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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子嗣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27 23:16:06      字数:5592

  一碗红糖姜汤下肚,身上暖和许多。一夜未眠的疲倦已经在我眼间留下痕迹,妆台铜镜里的面容似是已经渡过了几个春秋。芳佩换上一身粉红色衣衫,于我背后转来转回,为黑亮的镜子添了一抹嫣红。
  芳佩端上早茶,询道:“夫人昨夜身上可有不适?现时胎气还不稳,一夜未睡,岂不是折腾身子?要不要叫太医啊。”
  我对着镜中的她嫣然一笑,于袖中掏出一捆白绢,交于她手中,道:“不用了,已经有人给我开过药方。”
  芳佩接过白绢,仔细展开,瞧一眼,面上惊慌毕露。
  她看一眼白绢,又看一眼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笑念道:“赤芍,红花,雄黄,川乌,桑叶,珍珠霜,荷花粉,外加少量的麝香,这药,好坏兼具,杂百家之精华,据说可内服,也可外傅,保证药到病除。”
  芳佩手指颤抖,白绢飘到了地上。她看着慵懒躺于地上的白绢,慢慢跪下。
  “夫人说得是芙蓉玉面珍珠粉的配方吧。”
  我故作惊奇,道:“芳佩如何知道?”
  眼皮底下,芳佩丰润的身体若芭蕉叶般垂于地上,不时摇动的边缘,扇地我心中冰火两重。
  我敛起笑容,将珍珠粉盒打开,嗅一口扑鼻的香气,道:“原来是麝香的味道。你是戴良娣的人吧。”
  芳佩抬头,眼神躲闪一阵,又似铁了心般看向我,无力地点点头。
  我望向镜中素颜的自己,缓缓道:“看着这张丝绢,我就立刻想起,每每提到戴良娣,我从你口中听到的都是她的好。我能对戴良娣投桃报李,成为戴氏一党,芳佩你功劳不小啊。”
  芳佩低着头,黯然道:“奴婢该死。”
  我蓦然回道:“该死?如此忠心的手下怎么会该死呢?我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擦了几次珍珠粉,戴良娣那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吧……若不是太子临时起兴给我换了妆粉,恐怕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并荷堂从来都是透明的呢!”
  芳佩眼中零星着泪花,凄然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奴婢?”
  我见她流泪,心中也戚戚然,道:“你有那么大靠山,我又能怎样呢?”
  她泪珠连连滚下,浸湿了大半张丝绢。丰盈的面庞在水光中不再亮丽,两颊徒增许多憔悴。
  “奴婢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凄然道:“红珠死的时候,我曾经说过,不希望有人再为了别人,而白白牺牲自己的幸福甚至是性命,看来,这不过是一句美好的愿想而已。你起来吧,就当我没说过,以后,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芳佩抬眸看我,颤颤道:“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即使知道这样做事昧了良心,即使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能是尸骨无全,可是,总会有人让你心甘情愿地替她办事,否则,就是没用的人,没用的人就只能死……奴婢以为这辈子就是如此了,一辈子被人牵着,作人木偶,一辈子被人戳着脊梁骨,可是奴婢到了并荷堂,发现原来这宫里也竟有干净的地方,也有温暖的地方,也有不用天天担惊受怕的地方,夫人待奴婢、红珠、莫染、清涟一视同仁,如亲人一般,在别的宫里,哪个奴婢能穿上这么好的缎子,哪个宫人能够躺在地上睡觉……奴婢越是心里感激,就越觉得惭愧,请夫人责罚奴婢吧,奴婢无颜再伺候夫人……”
  我自嘲道:“你真以为我想责罚就责罚的了吗?你起来,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愿意继续相信你,不过,我倒不是乞求你的忠心,我是想告诉你,为人驱使者,身上背负了太多,稍有不慎,便会被压垮,落得跟红珠一样的下场。那天红珠死的时候,你也吓地不轻吧……哼,其实也怨不得你,我也不是一样嘛,既是本心里不愿意,可还不是在戴良娣面前亦步亦趋……”
  我俯身将芳佩扶起,替她拭干眼泪,柔声道:“我在宫中本就没什么知心人,若你也对我阴奉阳违,那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在这里,彷徨无依是人之常情,唯有找个靠山才能心神安稳。我本不愿趋炎附势,也不是可以倚靠的万户侯,你在宫中年岁深,我一直把你当做姐姐,我希望能与你相互扶持、相互倚靠。”
  她只是流泪,淡淡的胭脂被泪花冲成几道红印,挂于两腮。
  我仔细打量她,折身取过珍珠粉盒,用手捏了一撮,放于鼻侧,细细嗅闻,又将粉递给她,道:“这粉还有许多,不用可惜了……你既然为戴良娣做事,想必也知道北殿不少事情吧?程太医,是不是也是戴良娣的人?”
