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惊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19 11:44:51 字数:3494
日头渐至毒辣,将天角的云堆晒成了憔悴的褐黄色。天的远处隐隐响着雷,如千里之外战场上传来的阵阵鼓点。蝉儿无知无畏,叮在树枝上不知疲倦的嘶鸣,惹得大明池里的鲤鱼纷纷沉到了水底,连荷花都忍不住半掩了花苞,垂头丧气躺在阳光底下,枯萎无神。
皇帝的病并未因长明宫的好水土而有好转,而是如那垂下头的莲花,渐渐没有了水灵灵的气韵与风采。他一连几日高烧不起,也忙坏了行宫里里外外的人,让人避暑游赏的心情荡然无存。
芙明居正对湖心,屋内自然凉爽。坐在桌前摇着团扇,青丝随意垂于肩旁,仿若置身田园,心旷神怡,无忧无虑。
太子手捏金花胭脂,轻轻点于我的唇珠,欣然一笑,道:“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孤听莫平澜说,宫外的女子盛行桃花妆,所谓人面桃花相映红,说得就是佳人的面足以与桃花媲美。”
我拾起铜镜,仔细照了照,笑道:“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每年都开,人却要随着岁月容颜渐老,佳人面怎可比得了桃花?”
太子摆手笑道:“非也,媚娥的面在孤心中,比桃花要娇媚千倍。孤,怎么会让你容颜渐老?鲍作人,把东西呈上来。”
鲍作人招呼一下,小羊子端着木盘走了上来。木盘上左放一项瓷盒,右置一顶木匣,虽距我几尺,却依然芳香扑鼻。
太子道:“芙蓉玉面珍珠粉,虽然让你看起来白皙,但孤看着并不适合你,孤觉得,你画桃花妆好看。这个,是突厥进贡的面脂,用生长在焉支山的最纯正的红蓝草制成。这个,是大秦进贡的宫粉,有玫瑰的香气。你就用这两样,画桃花妆吧。”
我捡起两个盒子,看着上面的蝇头小楷,缓道:“‘明妃泪’,‘落雁玫瑰霜’,臣妾涂的不是红妆,是古人泣成的血泪。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太子蹭一下我的面,道:“媚娥怎变得如此伤感,昭君虽入了那胡蛮之地,却终究为汉朝赢得了光彩,她作为一介女子,能光耀历史,为后人传颂,可见,出塞是她的福分。”
我看着他的眸子,收起心里微微的落寞,轻轻点点头。
鲍作人凑近,禀道:“殿下,白公公在门外求见。”
太子挥手道:“叫他进来。”
白福贵打扮的甚是体面,鲍作人在他身旁略显含酸。
他行过礼,尖着公鸭嗓,禀道:“启禀殿下,皇后娘娘请殿下到长明殿去一趟。”
太子回道:“可是父皇龙体有恙?”
白福贵看我一眼,眼珠子滚了滚,道:“殿下过去便知,皇后娘娘要殿下马上过去。”
太子点头,思索片刻,起身对我说:“你且用这些,晚上孤来你这。”
送走太子,莫染欢喜至我跟前,俏皮道:“奴婢恭喜夫人。”
我打开瓷盒嗅着,轻笑一声,道:“恭喜什么?”
莫染道:“这宫里什么名贵,殿下赏夫人什么,云锦桃花袍,珍珠流苏珰,再加上这明妃泪、落雁玫瑰霜,奴婢看得都眼花缭乱了。”
我摸着自己的肚腹,道:“有什么用啊,黄金万两,也比不过一个孩子。你看徐才人,就算殿下不宠她,也要看在腹中龙胎份儿上,把她安置在了贤德堂。贤德堂什么地方啊,当年皇后娘娘做贵妃时安胎的地方,娘娘在那生下了晋王。太子殿下这意思不是很明显吗?”
莫染不屑道:“还指不定是男是女呢……夫人别着急,夫人的宠爱在东宫无人能及,定会很快再次怀上龙裔。”
我叹口气,道:“我复宠有三四个月了吧,至今还没有动静,怕是无福啊。”
莫染道:“奴婢看夫人气血甚好,不似书上说得不孕之象。只要莫要心急,定可再怀上龙种。”
我转头看着她,又惊又喜,道:“你懂医术?”
莫染摇摇头,道:“奴婢不懂,奴婢的父兄曾是郎中,医术从来传男不传女,奴婢是死缠烂打跟着长兄学了点东西,但不能把脉,只是略识得一些药草。”
我点点头,询道:“既是如此,你又如何能入宫?”
莫染面上难得现出一丝忧伤,如迎春花上沾上了点点春尘,她嗫嚅道:“奴婢的家人世代对康氏尽忠,奴婢父亲便是贤明太子身边的专属太医,后来贤明太子因病薨逝,皇后娘娘以医治不利为由,诛杀了奴婢的父亲,母亲不久后病死,奴婢没入暴室。直到后来康妃娘娘病重,太子殿下禀告皇上赦免暴室犯人,才放了出来……”
我仔细听着,询道:“那你长兄呢?”
莫染踟蹰道:“长兄,长兄之后也死了。”
我看着她忧痛的面庞,自己也听着心伤,便转开话锋,道:“也是可怜,以后好好在我身边做事,把日子过好……芳佩和清涟怎还不回来,你一个人在此怎能忙过来。”
莫染蹲身行礼,道:“夫人待奴婢们好,奴婢嘴上说着,心里更是感激。奴婢一定会把夫人伺候好,让夫人不受坏人欺负!”
