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前夜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30 22:38:51 字数:3523
月圆之夜,金菊泣露,秋桂飘香,树叶被北风吹地半青半黄,时而漫不经心落下,无声无息地躺入地母的胸怀。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要圆,故而地上的月辉也更加的瑰丽与细密,以致沐室昏暗的灯火都无法与之媲美,门前的青白格外鲜艳。
袅袅娜娜的烟气萦绕在室间,也拨骚着我的颈肩与青发,播洒出一串串细密晶莹的露珠。又到了用金菊浴身的时候,澡浴的水变作了淡黄色,轻轻揉在雪肤上,滋润出奇妙的韵味。冯姑姑的手不似她的面,大概是常嬉水的缘故,如春葱一般嫩滑。她娴熟又恭敬地将金菊花瓣撒在我身上,面上的笑容让我想起了门外早已凋谢已久的桃花。
我将头靠在池边,快意道:“许久未用这华池了,行宫里澡浴的地方太窄,总觉得迁就些。”
冯姑姑笑颜如春,道:“等过些时候天冷了,夫人若用木桶洗浴,想必会更惬意。”
我心里微颤,缓缓睁开眼睛,询道:“听闻其它夫人、娘子都是用华池,无论冬夏与否,本宫何德何能,得冯姑姑如此照拂?”
冯姑姑仔细瞧着我,回道:“夫人不仅人生的美,心也纯善,又如此得太子殿下宠爱,奴婢这样做自是应该,夫人万不可折煞奴婢……其实,从前的康妃娘娘也是用过木桶,娘娘很是喜欢呢。”
我心上留意,回道:“既是康妃娘娘应享的礼遇,本宫又如何能担得起呢。”
冯姑姑笑道:“太子殿下说夫人担得起,夫人便担得起。夫人有所不知,康妃娘娘并非有意使用木桶,而是娘娘体质虚寒,冬春干燥之时,面上脚上容易生疮,故而时常药浴,才不得不用起了木桶。”
我拾一瓣菊花于手中,让它随着指间的水珠滑于凝香的胳膊上,道:“哦……当时也是冯姑姑服侍吧?”
她似是不留意,听我如此言,方似梦游惊醒一般回道:“啊?嗯,是奴婢服侍。”
我拈花笑道:“冯姑姑伺候人自是不用说,本宫向来敬佩姑姑。”
她听着慌忙谢道:“谢夫人,奴婢不敢。”
门上突然闪现出人影,未及我去辨认,便砰砰敲起了门。
冯姑姑走到门前,仔细一瞧,惊诧问道:“羊公公?孙夫人还未穿好衣物,你这么早前来作甚?”
小羊子站在门口,不断摇晃的影子透出他的焦急。因我澡浴时不习惯内监在侧,故他只能隔门传话。
“夫人先回并荷堂吧,皇上龙体不适,太子殿下去紫微殿侍疾啦!”
冯姑姑瞧我一眼,急忙走到室外,与小羊子嘀咕了一会儿,方才回到屋内。开门的凉风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我瑟缩着膀子,将香肩沉入热气飘渺的水中。
我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冯姑姑蹲下身子,靠近我耳旁,道:“皇上突然吐血不止,皇后娘娘命所有妃嫔、皇子、公主前去侍疾,东宫诸夫人、娘子也要去。太子殿下说,只是夫人现时不方便,也实在来不及整修仪容,便让夫人暂时留在宫里照拂刚刚生产的徐才人。”
我望一眼池水,娇美的面容在水中化作圈圈涟漪,逐渐模糊不清。
新生的婴孩面,如同柔嫩的丝帛,吹弹可破,虽然并不整齐的胎毛显示着她只经历了一天的生命,却也遮挡不了她迷蒙的眼神和粉嘟嘟的小脸透出的可爱与娇气,让人心怜不已。
我看一会儿孩子,方转向床上的倦容未褪的徐才人。她弯弯微起的眸子满是慈爱,每次眨眼都泛着无尽的怜惜。母爱就是如此奇妙,仿佛一夜间忽至,又似与生俱来,若来了,便同生命一起,非肉体死去不陨灭。
她粲然道:“有劳妹妹了,在这照顾我们母女。”
我走至床边坐了半满,道:“倒是省了去紫微殿的力气,不是妹妹不讲孝道,是这阵势确实吓人。”
她拉着我的手,道:“是啊,这阵势的确吓人,皇上这次恐怕……想必妹妹明日便也去侍疾了。”
我看她深情,便又破愁为笑,走至青竹摇篮旁,看着公主的熟睡的面庞,道:“姐姐真是有福之人,不声不响的,就把翁主给生下来了。”
徐薇君亦浮出笑意:“什么不声不响,这孩子中秋夜来的,闹得整个东宫都不安生。”
我望着一旁伺候的紫妙,道:“中秋降生乃是祥瑞,连皇上都亲自赐号‘玉蟾’,姐姐的福气真是羡煞姐妹们了。”
翁主出生的当夜,皇帝便亲下谕旨,册封其为玉蟾翁主,破了翁主满周岁才赐号的惯例。宫人猜度,徐薇君福气大是只是表象,企图借此祥瑞之兆康复病躯才是皇帝的真正意图所在。可是征兆终归是征兆,天命始终是天命,连天子都违抗不得。
不过,宫人的心思并不总在一块,总有人希望早日换天,也总有人希望皇帝延寿万年。
紫妙看看徐薇君,巧笑道:“夫人怀着身孕,还得太子殿下如此眷顾,我们夫人的福气自是比不过的。”
我摸着肚腹,道:“谁知道呢,殿下的垂怜妹妹自是感恩戴德,可是也保不住一万。万一的事时有发生,妹妹若没有被那条疯犬袭击,恐怕要跟姐姐一起坐月子。”
