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莲隐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29 16:30:29 字数:3843
又到秋日,凉风送走最后一片碧绿的荷叶,又来与归宫的人儿道别。门前的秋桃渐渐半青半红,累赘于树枝上。包藏着成熟的香气溶于昨夜的秋雨露珠中,随气息轻盈落下,摊于地上,晕染着人儿脚下掀起的清风。
皇帝独自在大明池观月台待了一个白日,等看够了风景,想尽了故人,方下旨归宫。
车驾浩浩荡荡,几千人簇拥着回到了长安宫。史娘的马车列于东宫嫔御最末,外有侍卫严加看守,我未能与她亲近。
宫人格外殷勤,长安宫一派簇新,即使春节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干净利落。我从马车上下来,迎面便是笑容可掬的萧木平。她早已下车,安静地看着天边梳齿般的高云。
秋风凉爽,我难得惬意,走至她身边,拉起手,道:“立秋贴秋膘,姐姐贴的不错,几日不见,丰盈许多。”
她浮着盈盈笑意,道:“倒不如说是被这秋风吹得舒爽。”
我侧首看着远处,见史娘被苗凤扶着下了马车,身形并未有多少消瘦,方才觉得心里稍稍安了一些。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姐姐,昨日可又听过箜篌曲?”
萧木平看着侍卫押走的史娘,道:“只要在湖边闲逛的人,都不会听不到。昨日皇上在观月台独赏秋光,却未想到许多人都在角落里跟着听曲儿呢!”
我眼波流转,委婉道:“皇上春秋已高,自是容易思念故人。仁慧皇后当年便从观月台落水,皇上这是在思念原配妻子。”
萧木平摇头道:“也不尽然,我虽然入宫晚,却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咱们皇上,最钟情的,不是两位皇后,不是庆诚二妃,也不是当年的瑃嫔,而是杨婕妤。论伺候的时间,杨婕妤比任何一个人都早,如果不算嫡庶,她才是皇上的原配。”
我点头回道:“君王亦有情。那箜篌曲把皇后娘娘、夫人们吓了一跳,可在皇上心里,恐怕不只是一种滋味吧……或许这都是命,本来许多人就视公孙起的谥号为眼中钉,巫蛊事一起,忠文公便被轻而易举地从碑石上砸了下去。史娘弹弦一曲,又险些被皇后娘娘惩治,这瑃嫔的物件,竟然也能治史娘于死地。”
萧木平瞅我一眼,道:“什么命不命的,若是命,妹妹就不会怨了吧。”
我无力道:“妹妹何尝不知史娘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史娘的巫蛊是哪来的,可是,知道这些又能如何?宦途堪笑不胜悲,昨日荣华今日衰。转似秋蓬无定处,长于春梦几多时。朝堂风云变幻,瞬变无息,连带着后宫也是风起云涌,暗流涌动,前方看似是旭日朝阳,可是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万丈云海,掉进无底深渊……史娘不似姐姐,丞相大人与吕氏亲近,自是不怕朝里朝外的波谲云诡。”
她摩挲着耳朵上的金点翠珠宝耳珰,清澈的眸子闪着光彩:“我父亲啊,从前跟着康家,现在是唯吕家马首是瞻。虽是丞相,却不过都是跟班的,表面光彩,背后受罪,替人做事,拿人恩惠,就要看人脸色。想要的得不到,也不能开口要。他也是做得战战兢兢啊。”
皇后当年清算康、白族人,萧氏可谓功不可没,可事成分功时,他虽是得了丞相之位,却是徒有其名。萧木平的一番话恰恰印证了宫里的风言流语,让我愈发觉得丞相平和的面目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夕阳倚在西山,歪斜的光芒浸红了浮云朵朵。地上冒着凉气,惹地脚踝寒意毕生。不经冻的虫儿早就停止了鸣叫,不知仔细躲在哪个角落艰难安眠。芳佩扶着我,小心看着路面,莫染手中的红灯笼一摇一晃,让地上的人影活泼异常。
杜鹃堂隐形角落,却是尚有一点灯火发亮,提醒着世人这里有人的气息和温暖,全然不似它前方的显条馆——醒目的封条将无边的死寂牢牢锁住,阴森地虫鸟不敢接近。
丁莲隐出门探看,借着莫染手中的灯火,方发觉来人的面目。她面上瞬时浮现春风,打蹲行礼道:“下妾给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我亲自将她扶起,打量着她的面,道:“许久不来,甚是想念妹妹,却不知妹妹是否嫌弃?”
