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旗鼓相当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15 10:43:07 字数:3177
告辞太子,与莫平澜退出。日头明亮地让人睁不开眼,睫毛被阳光照地微微发烫。莫平澜一袭素白圆领缺袍清爽宜人,下穿青黑长靴精神干练,魁梧挺拔的气势倒不似一个工于笔墨、舌灿莲花的文人。
莫平澜叹口气,道:“想不到王胜父女一日之内便连遭横祸,这宫里眼见风起云涌,让人辨不清方向啊。”
我抚着芳佩的手,秀眉轻挑,道:“莫大人说得严重了吧?”
莫平澜看一眼露井旁已生出绿叶的桃树,眨几下眼睛,道:“皇上卧病,命太子殿下监国,皇后娘娘协政。夫人可听清了,皇后娘娘是协政,并没有斩杀大臣的权力,这次娘娘以雷霆之势绞杀王胜,定是没有经过陛下和太子殿下同意。”
我掸一下扑在裙上的灰尘,轻轻笑道:“陛下娶了位女英雄,是天下人皆知的事。皇后娘娘参与政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人此说未免牵强了点吧?”
莫平澜爽笑一声,回道:“夫人说得对,这的确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皇后娘娘这次动手,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皇上、朝廷,并不好说。都知道,这王将军明里暗里都是吕氏的敌对。他对康氏一族矢志不渝,对吕氏恨之入骨,前不久还鼓动某些手下去跟皇后娘娘叫板。如今他人头落地,臣子们或许觉得是皇后娘娘在敲打康氏,可在皇上眼中,娘娘此举,恐怕不只是杀鸡儆猴吧?”
我稍微收敛笑意,询道:“大人是说?”
莫平澜的目光扫上我的面,与我双眸的接洽转瞬即逝,道:“咱们皇上,老了,身体眼看一日不如一日,而皇后娘娘却是硬朗得很。自仁慧皇后、贤明太子薨逝后,康、白一蹶不振,戴氏亦步亦趋,唯有吕氏一门一枝独秀。夫人看看,这后宫、朝廷、地方、民间,哪一处没有吕家的人?”
听着他的话,不由觉得心里被针刺了一样,隐隐作痛。
我与他几次接触,也算了解他的抱负与为人,心下略作思忖,婉转道:“新旧交替的时候,正是英雄用武的年华。莫大人想必定会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莫平澜拱手谦谦笑道:“承蒙夫人吉言……不过,小臣很是向往作一朵闲云,或是一只野鹤。连同国姓,天下不过是郑、吕、戴、康、白五家人的文章。我这个姓莫的,在浩如烟海的诗章中,涂涂画画,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嗤笑一声,打趣道:“莫大人戳中的是全天下人的痛处,你我都是如此。”
与莫平澜致礼道别,我转身对芳佩道:“本宫去芝兰馆看看公孙姐姐,你先回去吧,清涟还不熟,一人看着并荷堂,本宫不放心。”
芳佩道:“唉,天热,夫人照顾好身子。”
莫染扶我至芝兰馆,顿了顿,刚欲招呼门前的宫人,却见红雁迎了出来。
红雁施过礼起身,道:“我们夫人去了静心馆,并让奴婢告诉夫人,夫人可以在馆内等候,也可以去静心馆说话。”
我心中略觉不适,追问道:“静心馆?你们夫人去静心馆为何?”
红雁福身一礼,道:“我们夫人归来时,恰巧碰见徐夫人身体不适,故用过午膳后,便去了静心馆看望。”
我皱一下眉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莫染扶我转身,小心问道:“夫人不高兴?”
我斜她一眼,道:“鬼丫头,你才跟本宫几天啊,就学会察言观色了。”
莫染俏皮一笑,两道梨涡格外讨人怜爱,回道:“是夫人待奴婢们好,吃穿用度都亏不了,奴婢们甜在心里,自是有劲儿去观察夫人的颜色。”
我拍她一下,嗔道:“马屁精。”
走至静心馆,禀了来意,门人速去传报,只一会儿,便见徐薇君挺着肚子从馆内走出,公孙史娘跟在身后,不冷不热地看着我。
徐薇君礼数周全到过分,她见我面,忙屈膝行礼,祝道:“孙夫人万福!”
我紧忙回礼,牵着她的手,也口道万福。
吾等三人俱为才人,只因我排序高于她,她便在礼数上对我如此照顾,不免让我生出歉意,也正因为这层原因,我与她总是不得亲近,中间生生隔了道不见踪影的墙壁。
在馆内坐定,紫妙奉上了茶叶。我端起青瓷茶碗嗅了一口,有股淡淡的薄荷味道。史娘面前的茶水已不见了热气,静静蹲在一袭翠竹素白襦裙旁孤芳自赏。
史娘时不时看向我,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苗凤眼若滚珠,在我与她家夫人之间滑来滑去。
我打量一下徐薇君的肚腹,询道:“听闻姐姐身上不爽快,如今好些了吧?”