徐薇君绵笑道:“过去的伤心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忘掉。可是妹妹容姐姐劝一句,现时的才是主要的。妹妹吃了上次的亏,更要好好守住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说实话,虽然生了个女孩,姐姐心里倒宽慰不少,姐姐一想到当今皇上继位时的那些传言,就不寒而栗,还是翁主好啊,省得参与到那无情的纷扰当中,将来择一佳婿,安稳此生,不知要多快乐。”
我回忆起宫人清闲时分嚼舌根的谈资,叹道:“姐姐说得极是,平安是福。那些争权夺利的,争来争去,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慈庆太后千辛万苦为康家挣来的荣耀,不过十几年功夫,就被吕氏取而代之了,其中不管哪一派的,乃至耿直不群的,都是此起彼伏,终归烟土……妹妹听宫人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公孙姐姐的父亲还是东宫里的一个郎官儿,那时候,公孙大人就誓言不党不群,竭力效忠皇上,他先与康氏斗,又与吕氏斗,斗遍了红脸白脸,斗遍了文臣武将,最终,也不过和别人一样,所谓的荣耀,所谓的福气,都化作乌有。”
徐薇君细目微转,语气温和如春:“妹妹心思缜密,又天性纯良,就如那鲤鱼戏莲肚兜的针脚一样,看着就让人舒心。姐姐见人不多,遇到之人,贤如妹妹,也是十分幸运的事。妹妹方才的话,恐怕是担心芝兰馆里的好姐妹了吧?公孙更衣虽是多灾多难,却难得有你这个既重情又聪慧的好金兰,想必也会宽慰不少。”
我落寞道:“若论家势,就属我最不顶用了,妹妹如何保全得了公孙姐姐?”
不知不觉中,我竟向徐薇君敞开了心胸,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了自己心里起的变化。不过,当我望向她的眸子的时候,我不曾有一点担忧,那种突然升起的惊讶也转瞬即逝。
徐薇君轻笑道:“妹妹错了,在太子殿下这里,就属没有家势的人最顶用。其实呀,让公孙更衣身陷困顿的,虽然在东宫之内,却也是迎合了东宫之外人的心思,不然巫蛊这么大的事儿,谁有这么大胆量?妹妹是太子殿下最钟意的人,只要妹妹足够小心,或许有一天,妹妹就可以凭借自身力量,解救公孙更衣于重围。”
我秀眉轻扬,眼波在她柔和的面庞上转了几圈,不由心里暗暗惊叹。她与太子的接触并不及我,可对太子的体察入微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的心思,仿佛是至清之水中的鲤鱼,毫无保留地现在了她的眼前。而我心中的太子,尚是五分模糊,五分清晰,她的这一番言语,并未让我吃消。
黑夜平静地流淌,送走了枝头的月亮,迎来了寂冷的黎明。斑斓的朝霞给单调已久的长安宫镀上了一层色彩,抹在红墙金瓦上,映出的青涩光芒中,不知是悲是喜。
我与芳佩来至芝兰馆旁,想看看里边的人儿的肥瘦悲欢。已有些日子不见,我担心长久下去,宫里琐碎而又惊险的生活会将这段来之不易的情谊渐渐磨碎。
莫平澜迎面而来,手上握着箫管,上面“东宫”的小篆鎏金字样格外清晰。
相互致礼,我开口道:“莫大人好雅兴,只是这时候不太对啊。”
莫平澜向身后芝兰馆的守门侍卫指了一下,道:“庄生齐物同归一,我道同中有不同。夫人觉得不对的事情,别人未尝觉得不对。”
我莞笑道:“倒是本宫浅薄了,不如公孙姐姐懂的其中奥妙。不过想来也是大人与姐姐……朝夕相处的缘故,本宫还要谢过大人呢。”
他眨一下眸子,嘴角轻扬:“夫人哪里的话。子曰,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微臣天天反省自己,自是心甘情愿做这些事。”
这话虽然轻佻,但在我耳中却是舒服得很。难得于宫中寻到一个算是信得过的人,我哪有空去吹毛求疵?
我打量一下四周,芳佩也随着我观详了一遍。
“君之所言,我之肺腑。本宫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我颔首致意,欲走向芝兰馆,却被他一手挡住,手里的玉箫径直在我面前,让我的心跳猛然加快了不少。
他诚然道:“夫人难道忘记,当日在披馨殿被人揭发与臣私通毒药之事了吗?”
我嘲笑道:“莫须有之事,怎么倒成了揭发?”
我心下思忖着他怎知当日事情的原委,觉得甚是玄妙,可转念一想,大概是他是太子近臣的缘故吧?
他点点头,道:“不管怎样,夫人与臣的交流必是被有心之人看了去,才造成的这莫须有之事。吃一堑长一智,夫人有了这次教训定是有了防范,可是,为何换了一个人,夫人就不明白了呢?公孙娘子,目前的身份已大不同与从前,虽然夫人与她情同姐妹,内中也是诚心诚意,却也要懂得避嫌啊,免得,又落人口实而无法自清。”
我听得甚是有理,又闭上眼睛强行割去心中的不舍万千,轻声道:“谢大人好意了,本宫还要去紫微殿侍疾,先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