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长明行宫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18 00:09:26 字数:4677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日头在空中徘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与人间告别,惹得旁边的月亮一脸羞涩。
皇帝日渐体虚,白日贪嘴多吃了几颗粽子,病势便又急转直下,中午的时候竟然昏睡不醒,牙关紧闭,让太医署的七八个老太医费了好大气力、用尽浑身武艺,才将皇帝从冥王手中抢了回来,着着实实把皇后、太子吓了一惊。
皇后、太子砍了御膳房的掌事,赏了太医署的全体医者,方才罢休。
戌时末刻,太子踏入并荷堂,面上余悸未消,眼里的疲惫翩跹舞动。
我奉上添了薄荷水的莲子银耳粥,立于他身后捏揉着他消瘦了不少的肩膀,好让他能在惊心动魄、身心俱疲的一日终了,能够享受到些许惬意。
太子语气纤弱,幽幽地似是在自言自语:“下午父皇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御史大夫觐见……”
我顺着他的肩脊捏至略显僵硬的脖颈,轻轻握起一块皮肉慢慢按摩。我看着他无神的双眸,心中确是不忍,便打发芳佩她们出去,只留一盏青灯抚慰着堂内不能言说的伤感。广藿香的清气不足以快人心意,只有一双尚算温暖的手,能抚平那颗表面刚强内里柔弱的拳拳之心。
他觉得舒畅,发出了一声快意。
“御史大夫是父皇最器重的人……”
太子眸中泛出泪花,也深刻感染着我的心情。太子热爱自己的父亲,只是限于君臣之礼,有些事他不得不做,有些话他不得不去避讳。
我轻声道:“陛下泽布天下,必会有上苍保佑,春秋绵延。”
太子闭着眼,翻滚着眼珠,握住我的手,摩挲着水葱似的指尖,道:“媚娥对孤说实话,你说父皇单独见御史大夫,是什么意思?”
我心思一转,方知太子伤感的情绪背后,仍然盘绕着复杂的心思。他孝顺父亲是真,但时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也是真,父皇的每一步,他都必须看得小心翼翼。
我福身行礼,道:“臣妾不能妄自揣摩圣意。臣妾斗胆想一下殿下的心事,皇上病了许久,殿下撑着天下,皇后娘娘也是朝廷后宫两头忙,这些忙碌的身影,皇上定是看在眼里。如今,嗯,如今皇上突然晕厥,不免对朝政之事更为牵挂,毕竟已为天下尽责三十一载,心里难免会有不舍……”
太子回头看着我,道:“自从王胜被斩,孤就看父皇渐渐起了变化,他看孤时,好像眼睛里缺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看得孤,实在是心里慌啊。”
我低头道:“天下人都知道皇上殿下父慈子孝,一点波折,顶多引发一点不快,最终,还是上阵父子兵。”
太子朗笑一声,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孤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初六日,用过早膳,芳佩、莫染和清涟便拾掇起了什物,一件件往马车上送。
我仔细绣着婴孩肚兜上的鲤鱼眼,一阵阵扎下去,眼看就要让鱼儿活起来。
清涟好奇地看着,询道:“夫人怎么绣小孩衣物?”
我仔细扎完最后一个针脚,才回道:“原本打算给我那孩儿穿的,只可惜他没那个命。现在也是闲着无事,便拾起来从新绣,也算练练手上的筋骨。”
清涟面上一红,屈膝谢道:“噢,奴婢多嘴!”
我笑一声,道:“没事,都过去了。夏日的阳伞、衣料都派下来了,芳佩,你带着她们俩挑些素雅的,裁新衣裳吧。”
莫染瞧瞧芳佩,紧忙兴冲冲谢恩。
清涟踟蹰道:“这么好的料子,奴婢们穿出去不太好吧。”
我笑道:“只要不是太张扬就行!”
莫染刺挠道:“你这丫头真傻,夫人让我们挑,你就真冲着那最好的云锦去挑啊?连戴良娣一年也做不了几件,你如果穿上了,莫非是想被供到北殿去当菩萨吗?”
清涟急得脸通红,骂道:“你再在夫人面前胡说八道,小心晚上老公公把你抬去!”
我看着甚是忍俊不禁,芳佩连忙制止道:“越来越不像话,简直是把你们惯坏了,看看你们怎么说话!”