  芳佩低下头,无力道:“夫人明察秋毫。”
  我泣笑道:“那就不奇怪了,他验过珍珠粉,又几次为我诊脉,竟丝毫异样也未发现,哼,就连吕良娣偷偷给我澡浴的桶里加了药,他也闭口不言。”
  即使戴良娣知道我被吕氏暗害,她也是冷眼旁观,如今我在她帐中,她亦是闭口不言。一盒香粉,混杂着两个人的魔爪,两人互为敌手,却都不拆穿彼此,只看木偶在欺骗和血泪中煎熬挣扎。这个秘密,若我自己发现不了,便会永远藏于她的心底不见世面。
  人心是冷的,面对他人身处的刀山火海,也是冰硬无比,不曾融下一滴眼泪。
  我扶住芳佩软绵的身子,询道:“徐才人,怎么能平安无事呢?”
  她朝窗外望了一眼,垂下头,声细如蝇:“徐才人的性情,夫人大概知晓吧……何况,戴夫人有太医在手,还怕掌控不了局面?”
  我看着她被日光辉映的半张脸,不解道:“再过两个月,徐才人便可喜得麟儿,戴夫人何以掌控局面?”
  她擦掉泪珠,凑近我细声道:“是公主。”
  我怔怔看着她,试图穿透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眸子,直到她将手搭在我手腕上,方才会意了其中门道。
  今岁的夏天走的不寻常地快,仿佛端午粽子的味道还缠绕在舌尖,立秋的鸭肉就已摆上了桌子。经过夏日鱼虾草藻的补养,新采的鸭肉异常的肥嫩,行宫御膳房师傅烹炒的技艺也好似随着暑气渐消而渐长,将鸭肉做的外黄里白,竟让我这个经日呕吐的孕妇也提上了胃口。
  莫染用刀切下一片肉,用银箸夹到了我面前的玉碟里,还未冷透的肉片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芳佩凑上去,笑如桃花开:“这是今年四川的特供,御膳房叫它翡翠板鸭子,太子殿下特意赐来,一是替夫人解暑,二是助夫人安胎,夫人多吃一些……”
  我点点头,欲拾箸品尝,却不料听到外边值守太监大喊戴良娣驾到,便提裙起身,出门迎接。
  戴良娣搭着香桂手进入院内,见我蹲身在地,笑吟吟招手道:“免礼,外边天热,别晒着了。”
  我起身,见戴良娣襦裙上蜂飞蝶舞,便恭敬又轻盈地笑道:“程太医医术果然名不虚传,夫人的身子定是好些了吧?几日不见,夫人清瘦些许,倒是穿这衣裳更是好看。”
  戴良娣看看自己身子,回道:“是顽疾了,每年夏天都会犯上几日,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妹妹这些话,倒省的太医那些苦药了。”
  至屋内,戴良娣坐于主座,仔细打量着芙明居内的陈设,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妹妹不用打扮便可倾城,这芙明居,不用金银珠玉装饰,也能华丽无双。”
  我招呼清涟至侧屋,福身行礼道:“相比于夫人,下妾和芙明居不过是凤凰的一支翎毛。下妾这里还有翡翠板鸭子还未动箸,夫人可愿一块品尝?鸭子性寒,又能大补,想必夫人会喜欢。”
  我扶着戴良娣走至桌前,见她坐稳,方才坐至她对边,小心伺候。
  她品一口鸭肉,点头赞许道:“确实不错,松爽软香,果然是绝美佳肴。本宫这痨病啊,是应该多吃些鸭肉好。”
  我吩咐芳佩继续夹菜,殷勤道:“夫人多吃点。”
  戴良娣看一眼香桂,拾起绢子掩口笑道:“这些鸭肉可不是一般的菜品,是太子殿下给妹妹消暑安胎用的,本宫再贪嘴,也不能占了妹妹的安胎药啊。”
  香桂笑道:“是啊,赐鸭肉已是太子殿下的老规矩,估摸着徐才人那边现在也用着鸭肉……奴婢记得,当年夫人怀胎的时候,也是吃了板鸭,不过不是四川的,是江苏金陵的鸭子。”
  香桂话音未落,便见戴良娣面色不豫,她瞅一眼香桂,放下箸低头不语。
  我盯着她的面,谨慎道:“夫人是为翁主伤心吗?”