丁氏笑如兰花,回道:“只怕夫人嫌弃杜鹃堂简陋,夫人前来,杜鹃堂蓬荜生辉。下妾亦是想念夫人,只是夫人宠眷不断,下妾再有心,也怕夫人不得空。”
她邀我入室,道:“姐姐今日屈尊前来寒舍,妹妹心中感愧。”
我进入堂内,打量四周,觉得甚是简朴,又转头拉着她的手,关切道:“姐姐来原是赔不是的,却不想被妹妹的巧嘴说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丁氏面上一紧,目光小心擦拭着我的面,疑道:“哟,夫人折煞下妾了,有错也是下妾的错啊,怎么能让夫人赔不是呢。”
我朝芳佩瞄一眼,灿笑道:“妹妹难道忘了吗……姐姐那日在大明池遇见妹妹,本想赔不是的,可是吕夫人、戴夫人都在,手上又没有像样的东西,便没有说出口,今日是特意来道歉的,也是谢恩,谢妹妹的宰相肚,原谅了姐姐。”
丁氏眼眸细转,一手捂着面,谦道:“姐姐都说是不小心了,妹妹岂有不原谅的道理?”
我朝芳佩使个眼色,道:“虽说太子殿下赐了红花油,治好了妹妹的玉容,却也始终代表不了姐姐的心意。姐姐啊,这里有几盒桃花粉,这个叫‘明妃泪’,是胭脂,这个是‘落雁玫瑰霜’,是妆粉,是太子殿下赏的,姐姐觉得这么名贵的东西自是要配绝色美人儿,姐姐用实在可惜了。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姐姐的一方心意可好?”
丁氏瞅着妆粉盒子,秀目眨几下,道:“听说这落雁玫瑰霜,是红发碧眼的大秦国人不远万里送来的贡品,这么珍贵的东西,下妾怎么承受的起啊。下妾不如夫人,是千万担不起此等福气啊。”
杜鹃堂冷清简陋,不似其它馆舍贴金覆银,一眼望去满是含酸,唯有窗上的杜鹃浮雕才勉强衬得上它主人的几分风情。
我安慰道:“姐姐已经禀告了太子殿下,殿下也觉得,姐姐赔不是天经地义,以妹妹的容貌和风韵,自是能将这妆粉驾驭得游刃有余。殿下还想看妹妹的桃花妆呢。”
丁氏面露迟疑,手上轻轻抚摸着精致的盒面,道:“宫里谁人不知夫人的桃花面美若仙子、世间无双,下妾怎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我倩笑道:“什么美若仙子,仙子都是长寿万岁,而宫里的花儿哪有长盛不衰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妹妹生着倾城美貌,更应该当下欢乐当下享。妹妹看,那吕夫人虽也曾是明艳不可方物,也不终究敌不过悠悠岁月吗?如果不及时行乐,等春秋已过,后悔都来不及!”
