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庆贵妃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16 12:08:05 字数:3850
王淑瑶的尸身与他父亲一起埋进了王家的坟冢,从此这个人连同这个名字,一起蒸发人间,无人再提。
北殿修缮一新,鎏金的墙柱,华贵的流苏,正好衬托戴良娣的高贵地位。
摆了一桌围棋,边上是一株君子兰,立于珐琅瓷中,泛着幽幽馨香。人嗅在口中,咽在心里,下起棋来也有心思。
戴良娣手指巧拨,又从我这边拾走了几颗棋子。
我恭敬笑道:“夫人棋艺绝佳,下妾只能望而生叹。”
戴良娣叹了口气,用手抚了抚边上的兰花叶,微笑道:“是本宫距这君子兰近,嗅得气味多,心里安静,自然能聚精会神掌控布局。”
我点头笑道:“是下妾浮躁了。”
戴良娣点点头,道:“如果宫里的人,都像这君子兰一般,安静寡淡,沉默守礼,就像徐才人一样,怡然自得,那该多好。”
我看看芳佩,心里觉得她虽言馨兰,却意不在此,略作思忖,谨慎回道:“妹妹们定当谨受教诲,不求如夫人般美好,只愿能像君子兰一样,恪守妇礼,任凭夫人教导。”
回至并荷堂,发觉桌上多了一碗莲子粥,清澈晶莹格外美好。
清涟福身道:“夫人回来啦,方才鲍公公送来了一碗莲子粥,说是殿下怕夫人天热难耐,特地命厨房熬了碗凉粥,并按照夫人的口味放了许多晶糖。”
我笑了笑,坐在桌旁,尝了一口,道:“怎么有阿胶的味道?”
莫染笑道:“是殿下特意在粥里加了阿胶,以免粥太凉,伤了夫人身子。”
我将粥暂时放下,道:“倒是我那日送去的银耳粥,太过寒碜了。”
芳佩由心道:“都说夫妻恩爱,有甜同享,有难共度。这粥里的糖是甜,阿胶更是甜在心里,夫人与殿下真是恩爱甜蜜,让人羡慕啊。”
我摇头道:“夫妻?东宫里没有夫妻。哪怕皇上最宠爱的庆贵妃,也始终为人侍妾,低人一等。”
莫染驳道:“怎么不是?这么珍贵的阿胶都加了,这不明摆着让夫人赶快给殿下生个小王子吗?”
我提绢羞笑,嗔道:“你这丫头说话总是无遮无拦,看我回头怎么治你!”
莫染道:“既然夫人这么说,那奴婢就只能好话咽在肚里了。”
芳佩道:“莫染别看嘴快,心里可巧得很呢。“
我招手道:“先别说这有的没的了,莫染,你去主殿替我谢过殿下吧。就说,君非我,却知我意,我非君,也知君心。”
天上的日光逐渐被星辉取代,夜幕散开,地上多了几许凉意。
洗面,擦拭,脸上的妆容卸去,留下一股淡淡的芙蓉玉面珍珠粉的香味儿。芳佩替我梳理着头发,明镜中她的面庞略显消瘦,倒是让我想起了那日的红珠,心中一阵酸楚上涌,不是滋味儿。
我回头问道:“今晚太子殿下去了哪?”
芳佩回道:“芝兰馆。公孙夫人这几日了无心神,请早安礼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估计是戴夫人对殿下说了。”
我叹道:“自从她因父亲无辜被扣,自从我禁足小产,她就……”
我鼻上一酸,止住不说。
芳佩道:“恕奴婢多嘴,这公孙夫人,脾气真是比那黔驴还犟,认准一个方向,连弯都不转。”
我摘下太子新赏的珍珠流苏耳珰,道:“转弯子,她恰恰是嫌弃我转弯子……芳佩,你说白天戴良娣的话,是什么意思。”
芳佩手上的梳子停了一下,款款道:“夫人心里明镜一般,不用奴婢说。”
我蘸了少许玫瑰油,仔细嗅了嗅,扑在脖子上,道:“你说吧。”
芳佩道:“戴夫人说得是暗语,只有做过那件事的人才清楚其含义。夫人虽四两拨千斤,破了丁莲隐晋升的美梦,更让北殿装潢一新、力压披馨殿,可以说功高无两。可是,夫人却是在殿堂里做得这件事,在殿堂之外,夫人也是与莫大人颇有言辞。女人家在后院里,撒泼也行,可到了属于男子才能待的厅堂里,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戴夫人以兰喻人,恐怕就是在劝夫人安守妇礼,不要去涉及朝政的事?”