  香桂见状,忙屈身谢道:“奴婢该死。”
  戴良娣舒展开眉头,轻笑道:“都这么多年了,谈不上伤心,只是偶尔想一下而已。”
  我起身行礼,安慰道:“夫人莫要伤心,夫人与太子殿下春秋正盛,正当壮年,定会再得麟儿。”
  她凤目轻扇,摇头道:“不会了,本宫本来就有不足之症,生高阳翁主时便险些丢了命……费了那么大气力生下的女儿,没想到也是没有留住,才两岁,刚会叫母亲。”
  在母子情上,女子与女子之间没有隔阂,我捂着肚腹,道:“妹妹们的孩子也是夫人的孩儿。”
  她笑着点头,含泪道:“本宫当真是羡慕你和徐妹妹啊……本宫还记的,当年吕良娣怀孕六个月,不小心滑了胎,她整天整天的哭,哭的我心里也跟掉在地上的瓷渣一样。本宫那时只是可怜吕夫人,女人嘛,看着别人哭,自己也会流泪,可是不久后,本宫的高阳翁主也没了,那时,本宫才真正体会到吕良娣经历的苦痛,那是丧子之痛,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跌入炼狱的痛。”
  我流下清泪两行,心中某个角落里早已痊愈的伤疤仿佛死灰复燃,又流出了鲜血。
  她看着窗外,目光似恨似怨,幽幽道:“那时的关太医,大概比现在的程炳轩都要高明,却也是回天无力……谁也想不到,吕良娣竟然又生了个儿子,说到底,是她命好,老天爷眷顾她。”
  吕氏有了儿子,地位自然尊贵无比,而戴氏无子,即使身居高位,也是做的胆战心惊。
  我笑曰:“虽说母凭子贵,却也是有限度,吕良娣再怎么高升,也不会比过姐姐。”
  戴良娣浅笑一声,道:“并不总是如此,妹妹也知道,这天下,除了国姓,便是以吕氏为尊,戴氏向来只是附加襄助。你就看在宫内,本宫就算与她再不和睦,也得顾全大局,关键的时候还要舍小保大,维持吕、戴两家的友朋团结。母凭子贵,有时比子凭母贵要重要得多!”
  我眼泛涟漪,和气道:“下妾看来,子凭母贵比母凭子贵更为重要。”
  戴良娣目光一凝,眼波在我面上打颤。
  我蹲身行礼,道:“下妾出身微贱,今日能在殿下、夫人左右伺候已是十分满足。只是,下妾地位轻薄,腹中的孩儿出生后,只怕会为母亲身份所累,受人冷眼。夫人若不嫌弃,下妾想,待腹中孩儿诞生后,由夫人亲自抚养。请夫人恩准。”
  戴良娣忙扶我起身,惊道:“这怎么可以,你年轻体壮,自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本宫若插手,岂不是越俎代庖,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本宫在强夺他人之子呢。”
  我福身曰:“下妾是心甘情愿,下妾会禀报太子殿下,到时候会请殿下下旨,将下妾的孩子交给夫人抚养。”
  戴锦心的面宁静安详,一如这渐渐起舞的淡淡秋意。大明池里的水降了几池,让本已憔悴的芙蓉又深邃不少。北风拂过莲叶飘向岸边,梳理着钗头裹着的松散青丝,给人轻柔的清凉。
  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经夏至秋,任凭风吹雨打,电闪雷鸣,莲花始终维持着那一份淡淡的恬静,独立水中,不与陆上芬芳争奇,不与世外粉黛斗艳,高洁之性渗入骨里。
  我本想向莲花习得一分真性情,若江南的采菱女,能够身在深宫,心在莲池,笑颜观纷扰,却不料在无知无觉中,离莲花越来越远,反倒沾上了桃的气韵与风骚。芙明居的青桃渐渐透出红色,就如它春日里开花的绚烂与焦躁,美丽的外表下尽是纷扰与浮躁。大红大绿,惹得人不得不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莫染轻摇团扇,心神不定地看着湖面,清丽的湖光一览无余。
  清涟仔细为我剥着紫晶葡萄,见莫染心不在焉的模样,看看我,偷笑道:“夫人,莫染在想什么呢。”
  莫染冷不丁回头,方发觉手中的团扇已靠向了自己,清风尽入了她自己怀中,忙道:“夫人恕罪,奴婢,奴婢在想公孙夫人是否过得好。”
  清涟嗤笑道:“夫人别听莫染胡说,她才没有这么好心呢。莫染是想起故人了吧,那日,那位风度翩翩、温软如玉的公子,就是在这里跟莫染见面的。”
  莫染急骂道:“哎呀,你这死丫头,嘴里的怎么尽是浑说,还是大姑娘呢,不害臊!小心以后生的孩子长个红屁股!”
