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露井桃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12 21:22:25 字数:3457
请安礼过后,戴良娣遣散众人,独留我在北殿内。前几日的蜂蛰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依旧是春光满面,秀色可餐。她一只手倚在靠垫上,体态甚是安闲。
“孙才人身子怎么样了?虽是小月,也是怪伤身体的。”
我福身回道:“承蒙夫人关照,下妾身子已无大碍。”
戴良娣欣慰点头,道:“程太医医术高明,殿下与本宫都是十分信赖。既然已经恢复,当应全心全意服侍好太子殿下,做好宫嫔的本分才是。”
她将“本分”说得如此之重,我自然知晓她言下之意。
我笑若桃花,回道:“下妾定当谨守本分,为殿下、为夫人效劳。”
戴良娣起身,走下主座,对芳佩道:“扶你家夫人起来。孙才人,陪本宫到后苑走走吧。”
卯时初刻,日头还未升起,东方微白,凉风徐徐,夜未尽,人影绰约。我悄声走至露井旁,将手中提着地木桶放下,又接过芳佩的灯笼,仔细照着满树的桃花,寻找着中意的花瓣。
未见日光的桃花半开半合,睡眼惺忪,倾城的容颜半遮半掩,任谁看了也要动心。娇艳的花朵沾着露珠,若美人面上迟迟不肯离去的泪水,让人不得不心生怜惜。我狠狠心,一片片采下往丝绸方帕上扔去。
花瓣渐渐铺满了丝帕,我拿灯笼仔细照了照,觉得满意,便又来至露井旁,挽起袖子,将井绳拴在木桶上,摇起辘轳放了下去。
辘轳吱呀吱呀叫个不停,任凭我怎么小心谨慎,都别别扭扭地发着声音,在这寂静的早晨格外刺耳。
主殿大门敞开,太子走了出来,衣衫整齐,看来是一夜未睡。
夜色仍重,他朝露井这边仔细观望,问道:“是谁在哪?”
我与芳佩紧忙蹲身行礼,回道:“是臣妾,嗯,才人孙氏。”
太子笑道:“哦,原来是媚娥啊,你在这作甚?”
我低头看着自己埋在裙中的脚尖,支吾道:“臣妾……”
鲍作人搀扶太子走下台阶,至我身旁,看着地上晶莹的桃花瓣和半桶清亮的井水,不由睁大了眼睛。
太子蹙眉道:“你这是?”
我跪地道:“请殿下恕罪。臣妾昨日见到长皇孙,见他面上生有冻疮,又听芳佩说若采新鲜桃花,拌入桑枝、紫草、艾叶,再用卯时的井水煎熟洗面,便可于数日内恢复容貌。臣妾愚钝,叨扰了殿下清静,殿下请责罚。”
太子缓缓走近,语气舒缓了不少,默默念道:“桃花水……难得你如此有心。”
他蹲下亲自将我扶起,摸着我的脸,道:“难得你有心啊,连戴良娣都想不到,怨不得祚儿总与你亲近。”
他说罢便要拉我入殿,我福身行礼,道;“容臣妾先将桃花水煎好。”
太子笑容可掬,道:“好,你且去吧,孤等着你。”
夜深沉,一许春风几度风流,三更梦醒,香汗沾衣绸。春至春宫柳叶青,桃花掩面娇,满枝头,新月钩云凄清冷,香帐暖,郎君教妾愁。月影抚轩窗,珠帘绕檀香,春宵良,世事无常别离后,两情悦,红妆泪两行。
我揩去香汗,将熟睡的太子的手从身上拿下,下地敞开珠帘,进入了殿中。
虽已复宠多日,却从未有今夜这般踏实。他是小君,将来也必是一国之君,为了他郑氏皇族,为了大齐朝,他必将坐怀天下,心达万物。我再与他郎情妾意,于整个大齐国也便只是一粒尘埃,在宫中待久,愈经事,便愈觉自己渺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他满园寻觅悲哉行的那个午后,也许是他抱我至并荷堂的那个雪夜,我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已经不得不承认,在我小心翼翼恭维着他的同时,满心满梦中,都已是他的音容笑貌。恨却恨不起,爱则如痴如狂。
我必须竭力绷着自己的心弦,谨小慎微地保护着自己和自己的爱。宫门挡不住情爱,却也让人懂得了权衡利弊与步步为营。
“睡不着吗,媚娥?”
我回身,见他已醒,微微一笑,道:“郎情太盛,臣妾想透透气。”
太子嘴角玩了一下,起身,至我身旁,道:“孤也没有睡着。”
我娇笑道:“原是殿下一直在假装入睡。”
太子道:“孤在回想这一月来,发生的种种。”
我看着他疲惫浮现却又春风得意的面,任明亮的烛火和着缭绕的檀烟在我脸上盘绕。
他抚着我微红的双腮,道:“那日将你禁足,孤也是迫不得已,孤要讲道理,讲规矩。当初对你生气发怒,是孤的不对,可是后来仔细想想,便觉你这害人的动机甚是站不住脚。”
我心下猛转,思忖着他是否已发现吕月银的嘴脸。
太子望向暗白色的窗户纸,叹道:“多亏了月银及时提醒,不然孤真的会铸成大错。那王淑瑶甚是狠毒,孤已废掉她的位份,发落至暴室,却想不到她还不死心,竟出此不堪地派人下毒,加害于你,孤实在是忍无可忍。”
我提起的心稍稍落下一点,不由生出些许失落,吕月银见杀我不成,便将罪责推到了王淑瑶身上,赚了个顺水人情。又一个替罪羊垫在了吕月银身后,我的前途也因此更加的扑朔迷离。
我小心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王淑瑶?”
