与言风的时光。都是郎君的心上人,都是人家的孩子,你若死了,我岂不真是作孽?”
我握住她的手,道:“都这么多年了,夫人还是忘不下?夫人,恨他吗?”
她抽出玉手,放在膝上,道:“我倒想啊,可是就是恨不起来。我恨过许多人,现在也都忘了。唯一忘不掉的,唯一总是在梦中出现的,是言风那张可爱的脸。如今他也成了一个男人,比他父皇当年还要俊美。只可惜,我脑中,都是他七八岁的模样……”
我心中某处在慢慢撕裂,听着别人的怨诉,却似像经历着自己的故事。
“其实夫人能活到现在,也是心里挂念着广陵公的缘故吧。”
她瞧瞧身后的侧门,陈笑于泪脸上:“他们觉得我还有点用处,今日便是了。”
说着起了身,她擦擦眼泪:“十几年的泪今日总算是流完了,多谢你。我做过伤你的事,就忘了吧。”
我看着她双眸,心伤之余,又慢慢酿出了一腔肺腑之言,可是到了嘴角,又生生成了一口无奈。我走近她,拉起她的手:“善恶有报天自知,夫人既等了这些春秋,何必在乎往后的悠悠岁月。”
她轻轻摇摇头,将我拥起,玉颈无力瘫软在了我的肩上。
“替我照顾好角梅,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