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角梅

　　一阵雷光电闪，大雨从天而降，听那声音，外边的荷花定被打得七零八落，粉的、白的花瓣铺在池面上，随乱糟糟的风乱糟糟地漂。晚夏的雨带着股霉味儿，让人想到阴暗的墙根里散发的腐败与污秽，也让人的心情似那枯烂的稻草，依偎在泥土里忍受着凄风冷雨的煎熬。
　　“夫人，萧夫人来了。”
　　 我翻过身，见芳佩局促地站在床边，吃力点点头。
　　“帮我穿上衣服……你去看看公孙姐姐。”
　　萧木平的身影爽利而至，与芳佩擦肩而过，见我欲起身，紧忙制止道：“你别起来！”
　　我披上衣服，靠在床边，弱声道：“姐姐怎么来了。”
　　萧木平握住我的手，让我身上又增了点暖气儿，她叹息道：“昨夜真是危险，若不是程太医和他那徒弟，你这胎恐怕又要保不住了。”
　　我捂着肚腹，道：“这孩子在她娘最伤心的时候到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命。”
　　萧木平斥道：“不许你胡说！这次你可要万分小心，他，就是你的命！”
　　我低头，忍住鼻子上泛起的酸楚，轻道：“看过公孙姐姐了吗？”
　　萧木平摇摇头，道：“你自己也不是没有被禁足过，何况，她这次情况与以往并不一样。我好说歹说，总算到了院子里一趟，那地上呀，一个坑连了一个坑，雨水混了泥巴，清水混了血水，没法看。”
　　我抬头望向窗外，灰白色的天空荡着水烟，在密密的雨线间穿梭飘渺。雷声渐渐隐没，雨越下越大，似是一个怨妇哭哑了喉咙，只能由着心情播撒着眼泪。
　　萧木平朝旁边张望，道：“莫染，莫染！你这丫头怎么还有工夫摆弄那粉妆盒子，快把那乌鸡人参汤端来。”
　　莫染将鸡汤端来，一股香气随着她娴熟的搅拌散入萦绕在了床帐里。
　　萧木平一边喂汤，一边询道：“听说，殿下想晋你为容华？”
　　我微皱眉宇，无力道：“容华不容华的，不都一个样吗？姐姐的容华做的快乐吗？”
　　萧木平轻咳一声，提起丝绢擦擦嘴角，道：“我？我怎么会不快乐呢？”
　　我看看她身旁的井兰，轻笑道：“看姐姐是说得多么言不由衷。”
　　莫染凑上前，看看我，又看看萧木平，禀道：“鲍公公来了。”
　　鲍作人袖子上还沾着雨珠，似是疾走所致，他跪地行礼起身，堆出一面笑意，道：“禀萧夫人，丞相夫人携三公子来行宫里看望皇上、拜见皇后娘娘，殿下特意吩咐要您去见一面。”
　　萧木平回道：“有劳公公了。”
　　鲍作人继续言道：“殿下还特意交代奴才转告孙夫人，夫人有孕在身，切勿伤心动气，殿下已下旨，夫人的吃穿用度俱照容华位份安排，待秋日回宫，便可正式册夫人为容华。”
　　目送鲍作人出门，我扭头迎上萧木平似有所思的面，心中又消沉了几许，感叹道：“先是见了父亲，又要见母亲，姐姐真有福气。”
　　萧木平似自嘲般笑一声，幽幽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都是场面而已。姐姐先走了，你听殿下的话，安心养胎，这才是最紧要的。”
　　莫染送萧木平归来，半张脸面隐于纱帐之后，双手搭于腹前，手里的丝绢转来转去，让我猜不透她在寻思什么。
　　我瞧着她的面，轻轻问道：“你有话要说？”
　　莫染左顾右盼，往妆台瞅了几眼，快步走过，将一粉盒取下，拿到我面前。
　　我疑问道：“珍珠粉？”
　　莫染点点头，道：“奴婢怀疑很久了，总觉得这粉儿有问题。”
　　我触摸着芙蓉玉面珍珠粉的轻软质地，心下思虑着道：“有什么问题？我不是怀孕了吗？”
　　莫染将粉末捏一撮，放于鼻前轻嗅，又摇摇头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若算算月份，夫人有身子的时间，正是夫人停用这珍珠粉、改用落雁玫瑰粉的前后……”
　　我心上一惊，急道：“那，里边放了什么？”
　　莫染轻轻摇头，无奈道：“这珍珠粉做工甚是精妙，以奴婢的拙艺，也看不出掺了什么东西。”
