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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冷暖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08 13:01:25      字数:3230

  墙上皆是乳白色,在我眼中却是一片血污。我忘不掉那畜生的嘶吼,忘不掉我喉中的腥甜,忘不了孩子逐渐脱离躯体时撕裂的痛。
  帘帐被掀开,墙上是芳佩的身影。
  “喝点阿胶汤吧,夫人,暖暖肚子。”
  我无力吞了口唾液,嘶哑道:“你出去吧,我不喝。”
  芳佩将汤碗放下,将手轻柔放在我的臂上,道:“昨日幸亏了莫大人及时赶到,万幸保住一条命,奴婢一想起昨日夫人的样子,就怕得要死……可是,夫人若从此一蹶不振,岂不正应了那些人的心意?”
  我啜泣道:“本来死得是我,却让我的孩子抵了命,这与杀了我有什么两样?”
  芳佩拍拍我,道:“嗨,夫人说什么傻话呢。留住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夫人既然想着孩子,就更应该要为孩子报仇。”
  芳佩手上的力道重了一些,我心中微惊,翻身坐起,拉着她的手询道:“报仇?哼哼,就凭他母亲的能耐,不被别人践踏已是万幸!”
  说着,苦涩的泪水又挤了出来。
  “前日戴夫人不是已传来纸条了吗?”芳佩瞧着我的眸子道,“恕奴婢直言,倘若夫人现在能及时回复元气,尚有可能扳回一局,若自此萎靡不堪,恐怕会香消玉殒地更快,无人能去理会你!”
  我心房猛抖,冷汗直流,直直地倚在了床杆上。
  我喃喃道:“如果我这样下去,连太子都会嫌弃我,是吗?人活着就要有用,有用才会存活,存活才会有希望。”
  一碗阿胶汤咽下,肚里多了几丝暖意。门前那盆漂着微微酸腐味道的汤菜映入眼帘,让我一阵干呕。
  芳佩见状忙去打理门后的什物,我制止道:“不用了,先放在那吧。红珠呢,她怎么不在?”
  芳佩道:“哦,我打发她去太医署取药了。”
  我恨道:“回头再收拾她!”
  芳佩眨了眨眼睛,凑到我身旁,言道:“奴婢都看在眼里,红珠做了些什么,夫人心知肚明,今早,吕夫人并未至北殿请安,说是昨日见夫人惨状受了惊,一直未好,正在榻上疗养……夫人起身梳妆吧,虽是小月也需坐床,但总得体面一些比较好。噢,公孙夫人告诉奴婢,过会儿要来看夫人。”
  我捏弄着衣角,道:“不必了,你告诉她晚些时候再来即可。去叫太子殿下,就说我心口痛。”
  透过帘帐上圆润的藕花花瓣边缘,目送芳佩匆匆身影,忍不住闭上了已是极度疲累的双眼。失子之痛终究还是让位给了一己之私的患得患失,这是何其悲哀。
  太子拉开帘帐,轻轻坐在了床沿。我缓缓侧过脸,猛然坐起,扑到了他的怀里。
  嘶哑的喉咙已喊不出多少声音,只有无边泪水萧萧下,流到他的肩上,流到我的心里。
  “我们的孩子没了……殿下,我们的孩子没了。”
  太子抚着我凌乱的头发,紧紧环抱住我。
  “臣妾是多么希望能给殿下生下一个结实的孩子……”
  太子拍着我的背,幽咽道:“孤和媚娥再生个,再生个。”
  这幽咽的安慰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为了那提前陨落的子嗣,有多少是被这凄凄惨惨的情境暂时感化,我不敢枉然揣测。
  芳佩于一旁擦着眼泪,道:“这床角的肚兜、衣料还是夫人亲自绣的,夫人一直念叨着能为殿下绵延子嗣是自己的福气,谁知这福气竟去得如此之快。”
  我将脸深深埋入太子的肩膀,任眼泪在上面挥洒,这算是对那个孩子的一场哭祭吧。
  一个孩子未及见到天日就进入了下一个轮回,将我的自由从并荷堂扩展至了本无差异的东宫院落,也让我之前的一切“罪行”从此一笔勾销;而我的孩儿,明明是我的腹中骨肉,却成了她们口中传宗接代的子嗣——这冉冉时光终要在此种荒诞的分裂中一日日捱过。
  太子轻柔将我从怀中撤出,抚着我的双肩,让我想起了那晚他首度宠幸于我的模样。
  “媚娥,瘦了。”
  听着他的叹息,我低下头默默捂着腹身。
  芳佩道:“夫人自有了身子之后,对油膏太盛的食物一概反感,殿下看看,戴夫人安排的那些阿胶炖鸭汤、锅烧鲤鱼都没吃呢。”
  太子皱眉道:“媚娥这不是作践自己吗?”