  清涟不顾矜持,掩着嘴咕咕笑,一点不似她往日的娴静,却忽的想到什么,突然停了下来,面上的笑容渐渐敛起。她望向我,忽闪着眼睛,道:“说到孩子,奴婢倒想起了,那日夫人为什么要把孩子送给戴夫人抚养,这宫里哪个女人不想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啊,夫人怎就如此狠心呢。”
  我揉着肚腹,缓缓道:“这也是无奈之举,要想这孩子平安出生,本宫就必须这样做。”
  清涟似懂非懂,模糊点点头,倒是莫染大概知晓来龙去脉,眼里流转的,尽是活泼俏丽的灵气。
  “哟,孙妹妹好兴致啊。”
  我听见是戴容华的声音,翻头一望,原是吕良娣人群簇拥着立于柳旁,别处秋意渐至,唯独她面上春风依旧,后面跟着的戴容华与丁莲隐,亦是朝气活泼,青春动人。
  我立起请安,恭顺地站在她面前,恬静微笑。
  吕良娣打量着我的肚腹,道:“能有此般闲情雅致,说明妹妹福气好。才两个月,并不显怀,再过些时候,等肚子里有动静了,妹妹定会喜上眉梢。”
  我福身道谢,又打量着她的身后,发觉并未见良康踪影,便道:“下妾的福气就像那湖里的烟气,风一吹就没了,夫人的福才是大福。小皇孙呢,怎未让乳娘抱出,下妾也有好些时候不见他了吧,下妾想抱抱他,也沾沾福气。”
  吕良娣缓笑道:“康儿身骨弱,今日起风,怕他着凉,便让乳娘抱着他在月华阁了,妹妹若实在想看,跟姐姐到月华阁便是。”
  我故作惊诧,抚着绣面,道:“是起风了,下妾可真是糊涂,这湖风一个劲儿的吹,岂不把面上的香粉都给吹下来了?”
  吕良娣细眉轻扬,眼中闪出几许意味。
  我向前走几步,看着丁莲隐,道:“丁妹妹的脸可好些了?”
  丁莲隐轻步上前,致了礼,笑道:“承蒙夫人关怀,下妾已经好多了。太子殿下赐的精炼红花油,甚是好用。”
  我抬手划过她的面,柔声道:“如此便好,唉,都怪那日姐姐不小心,若是留下什么疤痕,姐姐可就真后悔都来不及了。”
  丁莲隐摸着香腮,低首笑道:“夫人莫要自责,人皆有命,这张脸,若坏了,那就真坏了,可是命理若要反其道而行之,恐怕,就算再来一巴掌,也依旧只是破个表面,并无大碍。”
  我忍不住笑出,如银铃般清脆:“哈哈,就是,妹妹这是有福气,哎呀,不似公孙姐姐,福薄,连老天也看着不顺眼。妹妹美貌倾城,又心思巧慧,手艺绝佳,能与妹妹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康妃娘娘这个十全之人吧。”
  她屈身行礼道:“夫人取笑了,正如夫人所言,康妃娘娘乃十全之人,妹妹蒲柳之质,万不能与娘娘相提并论。”
  吕良娣端庄立着,眸子上的睫毛沐浴在湖风中微微颤动,她倩笑道:“十全之人?两位妹妹敬仰康妃的心情实在可贵,却也要注意分寸。康妃也是肉骨凡胎,能算得上六七全已是不错。皇后娘娘最听不得诳言,两位妹妹可要小心才是。”
  她扫开柳条,走向湖边,面目上的情态让人觉得不可捉摸。康妃非是十全之人,这等话从她口中说出,着实让我暗暗惊讶。我竟想不到,这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女子,也能在大庭广众里说出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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