　　我依旧不能相信，道：“那日吕良娣用这珍珠粉诬陷我毒害良康，当时程太医可是验过这粉，除了草决明，他并未说有其它东西啊。”
　　莫染叹道：“奴婢也不知。要是奴婢长兄还在，他一定能看得出端倪。”
　　我见她眼眸湿润，心里也跟着湿润起来，便不忍安慰道：“我也有两个弟弟，你的心情，或许也能体会到一二……都过了这般久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看，那萧夫人，她长兄在北疆为国捐躯，次兄在西北受伤致残，也不是都过来了吗？”
　　我并未料到莫染会因此更加伤心，她泪水止不住流下来，任凭我用丝绢怎么擦也停不住。
　　芳佩跋涉而来，裙摆上都是雨痕，见我为莫染擦着泪水，便厉声道：“你这丫头，夫人正伤心呢，怎么反而安慰起你来了！”
　　莫染拭干泪花，气道：“谁让夫人说萧容华那档子事儿呢。”
　　芳佩瞅着莫染背影，摇头叹息道：“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将珍珠粉锦盒藏于被下，细声问道：“公孙姐姐怎么样了？”
　　芳佩回道：“奴婢在院外打听了下，说是只留了苗凤和红雁伺候，其余的人都遣散了……奴婢还听说，今早太子殿下赏了丁更衣四川特供的红花油，作敷面疗伤之用……”
　　我冷笑一声，道：“太子殿下，还是不相信公孙姐姐是冤枉的啊！红花油？殿下不怕伤了丁更衣的身子吗？”
　　芳佩眼珠微转，回道：“用个一两天，估计不会有大碍。”
　　晌午，风雨散，日头以云遮面，羞答答赏起了世间的风景。门外的桃树粘着露珠，沐浴在日光清风中，更加苍翠动人。
　　“媚娥！”
　　我坐在桌旁，忽地听到门外一声喊叫，不由簌簌流下了泪水。等我真正弄清这伤心的源头，韩角梅已经到了我跟前。
　　未嫁的她依旧云发直垂，若瀑布般停在腰间，摩挲着纤细苗条的腰身。面上还是粉嫩嫩的，雪腮若染了桃红一般春意盎然。
　　自听到她音，我便止不住哭泣，等与她相拥，我的心儿便像碎了的鱼缸一般，止不住向外泄着水。红妆泪阑干，流到嘴里，是苦的。
　　她面上的是桃花颜，只能随人老去而渐渐消逝，我面上的只是桃花妆，一次心里流出的泪便会抹地面目全非。
　　见我哭，她也哭了起来，但那机灵的眼神中，更多的还是疑问与不解，她的声音依旧稚嫩：“听说你有喜了，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呢？”
　　我捧着她的面，抽噎道：“媚娥是高兴得哭，媚娥以为会永远见不到角梅了呢。”
　　角梅气道：“不许你胡说，怎么会永远见不到，不可能！”
　　我安慰她道：“会见到，会见到。你怎么自己来了？夫人与三公子怎没有来？”
　　角梅低头羞道：“夫人估计过会儿才来。我实在忍不住，便找了小羊子带我来了。”
　　我扑哧一笑，道：“你才来几个时辰啊，就小羊子、小羊子叫得这么顺溜儿。这宫里不比丞相府，哪容你这么乱跑！”
　　角梅嬉笑一声，四处打量着芙明居的摆设，道：“宫里可真好看，不过，这是行宫，将来倘若有缘，再到真正的宫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哎，媚娥，我还在湖边碰上了一个人，他说自己是广陵公，我给他请了安。他可长得真俊呐！”
　　见芳佩掩口轻笑，我打趣道：“不害臊！就不怕戴公子知道？”
　　听到戴辰安名字，角梅的面上微微泛起红意，嘴角、眉间都是甜蜜。
　　她娇羞走到我跟前，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眸，过一会，才吞吐道：“听说，听说太子殿下最宠的就是姐姐，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姐姐送来……角梅想，等有一天皇上……等太子殿下登基了，姐姐便是贵妃，到时候我来往宫里就会方便许多，角梅与姐姐便会天天能见到啦。”
　　我摇摇头，摸着她的脸，面上浮着久久不能褪去的笑意。