我苦笑一声,道:“朝政?我以为多大点儿事儿。她要是这样小心,跟吕良娣有何不同?”
芳佩的眼睛仔细播撒着笑意,道:“夫人此言差矣,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何况,我们是女人,那男人们该做的事,哪怕我们女人沾上一丁点儿,也是不合礼数,往严重了说,那叫牝鸡司晨、不守妇道……”
我抢话道:“芳佩这是在说皇后娘娘的不是。”
芳佩福身行一礼,道:“奴婢不敢。奴婢不说皇后殿下,就说那庆贵妃娘娘,因为仁慧皇后的缘故,皇上对她宠爱有加,她也倒学起了皇后殿下,频频出入紫微殿御书房,对朝政颇有言辞,虽有可能是三言两语,可仍旧逃不过群臣的耳朵。这朝堂上,那些谏臣,包括公孙才人的父亲,都不知道明里暗里劝过皇上多少次了。贵妃今日有皇上庇护,可是日后万一……这把柄就落如他人之手了。”
我捡起青苔翡翠,仔细擦着仍然挽留着春意的面庞,道:“照你说,倒是戴夫人好心提醒。”
芳佩谦笑道:“是不是夫人说了算,奴婢倒觉得这戴夫人是个可以倚靠的人。”
芳佩扶我至床边,安顿后退出,合上藕花帐,拉下珠帘,坐在了软垫上。
透过珠帘与纱帐,她的身影绰约斑驳,若一张佳人图撕碎扔在了眼前,袅袅娜娜不肯离去。
我叹口气,问道:“公孙姐姐有多久不来并荷堂了?”
芳佩略略顿一下,细声回道:“六七日了吧。”
我“嗯”一声,欲倒身入眠。
芳佩掀开几串珠帘,小心问道:“要不明日去芝兰馆,夫人?”
我摇摇头,侧躺朝外,芳佩搅动的帘子晃晃悠悠于面前,生出一目眼花缭乱。
“不必了,她如今还在气头上,再过些时日或许会好些……明日去康淑媛殿里吧,解除禁足后并未去过几次,心里总过意不去。”
芳佩倚在墙柱上,姿态甚是柔美,可也曾为人奴婢的我却知道个中劳苦。
我以手撑身,道:“芳佩,拿条被子躺下吧,总这样睡对身体不好。”
芳佩就势行了个蹲礼,珠帘飘荡中尽是她感激地目光。
她嘴上依旧踌躇:“这不合规矩啊。”
我躺下,合被,静静言道:“并荷堂的规矩是我定的,我不希望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受罪。”
日光绣在清澄殿的琉璃瓦上,细密的针脚将殿阁涂抹得似一个经烈火淬炼出的彩花瓷。这座宫殿在东宫中独树一帜,似是高傲的白莲花茕茕独立于一池粉荷红蓉之中,华丽光彩,引人注目,又与众芳格格不入。康婉清之所以得到如此别致的住处,盖因她长姐在世时获宠所致。康妃薨逝,她曾专宠一段光阴,后来时间渐久,新人入宫,她的清澄殿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忙碌。如今,这里是东宫里最冷清的地方,一如这里冷冷清清的女主人。
进入殿内,方发现主座上坐着的不是康婉清,而是另一个生得更加美丽妖娆的女子。
她是庆贵妃康氏,西首坐着的是宜妃司徒氏,那日先蚕坛桑宴上,我曾经远远地看过她们。
我恭敬地望了望左右,蹲下祝道:“庆贵妃娘娘万福,宜妃娘娘请安,给康淑媛请安。”
庆贵妃眼角绽出笑意,朝宜妃一努嘴,幽幽道:“哟,这不是东宫的大红人嘛。起来吧。”
我看一眼康婉清,发现这姑侄俩的情态如出一辙,回道:“谢娘娘。”
走至东侧坐下,局促看一眼康婉清,又低下头,不知该作何言说。本想着与康婉清毫无顾忌地聊上一日,却不料被这两位皇妃破坏了我的如意盘算。
庆贵妃眼波摇荡,啜口茶水,伸出少女般水嫩的兰花指擦擦嘴角,道:“本宫听闻你素来与吕良娣交好,怎得空跑来这冷清的清澄殿来了?”