丁氏瞧着盒子,稳稳接过,仔细托在手里,道:“那下妾就谢过夫人了。夫人这番话倒让下妾意外了,及时享乐?夫人真会开玩笑。况且,下妾哪能与吕夫人相比啊,论家世,论容貌,论品德,论功劳,加在一起,恐怕这宫里无人能比得上吕夫人。”
我拨弄着心弦,道:“妹妹肯收下,姐姐就安心了……其实,人各有志,也各有千秋,纵使吕夫人劳苦功高,可与我等及时享乐何干啊。就拿戴夫人与吕夫人相比,虽然都贵为良娣,却也是阳关道、独木桥,吕夫人恭敬谦和,心如止水,乃当今宫中的贤妃,戴夫人果毅干练,深得皇后娘娘器重,颇有治家风范。”
灯火下,她面色发白,眉色细浅,两腮却点着淡淡桃红。她望着我,将眼中的疑虑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让我稍不留神便可错过。
她似笑非笑,依然恭敬有礼:“皇上春秋正盛,夫人还是不要说这些为好,什么贤妃、皇后啊,八字都没有一瞥呢。”
夜又深了几许,天上的星星也都露出了真容。北方的紫微星不似往日明亮,在玉勺的环绕下疲惫的看着人世间,为迷路的行人指示着方向。
我看着北天,幽幽道:“紫微星暗淡,只怕宫中要风云大变了。”
芳佩心思不在乾清,她若有所思,听着我的感叹却是答非所问:“夫人看那丁更衣是真心收下妆粉了吗?”
我招呼着莫染继续走路,道:“真心不真心倒无所谓,我告诉她这件事经过了太子殿下的耳朵,以她的机敏,必会用这香粉。”
莫染在边上拿着灯笼,听我言,便急不可耐道:“嘿嘿,一半是芙蓉玉面珍珠粉,不知她能不能看得出。”
芳佩给她个眼色,机警地指了指旁边。
我微微笑道:“心里知道就好。这丁莲隐,名不副实,对付她,自然也要名不副实。如她这样的墙头草,利用不成,便只能多多修理了。”
莫染偷笑道:“夫人说得极是,夫人方才说戴良娣当皇后、吕良娣当皇妃的时候,看把她小脸急的。”
回至堂中,却发现太子銮驾赫然停在门前。清涟等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着,门里的桌子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伴着灯火细品香茗。
我进屋内致礼,他起身拉我至桌旁,笑道:“孤来的早,听清涟说你出去了,便未派人去打扰你。”
我给他沏一碗茶,柔声细语道:“殿下说话这样客气,臣妾好不习惯。臣妾呀,是给丁妹妹赔礼道歉去了。”
太子莞尔一笑,饶有兴致道:“赔礼道歉?孤的媚娥,何罪之有啊?”
我娇嗔道:“殿下休要取笑臣妾!有罪无罪,殿下心里清楚。不知道是谁,对丁妹妹又是安慰,又是赏赐,却一步也不肯踏入芙明居,臣妾还以为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呢!”
太子朗朗大笑,蹭一下我精心拾掇过的香腮,道:“孤后来不是又到芙明居了吗,你看,这一回宫,孤第一个到的还不是并荷堂?孤对媚娥是真心的,是媚娥,太小气!”
我拉着太子的手,浅笑道:“臣妾知道殿下心里有媚娥,这不,臣妾也知错了。无论公孙姐姐是否有错,臣妾也不应该去打丁妹妹,臣妾是一时糊涂啊。方才,臣妾把几盒‘明妃泪’和‘落雁玫瑰霜’送去,不知丁妹妹是否喜欢?”
太子眸子一亮,在火烛照耀下熠熠发光:“是吗?那媚娥可当真是大方。只是,孤怕丁更衣不如媚娥能衬得起这妆粉的修饰。”
我羞笑道:“其实殿下送的东西,臣妾怎舍得送人呢?只是觉得心里欠着丁妹妹的,若不送点奇珍异品,总觉得过不去。何况,丁妹妹沉鱼落雁之貌,衬这几盒香粉自然不在话下。臣妾已经告诉丁妹妹,殿下等着看她画的桃花妆呢!”
太子微微收起笑容,将我揽入怀中,身上紧绷的皮肉也在我身体温暖的融化下,渐渐松弛了下来。自废后风波后,他就一直过得不算安生,如今能在我怀中度过几许惬意时光,也是他的朝政之余能与我分享的所有恩爱。这恩爱,来得并不容易,我须仔细珍惜。
月明透过窗户浅浅撒了一地,与不算明亮的烛火交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