长明行宫居于城北,依山而造,环湖而建,亭台楼阁傍水而设,泛着波纹的绿水上,到处都显映着殿阁或精巧或雄壮的身姿。从车上下来,一阵清凉的水气迎面而来,让原本干涩的眼睛润亮许多,眼前的景色也为之一变,变得鲜活起来。
皇帝居长明殿,皇后居英华殿,妃嫔居大明池西诸馆舍。大明池以东,是东宫居所,太子居青山殿,戴良娣率东宫诸人随居。
我的住所名唤芙明居,与在长安宫中的并荷堂遥相呼应,门前立着一棵桃树,上面早已结出青涩的果实,累赘于树枝之上,随湖风轻轻摇摆。
芳佩看着如画的景致,欢喜道:“殿下可真是有心。”
我蹭一下青桃的绒毛,道:“皇上病势不稳,原以为来不了的,却不料皇上竟如此坚持,许是不忍心掖庭妃嫔在长安宫中度暑吧。太子殿下再有心,也比不过皇上的恩德啊。”
大明池东西狭长,路面用青卵石子铺成,曲曲折折绕湖一周。一路上左手楼宇,右手碧波,有杨柳婆娑,有清风抚慰,心里觉得格外安宁。
戴良娣宛若一只彩凤,遥遥在前,引着百鸟流连于江山美色。湖心两座小岛隔水对望,葱葱郁郁,苍翠清丽,沐浴着腾腾雾气,恍若蓬莱仙岛。
众人三五成群,唯独史娘孤零零行走于一侧,茕茕孑立于湖畔,墨色的飞瀑与流淌的素白与她身边的景致浑然一体,互相交融在了一起。
我壮着胆儿走上去,至她身旁,看她冷清清的面色,心里寻思着说些什么。
湖风悠悠吹,梳理着她略显松散的发髻。她面色微红,眼神寡淡,眉梢上表演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愫与心事。
“昨夜与殿下处得可好?”
史娘冷不丁地一问,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与芳佩对视一眼,道:“尚且如意,昨日殿下身心疲累,喝了我熬的粥,觉得好一些。”
史娘停于岸边,看着池中的莲叶痴痴发呆。待旁人走过,方看向我的面。
“在你之前,殿下原想去芝兰馆的。”
我心上一紧,慌忙道:“姐姐?”
苗凤瞧了瞧四周,回道:“鲍公公先是去了芝兰馆,告诉夫人说要留宿芝兰馆。可是到了戌时,又突然说不来了,改去并荷堂。”
我低头婉转,言道:“姐姐这是在嫌弃妹妹?”
史娘看看渐行渐远的人群,道:“在这个宫里,最懂我史娘心的,非媚娥莫属。媚娥,可不要伤我的心啊。”
我谨慎道:“殿下的心思从来需要我们去仔细琢磨。去哪处留宿,全凭他一念之间。”
史娘的眼神依旧凌厉清爽,身上却不知从何时起添上了许多忧伤,与刚入宫时的她判若两人。
“若是有人存心挑拨呢。”
我望向众芳,疑惑道:“姐姐的意思是?”
史娘看着我的眸子,微微一笑,伸手替我整理塌掉的轻纱披肩,道:“还有谁更在意我俩的关系呢。”
看着史娘走远的背影,我向苗凤问道:“怎么回事?”
苗凤回道:“昨日夫人与鲍公公聊了几句,知道戴夫人一直陪在太子殿下身边,所以就揣摩……”
芳佩面上一惊,缓缓看向我。
我心里抖动,鼻子微酸,脚下向湖边移动了一点,侧脸望去,史娘映在湖里的婀娜倩影与鲤鱼相惜相伴。
苗凤张张嘴,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孙夫人快去劝劝我们家夫人吧。”
我拉住她的手,关切问道:“怎么了,你慢慢说。”
苗凤擦拭着眼泪,道:“孙夫人不知道,自从那日我们夫人与您闹不愉快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这些天来,宫里又出了不少幺蛾子,雪上加霜,让我们夫人愈发感到不安,整天吃不香、睡不着……”
我瞧瞧芳佩,道:“姐姐她,可是在担心公孙大人。”
苗凤点点头,抽噎道:“夫人说朝局越让人看不清,老爷的前途与生死就越难卜。可是,老爷怎么就不想想自家女儿呢,他在朝堂当他的忠臣,却将自己的女儿放于水火之中,向哪边靠也不是,不烧死就会淹死……”
我捂住她的口,道:“别说了,还怕姐姐不够烦吗?去伺候你们夫人吧,什么都别说。”
苗凤点点头,悻悻离开。
“哟,孙夫人这是在教训奴婢吗,可切勿为一个不懂事的丫头生气啊。”
我听音寻去,原是紫妙搀着徐薇君缓缓而来。她的肚腹又大了一点,里面似装满了福气一般看着格外诱人。
互相见过礼,我拉起她的手,道:“天气这般热,姐姐身子可爽快?”