  我靠在太子肩膀上,眼睛盯着芳佩的面,道:“臣妾知道是殿下特意赏赐,臣妾辜负殿下好意了。”
  我起身擦擦眼泪,道:“其实这都是命,殿下何必去责罚那条不懂人事的畜生呢。昨日也许就是那畜生闻到了这酸腐味,才寻到了这里。芳佩,把那盆汤菜给那条畜生吃了吧,也算我谢它不杀之恩。”
  芳佩端起瓷盆,走了出去。
  太子闭了闭眼睛,一手搭上我瘦弱不堪的肩膀道:“傻瓜……孤已砍了那不懂事的太监,也重赏了莫平澜,昨日要不是他及时相救,媚娥这花容月貌恐怕就永远不再了。”
  我看着门前的光影,幽幽道:“都是臣妾命不好,无福给殿下开枝散叶。臣妾若能长久守在殿下身旁,就已是知足。”
  若是那两个侍卫未被猛犬咬死,也定会被太子砍下脑袋,相较之下,倒是前者让他们的家人得以侥幸苟活。同样是作人家的垫脚石,他俩也算死于职守,比当日的钱必隆幸运多了。
  “哎呀,不好啦,不好啦殿下。”
  芳佩慌慌张张闯入,竟忘记了礼数。
  太子斥道:“惊惊慌慌做什么,还怕你家夫人不够难受?”
  芳佩喘着气,跪地道:“启禀殿下,那只獒犬,死啦!”
  太子眉头拧成一团,惊道:“什么?”
  芳佩眼含泪光,叩头道:“奴婢该死,那獒犬刚吃奴婢放下的汤食,还未来得及咽下几口,就直挺挺倒下,没气儿啦,奴婢该死!”
  我慌忙跪于床上,道:“臣妾该死!”
  太子眼珠微转,看着地上芳佩模糊的影子,对门外喊道:“鲍作人!”
  鲍作人惶恐而入,躬身听令。
  “歹毒小人毒害宫嫔、虐杀龙嗣,传孤命令,严查东宫厨房,逐一审问,一个也别放过!”
  太子雷行而去,芳佩将我扶下,盖好被子,将暖炉生暖,又坐至床沿,关切地看着我。
  红珠采药归来,将黄纸包裹的草药和崭新的药炉放在桌上,垂手立在旁边。
  我看着她起了皱的裙摆,吩咐道:“下去把药煎了吧。”
  芳佩看着她的背影,道:“夫人放心吗?”
  “她不敢。”
  芳佩点点头,眸子转了转,又疑问道:“夫人说,太子殿下能问出东西吗?”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总算能给那帮人敲敲警钟。”
  心是苦的,药反而成了甜的。
  如这药的颜色,夜幕很快铺展了开来。史娘一勺一勺将药汁送入我口中,手上的丝绢沾着从我嘴角揩下的墨色。
  她叹一口气,道:“虽然后面的魔鬼没揪出来,也总算让太子殿下心中有了警醒,知道这后苑里并不如他想的一样,干净透明。”
  我看着漆黑入夜的草药,道:“知道这宫中有替死鬼,却不知道有这么多心甘情愿的替死鬼。”
  侍奉在侧的苗凤不屑道:“她们可真想得出来,摸了老鼠药的太监没洗手,哼哼,鬼才信呢。”
  我咽下一口苦药,狠抿嘴唇,道:“鬼不信的事,人未必不信,有时候,你还必须得信。”
  史娘招呼四周,道:“你们都下去。”
  见众人散去,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沿着脖颈,流得自由自在,流得真真切切。
  史娘替我擦去泪水,安慰道:“我也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发展至如此,她们就如此恨你?”
  我将眼泪拭干,道:“一整天都哭得半真半假,如今见了姐姐总算能真切哭一回了。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们定是知道了姐姐的行踪,见我对戴良娣主动投怀送抱,便只能将我除之而后快。”
  史娘将药放下,道:“还有命就好。听说太子殿下来看了你,媚娥心里该好受许多吧。”
  我扭过头,怏怏道:“姐姐你说呢?”
  史娘起身,走至妆台旁,取了个物件,又回至床边,摊开手,我的明月珰静静躺在她的掌心上。
  “小小更衣,便用金质的首饰,就算你又成了有名分的才人,戴这东西也是逾越规制。再看看姐姐耳上的,太子先后赏了两幅,都只是用玉石制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我将她的手推开,心里顿时窜出一阵烦乱,冷极了的腹内又生出几分躁动。
  史娘道:“其实,姐姐是想说,还是妹妹太在意。若不在意那个男人,再大的事也是过眼烟云,若在意,芝麻大的事在心里也会结成疙瘩,就算如你般豁达也是如此。”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果真如此吗,姐姐真的这样认为媚娥是这样想的?”
  史娘道:“我都不用猜,都明明白白写在你的脸上呢!”
  我怯怯问道:“难道,姐姐,丝毫没有心思吗?”
  史娘看看烛火,轻轻言道:“谁说没有,一直都有。只是身在宫里,这情字上面时刻都有一把刀,你须小心拿盾护着。何况,我们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我的入宫,就是父亲一手操办,由不得自己。媚娥身上的牵绊还是少,不似我们,身后都是一个姓氏,成千上万口人,你可要珍惜啊。”
  我惨然一笑,道:“我?只怕到头来,时光错付,竹篮空空,还要赔上一条性命。”
  史娘看着我,面上被烛火映地忽明忽暗,似在自言自语:“会有人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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