徐薇君巧笑倩兮,若月前流云,道:“估计是天气渐热,中了些暑气,方才紫妙扶我回来,喝了些薄荷茶,已无大碍。夫人挂心了。”
我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姐姐怀着身子,要十分当心才是。”
紫妙在一旁按捺不住,插嘴道:“夫人哪是热的,分明是被那血淋淋的东西吓的,出了好一身冷汗呢!”
徐薇君眉头微皱,嘴唇抿起,厉色道:“休得胡说!”
她发怒起来都是那么端庄,想必除了天分以外,其父母必在她身上下了一番功夫,让我不得不暗暗佩服。
我惊异道:“血淋淋?”
史娘开口道:“是王淑瑶父女吧,妹妹怕是惊到了。”
徐薇君面露难色,只顾吃茶,不再说话。
我心思巧转,询道:“姐姐看见了什么?”
徐薇君提绢擦擦嘴角,缓缓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啊,突然想念起暴室里的一个亲戚,就打发紫妙从东宫厨房里取了些吃食到那地探望,却正巧赶上了王淑瑶自杀,把紫妙吓了一跳,这丫头回来跟我一说,也着实把我吓了一惊……”
我看看神情自若的紫妙,疑问道:“亲戚?”
徐薇君点点头,道:“一个远房亲戚。哦,对了,过会儿咱们也去看看丁更衣吧,她也被吓得不轻。”
我看她须臾,心中的丝线渐渐繁乱起来。我第一次发觉,徐薇君绝世独立的面貌下,也不止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看看史娘,笑道:“晌午恐怕不十分方便,过些时候吧。我就不多打扰了,姐姐多休息才是。”
与史娘走出,偏行于树荫下,空气中焦躁的味道愈来愈浓,肌肤上处处是炙烤的酸痛。
我幽幽道:“丁莲隐这回算是把事儿做绝了。”
史娘叹口气,道:“父亲活着时,为板上鱼肉,任人摆布;父亲死了,仍为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她说得每个字、每丝气息都是如此沉重,以致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莫染忙岔开话题,道:“这王庶人一殁,把整个东宫都搅得不安宁,看把徐夫人吓地,脸都白了。”
我轻笑一声,道:“吓地?她是知道我们回来吧。我不管她是否真的有位亲戚在那,也不管她是否真的被吓到,但有一条可以确信,丁莲隐确实去了那。”
莫染点点头,道:“合着这主仆俩是在演戏作给人看啊。”
我看着眼前清凉诱人的树荫,道:“从前一直认为徐才人,就如那园边的蔷薇,冷艳而绝世,大隐于市。如今看来,是我低估她了,不仅隐得好,该显露的时候,也是露地如此巧妙。”
莫染点头,又不解道:“那,她为什么不去告诉戴良娣?”
我无奈道:“告诉了又怎样,木已成舟,生米成饭,戴良娣纵使有通天手腕,也无法点石成金。”
史娘接过话头,道:“没有告诉良娣,却告诉了一个小小的才人,实在说不过去啊。”
我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庞,瞧了下左右,挥手道:“莫染你先下去吧。”
史娘无力使个眼色,苗凤也退了下去。
我抚着史娘的手,道:“姐姐,这是在,责怪媚娥吗?”
史娘移开我的手,侧身道:“我哪敢呐。”
我心上一痛,道:“姐姐,妹妹有哪里做得不对?”
史娘回头,眼神多了三分凌厉,道:“我问你,你的心在哪?”
我捂了捂胸口,道:“一直,都在媚娥胸口里啊。”
史娘蔑笑一声,道:“胸口里?媚娥现在果真是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不但能把丁莲隐之流说得哑口无言,把太子说得心服口服,连自己都给自己绕进去了。”
我心虚一阵,吃力道:“媚娥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只木偶,左不过从一人手里跳到了另一人手里。可是请姐姐相信媚娥,这只木偶不是死的,她有心,一直在跳!”
史娘转头,喘着气,对我不予理睬。
我轻吐气息,空气中多了一股悲凉,轻道:“自那个孩子从身上脱离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有得必有失,有牺牲才会有幸福,现在的付出正是为了将来的回报。现在吕、戴旗鼓相当,只有依靠一方,才能暂时保得圆满,若夹在缝中,抑或左右逢源,只能死路一条。连一向明哲保身的徐才人都是这样,姐姐聪明如此,当日也是亲自为我和戴良娣牵线,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懂?”
史娘冷笑一声,道:“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如此,宁愿你永远被禁足。媚娥以为自己是谁啊,为人棋子必为弃子,我不管你了!”
史娘气极而走,我挤下一滴眼泪,独自道:“把棋做活了,尚有一丝希望,若不入棋盘,说明从一开始,这棋子就是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