徐薇君倩笑道:“看见妹妹便觉得好多。妹妹不必要为一个丫头生气,丫头不懂事,回去由主人仔细调教必是,生气伤身啊。”
我缓笑道:“姐姐多虑了,妹妹非但没有责怪苗凤,反而是在安慰她呢。”
徐薇君点头道:“嗯,主人不高兴,小跟班儿的日子也不好过。人贵在将心比心,就说我们吧,倘若乘凉的大树摇晃不定,那树下的人儿也会不知所措。”
我心思巧转,看看她的肚腹,道:“风吹一阵,参天大树顶多发一阵牢骚,可树下乘凉的人,弄不好就会连打喷嚏,一病不起。众人拾柴火焰高,若两人抱在一起,互相取暖,想必会好很多。”
徐薇君提绢掩笑,看旁侧紫妙一眼,道:“就说觉得跟妹妹格外亲近,瞧,这想都想一块了。唉,近日总觉得这长安宫晃晃悠悠的,我们姐妹可千万不要跌倒啊。”
我握住她的手,若一对义结金兰的姐妹,道:“只要手牵手,就不会跌倒。”
与徐薇君各自追赶前方的人群,我心不在焉,抚着芳佩慢悠悠欣赏池里氤氲着的山水美画。
芳佩道:“夫人信得过徐夫人?”
我瞅她一眼,肃道:“没什么信不过,同栖一树,而树非佳木,则只能与树上的鸟儿相依相伴。”
芳佩道:“那徐夫人怎会无缘无故来接近夫人?”
我无奈道:“也许她也与我有相同的感受吧。再者,春节以来,宫里宫外就一直不得安生,流言蜚语颇多,她或许也觉得,长安宫的风景就像这大明池一般,也愈来愈不清晰了,多找个人,也是多一条路。从她上次向我透露丁更衣去暴室一事,便可知她早就有所准备了。”
芳佩点点头,未作言语。
一只鲤鱼探出水面吸纳着空气,饱满的肚腹在水中隐约可见,比我绣在婴孩肚兜上的那只还要盈满。
我慢言慢语,似是自嘲:“唉,如果能像她一样能把孩子在腹中安安稳稳养大,平安生下来,或许,我就不似今日这般惆怅。公孙姐姐也是,纵使她再不待见太子殿下,有个孩子也总是好。”
芳佩踟蹰道:“夫人是有福气的人,自会再怀上龙胎。公孙夫人,恕奴婢直言,是愈发的敏感了,她对太子殿下冷漠淡薄,对戴夫人疑心疑鬼,心里烦乱不堪,恐怕很难有身啊。”
我望她一眼,道:“戴良娣在你心中就这么好?”
芳佩福身行礼,道:“自是比不过夫人对奴婢好。”
我叹口气,心中又生出一滩酸楚,道:“公孙姐姐,比我更注重这份情分。即使深陷囹圄,每天都记挂着宫外,心里有数不尽的烦心事儿,也必是忘不掉我。别人挑拨,姐姐无动于衷,我却先动摇了,说到底,是我不如她……”
湖边时而笔直,时而曲折,踩着青卵石路,走得辛苦又愉悦。
前方柳树下,一块凸出的岩石直插湖面,宛如一块仙石掉入凡间,玉白的外表光彩夺目。石面距池水三尺,一展观景台浑然天成。只是,前边铁栅栏环绕,并有侍卫严守,给人美丽心情添了一块瑕疵。
左前方的侍卫躬身敬道:“夫人留步,皇上亲自下旨封禁,任何人不得进入。”
我自知趣,回至芳佩身边,怏怏道:“本想拨拨水,却竟这般无趣。”
芳佩劝道:“夫人若想嬉水,找其它地方便是。这观月台,的确不行啊。”
我仔细看着她的眸子,想从中找出答案。
她瞧瞧侍卫,低声道:“这里就是当年仁慧皇后和杨婕妤落水的地方。”
我惊诧扭头,湖上的烟气似是鬼魅。
我仔细梳理着这个听得不多的往事,悄声问道:“听说是当年的瑃嫔一手造成,可是她母家白氏,一向与康氏交好,她与仁慧皇后又是亲如姐妹,怎会下此毒手?”
芳佩回道:“当时,皇后娘娘还是吕宸妃,庆贵妃还是庆嫔,诚贵妃是诚嫔,宜妃是婕妤,宫中最得宠的,不是她们,是杨婕妤、仁慧皇后与瑃嫔,宸妃虽然育有两子,得陛下敬重,却也不如瑃嫔讨巧。瑃嫔日骄,终有一日便产生了取皇后而代之的可怕想法……”
我点头,道:“看来,人切不可贪心啊……想不到杨氏也如此得宠,不过,她既如此得圣上青睐,怎只是个婕妤呢?”
芳佩回道:“是出身卑微,暴室罪民的出身,能让她有个名分就已不错。那是奴婢还小,偶尔见杨婕妤一次,都觉得她甚是落寞。而当今的皇后娘娘虽不得宠,却因当时吕家日渐强大,为大齐朝出力不少,一进宫就获得了贵妃位份。”
我心上莫名忧伤,缓缓道:“听闻杨婕妤是最早在皇上身边的人,想必也算结发夫妻,落得此等下场,也是十分不幸。”
芳佩轻声道:“何止是不幸,眼看着皇上娶了皇后,纳了贵妃,而自己却连一个名分也没有,若不是生下广陵公,恐怕至死都没有坟头让人哭。她实在惨啊,那日舍命跳湖救仁慧皇后时,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最后一大一小,葬身鱼腹,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