太子看看我,低头缄默不语。
我即可明白,方才的一问实在没有意义,便道:“中将军南征北战,虽战绩与才能不及大将军,却也算皇上倚重的领兵之才。王淑瑶是有错,却也不至于太过严重,殿下还是饶了她吧。”
淑瑶本无罪,我若怂恿太子处罚于她,无疑是应了吕月银的心意。何况,以王淑瑶的家势,废位尚可,赐死便是太过,太子的犹豫从来都不会没有缘由。
太子点点头,拥住我,道:“走,出去吹吹风。”
大门敞开,夜风扑入,身上因暖意生出的倦怠倥偬而去。
蹲在门旁披着大氅的鲍作人,冷不丁从梦中醒来。见太子于我已到了殿台上,慌忙起身叩拜。
“奴才该死!”
太子笑道:“这几日一直要递折子,传折子,辛苦你了。”
鲍作人看太子一眼,面露动容,回道:“嗯,谢殿下。”
太子拉我至飞檐之外,弯弯的月儿高挂在天上,被流风吹拂地清清爽爽。旁侧的桃花沐浴春风,婀娜舞动,翩翩跹跹。古井幽幽,匍匐着欣赏桃树的美姿。如此琴瑟和谐,安静地让人心里一尘不染。
凉风缓吹,褪去热汗的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太子拥我入怀,对鲍作人吩咐道:“把东西拿来。”
太子面上的柔和足以让我念想一生,他温柔道:“你比那桃花好看多了。”
桃花是他亲自为康妃所种,如今他说出这话儿,着实让我受宠若惊。
我谦和一笑,道:“臣妾不敢。能比得过桃花面的,宫中康妃娘娘之后,再无他人。”
太子手上一紧,沉沉道:“你与她是两个人。孤忘不掉她,却也能装下你。”
我的预想似被应验,心中疙瘩豁然解开。纵使他对康妃一往情深,也终究敌不过民间夫妻比翼连枝的恩爱,妻死夫守节三年并不为过,可到了宫里,三月已是极限。如他所说,康婉惠一直存在他心中梦里,却也始终逝者赢不过活人,故人坟冢渐凉,新人情意正暖,自古以来永远不变的春秋变换从来没有停止。
汉元帝失司马良娣,誓言不近女色,却不料被一个政君破了人鬼间的山盟海誓,从此君王身侧万花艳。
鲍作人从殿侧走来,手托一件锦袍,躬身听令。
太子拿起,欲亲自给我穿上。我仔细一看,原是一件极其华丽的春袍。
袍身粉红,旁侧是一只起舞的金凤,周身斑斓,眼睛里道着如意吉祥。袍领至裙尾遍布绚烂的桃花,边缘用金线缝制,明光闪闪,华贵无两。这春袍无须触摸便可知晓它细如流水的质感,那金凤戏桃的绝妙更让人惊喜地心惊肉跳。
我面上微红,道:“这么华贵的春袍,臣妾不敢穿。”
太子将我拉近,披在我身上,深情道:“只有你能配上这桃花袍。”
鲍作人附和道:“这衣物用云锦制成,乃江苏戴氏所进,只做了两件,现在整个宫里只有这一件了。”
我披着袍子,蹲身谢道:“臣妾谢殿下恩典。”
太子将我扶起,招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鲍作人浓浓一笑,率人走下了殿台。
太子言道:“桃花,在世人眼中,是美丽的化身,可在孤眼里,却更意味着高洁、善良和福气,陶公曾作桃花源记,里面风景美不胜收,人心纯良,老幼安乐,正是天下人所向往。媚娥你,让孤感受到了这一点。孤上次错怨了你,你却一点都不计较,还由衷想着孤的祚儿。唉,孤,明白媚娥对孤的一片真心,如不赐你这春袍,便是负了你。”
我倩笑道:“臣妾哪有那么好?”
太子拥我走下台阶,向露井旁走去。
“你总让孤觉得不染尘埃,每次见到你,都觉得格外舒服。你与孤同爱谢灵运、陶渊明之风韵,可像极了民间的夫唱妇随。”
我永远都明白,太子对谢陶的爱,乃是醉翁之意,他的喜爱从来不会始终存于山水田园之中,他爱慕的是两位高雅之士的品节。不附权贵,忠心效主,才是他的真正的意图所在。他不是想成为谁,而是欲让别人成为谁。
我望着桃花,对着花间的月儿微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臣妾唯一希望的,是殿下能在日理万机之时,仍能在心中为臣妾辟出一隅桃花源,好让臣妾宜室宜家。”
太子顺了顺我被冷干了的汗水贴在面上的发丝,转身拿起一只水桶,摇起了辘轳。
他那动作略显笨拙,辘轳上的井绳若情丝一般落入井中,又被缓缓提起。
木桶被提至井旁,半桶清水在里边荡漾。太子拿出丝绢,在水中浸了浸,用手轻轻一拧,拿起擦到了我的面上。
我闭上眼睛,脸上一阵抽搐,连眉黛与睫毛都忍不住颤栗。
太子缓缓道:“桃花面,只配用露井水擦拭。往后,这口露井和这树桃花,就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