　　清涟笑嘻嘻禀道：“丞相夫人和萧公子来了。”
　　将近一年不见了吧？丞相夫人的眼纹又加深了几许，但是那眸子依旧干练有神，一如她在宫中的皇后嫡姐。
　　她屈身蹲下，祝道：“妾身给孙夫人请安，孙夫人万福！”
　　我紧忙将她扶起，恭敬道：“丞相夫人安好。”
　　萧自清只能站于门外，他礼毕起身，面上比昨岁清瘦少许，却也更显潇洒干练。
　　我朝门外喊一声：“萧公子安好！”又转向丞相夫人道：“怎未见宇文夫人来？”
　　夫人看看角梅，生平气和道：“她生病了，故不能前来向陛下娘娘请安。角梅，方才可向夫人行过礼？”
　　我看着角梅局促的模样，忍俊不禁道：“行过了。”
　　夫人屈膝行礼，道：“夫人别护着她，这丫头都是在妾身和老爷手里惯坏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打趣道：“明明是个丫头，却当成了小姐养，也难怪如此。”
　　夫人愧意点点头，道：“夫人教训的是。”
　　我微微收敛笑意，拉起夫人的手，道：“媚娥是从丞相府中出来的，没有丞相和夫人的栽培，就没有媚娥的今天，今后，府上有什么难事，尽管找媚娥，媚娥能帮的，定当竭尽所能！”
　　夫人福身行礼，道：“妾身不敢当。夫人的家远在山东，并不容易见到父母亲，夫人若不嫌弃，只把萧府当做自己母家便是。”
　　我拉她坐下，点头道：“一直都是，媚娥一直把夫人当母亲看待。”
　　我与吕氏的客套已成自然，乃至说起话来，也不觉面红耳赤。这知心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谁也说不清楚。我便是她萧府的第二个女儿，如她长女萧木平一般，在这宫里发挥着应有的效用。我的位置，谁都心知肚明。
　　芳佩端上了香茶，冒着烟气的清茶在珐琅彩瓷碗中微微荡漾。我邀她品一口，询道：“可与萧姐姐说过话？要不我让清涟去叫萧姐姐来芙明居？”
　　夫人看我一眼，略略愣住，又倩笑道：“说过，说了很多话呢！”
　　角梅抢话道：“姐姐别听夫人的，萧容华与夫人在青山殿东厅内分明就没说几句话！”
　　夫人瞅她一眼，骂道：“多嘴！”
　　我瞧一眼芳佩，打圆场道：“宫里规矩多，说不上几句也不奇怪……这茶是东岛进献来的，夫人尝尝与中土的香茗比，味道如何？我先去院中，与三公子说说话。”
　　日光照在萧自清的面上，让他的额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的眸子还是那般清亮，若月池的水一般纤尘不染。
　　他局促向我作揖行礼，眼睛看着地面，未能迎视我的目光。
　　我使个眼色，清涟走到萧自清身后的内监旁，掏了一锭银子给他。内监恭维着拱了拱，退出院落。
　　我含笑道：“萧公子在西北可还顺利？”
　　萧自清眸子一闪，神光照到我面上，嘴角笑意绽现，道：“有两位兄长做榜样，又跟着广陵公殿下做事，自是事事顺利。只是，塞下秋来风景异，独自饮酒的时候，看着雁来雁往，心里难免会想起某些事、某些人来。”
　　我走到他跟前，拈花笑道：“浊酒一杯家万里，大丈夫也有思乡情。”
　　他眨几下眼睛，皱起眉头，幽咽道：“过得还好吗？我听说……”
　　我扭头道：“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面看。公子虽不在媚娥身旁，但公子的心都已通过莫大人传到，媚娥无以为报，唯有感激不尽。”
　　见他怔怔看着我不动，我从袖中掏出一条包裹的丝绢，悄悄放于他手上。他惊异看着我，似托着一把利剑一般，战战兢兢。
　　门前的桃树承载着华丽的翠绿站在萧自清身后，轻轻摇动的叶子似是被他身姿折服的一众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我盯着他的眸子，轻道：“这里面有些香粉，烦请萧公子帮我查查，里边都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