我连忙扶她起来,道:“这是干嘛,快起来!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倒认真起来了。以后不要再随便行这种礼节,记住了没有?”
莫染点头,湿润的眼睛中满是我欣慰的笑容。
见芳佩带着清涟入门,我急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东西徐才人可满意?”
芳佩沉默不语,她身后的清涟福身道:“徐夫人说夫人的绣功绝世无双,肚兜上的鲤鱼戏莲跟大明池里的一模一样,他日定当亲自上门道谢。”
芳佩阴着脸,眉眼处尽是不安,我略感异常,问道:“芳佩你想说什么?”
芳佩缓道:“奴婢去贤德堂时,看见宫人们人行匆匆,便问了一个侍女怎么回事。结果,结果……”
我急问道:“结果什么?”
芳佩回道:“皇上想废黜皇后,可废后的诏书还未下达,就被皇后娘娘给发现了……”
废后是惊天的事,大齐朝还从未出现过一位被废的皇后。我惊得站起来,一时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
芳佩扶着我,道:“这不是最紧要……废后的诏书,是公孙大人草拟的。”
我身子一软,瘫在了凳上。端午晕厥后,皇帝便少见皇后、太子,已是让人议论纷纷,虽然依旧按照常例到了长明行宫避暑掩人耳目,却抵挡不住皇后的怀疑,她能发现废后诏书,必是早有防备。
我定定心神,抚着莫染站起,道:“去幽竹山房。”
芳佩劝道:“夫人万不可心急啊,如今事情还没有定论,不能鲁莽。”
我急道:“我只不过去看看公孙姐姐,何来鲁莽,走!”
我沿湖疾走,乃至将芳佩落在了后边。湖中的碧水翠岛,失去了一向的光彩,了无意趣地看着岸上人来人往。
小羊子迎面匆匆而来,直勾勾的眼睛急切看着前方,竟未发现我的一袭湖蓝衣衫。
我喊住他,问道:“羊公公,这么急作甚,殿下呢?”
小羊子擦擦额上的汗珠,道:“公孙大人在府中服毒自杀了!太子殿下派奴才过去看看呢!”
听他一言,我冷汗直冒,心如鼓震,眼前一阵眩晕,脚下似踩虚般将要跌倒。芳佩前来扶住我,替我擦去骤然变冷的汗珠。
幽竹山房隐于青山之脚,三间小房若田园之舍,依偎湖光山色,独享一方安宁。四围常年青竹环绕,馨香雅致,若仙人之境。
可是此时,山房已被一阵惨厉的嚎哭化作了阴暗无比的地狱。
史娘的哭叫声让我勉强粘连在一起的心儿顷刻四分五裂。我拉住守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红雁,叱问道:“是谁告诉你们夫人的?”
红雁噙着泪花,抽噎道:“是玲珑,方才她来找奴婢说话,顺口告诉奴婢的……”
我心中震怒,掴她一个耳光,骂道:“糊涂东西!”
“早晚都要知道,你打她有何用!”
我扭头一看,原来萧木平也早已闻讯赶来。她眼睛红肿,面上泪痕纵横交错,可想如今作为事中人的史娘,会是怎番模样。
史娘见我至,身上抖得更为厉害,泪水随着眼珠的颤动喷涌而出。她的声音已经嘶哑,喉中若堵了痰一般,只能苦苦哀鸣,如同一只濒死却又不甘的梅鹿。
我跑过去抱住她,泪水横流,却不知该如何劝阻,甚至该不该说话。
她抖索一下,忽地挣开我的拥抱,冲向门外。
“杀了皇后,杀了她!”
萧木平紧忙喊道:“拉住她!捂住她的嘴!”
苗凤、芳佩、井兰连同几位宫人捂住史娘的口,将其架回了屋内。
史娘慢慢哭尽了气力,瘫软在了地上,如同被箭射中的猎物,身上发出一阵阵抽搐。萧木平吩咐众人将她架到床上,蘸了凉水替她擦去汗水与泪痕。她愣愣地看着我满脸泪花、不知所措的我,眉头皱成一团。
“媚娥,我没有父亲了……”
从寝屋出来,地上都是散乱的碎瓷,红雁与几个侍女正在逐一收拾。
在桌旁坐一刻钟,竟谁也开不了口。萧木平面上的泪水流得缓慢,却显现着急切的悲伤。
芳佩看看对坐的两人,为难道:“两位夫人还是想想办法吧,公孙夫人目前的境况可是十分危险啊。”
我拭去面上的泪珠,低声道:“暂且不会,公孙大人服毒自尽,并不是戴罪之身。只要皇上能确保大人享尽哀荣,公孙姐姐便可保得住平安。”
我想着那日草木阴凉处史娘说得一番话,不禁道:“父亲在时,为板上鱼肉,任人摆布,父亲不在,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任人宰割……人命怎会如此贱呢?不,我绝对不会让它发生。”
萧木平忍住眼泪,一脸的憔悴尽显无余,道:“媚娥先不要说此大话为好。”
我心中略感惊异,无措地看着她的眸子。
她终究忍不住,起身走了出去。
井兰并未跟去,我起身,无力问道:“怎么回事?”
井兰两手张在一旁,也似没了主意,只说:“夫人见了公孙夫人,便也看到了当时的自己,若不是当年……这宫里的女子,有几个是自己愿意进宫的?可即使如此,也都时刻想着父亲母亲,夫人方才说人命,或许人命就该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