康婉清瞟我一眼,道:“孙妹妹啊,现在是北殿的常客,投桃送李,不亦乐乎。”
对面的司徒宜妃垂目端坐,一只手雅致地靠于桌上,玩弄着茶碗盖儿。
我略作思忖,起身屈膝行礼,道:“今时不同往日,下妾还是觉得与康姐姐亲近,未常来探望康姐姐,是下妾的不是。”
庆贵妃笑一声,得意道:“瞧这张小嘴,有哪个男子不爱?宜妃妹妹,你看她这性情,是不是很像一个人啊。”
宜妃温温笑道:“娘娘开玩笑,娘娘与下妾刚刚与孙才人见面,怎知其情其性?要说像哪个人,就更不可想象了。”
在旁人看来,一个家族自有一个家族的性情。康氏姑侄冷艳华贵,只做凤头不做凤尾,与此相反,司徒氏姑侄则韬光养晦,隐于世而冷眼旁观,尽管对康氏唯命是从、亦步亦趋,却从来都是不鸣则沉默寡言一鸣则滴水不漏,露不了马脚,让人挑不出毛病。
庆贵妃不顾宜妃打得圆场,只顾自说:“妹妹还记得杨婕妤吗,按入宫的年岁,我们还要叫她姐姐。当年她在时,甚是得仁慧皇后宠信,那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环环相扣,保证你听得心服口服、服服帖帖。孙才人颇有当年杨婕妤的风范啊。”
我心里听得奇怪,她们怎无端扯起一个死人?纵使那杨婕妤性情类我,也断不能随意将一个活人去跟死人做比拟,庆贵妃如此说话未免太过轻浮。
宜妃眼珠转了转,露出的牙齿洁白无瑕又生满暖意,道:“怎会不记得,陛下当年最宠爱的便是她,她人又好,与世无争,我们这些晚进宫的,都愿意与她亲近。只可惜呀,她英年早逝,竟追随仁慧皇后而去,唉……”
我心里仔细听着,眼上打量着贵妃的神色,嘴上小心询道:“追随仁慧皇后而去?想必婕妤夫人与先皇后感情甚笃啊。”
茶水慢慢凉了下来,采容带着宫人欲沏新茶,被康婉清招呼了回去。
庆贵妃叹一口气,望着地上泛出的褪去的光影,道:“是啊,姐姐那天独自在大明池,一不小心掉了进去,杨婕妤大概是看到了吧,也跳了进去,却都没有上来。”
我点点头,询道:“大明池,可是在长明行宫?”
宜妃侧脸看看贵妃的面容,道:“正是,过了端午,咱们就又能去了。你有所不知,先皇后啊,有晕症,那天夜里,先皇后在岸边赏月,一个小太监不小心跌破了膝盖,鲜血直流,正好被先皇后看到,她当时就晕了过去,一下子跌进水里,杨婕妤正好在身旁,不顾自己不会水性,也跳了进去。等人去救时,一切都晚了……杨婕妤更惨,连尸身都未找到。”
我愈发疑惑,询道:“难道当时旁边就没有人?”
宜妃叹道:“本来有,可是后来被瑃嫔假传懿旨支走了。”
我自觉事情怪异,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心里清楚她们是在唱曲给人听,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作戏给我看。或许,她是在抒发心中不快吧,毕竟,仁慧皇后、贤明太子仙逝后,康氏就再也无往日风光,至今时,白氏已被皇后打击得退出了宫廷,康氏也如一只卧病不起的老虎,躺在长安宫的某个角落气喘吁吁。
宜妃瞧我一眼,又道:“当时戴良娣也正巧遇到,吓得她病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