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雷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07 21:53:29 字数:3709
又是绵绵长夜,没有了月亮的天空,纵使承载着千百颗星星,也无法在地上书写出锦绣的光辉。芳佩关了窗户,又将灯挑亮,坐下陪我做起了女红。
红珠朝我穿针引线的手瞧了一眼,道:“夫人的手真巧,瞧这鱼儿绣的,跟真的一样。”
她并未发觉我面上的异样,所以语气听着似往前一般。
我拉实一个针脚,道:“从小跟母亲习来的,家里过得紧,遇上灾年,连饭都吃不起,不像京城里总是丰衣足食。我母亲心灵,跟着路过的江南绣娘学了一月,便也大体学会了模样,回家又教给我和妹妹,没有农活的时候母女三人就围在一起做绣工,倒是让家里捱过了许多艰难的日子。我这还不算什么,我妹妹合嬿甚至用不着这灯火……小时候家乡那边常闹旱灾,饿殍遍野,无人收尸,都不算个事儿,而我家,凭借母亲、父亲的勤劳,竟也挺了过来,想想,真是命大。”
芳佩听得入神,她看看自己手上的绸料,羞愧道:“看来什么功夫都是苦练得来的,奴婢惭愧。想必,夫人的妹妹也是如夫人一般天资聪颖,心灵手慧。”
我叹一声,道:“我并不如她,我只是比她多习几个字罢了。她也曾在济南府待过些时日,只是父亲觉得将两个女儿都送至乡外于心不忍,才又将合嬿要了回去。她琴艺歌艺都在我之上,又精于舞技,比我强。”
龙生九子,合嬿虽与我同胞,却是性情大异于我。她聪明、美丽,身怀六艺,却不怎么韬晦,父亲之所以命她返乡,也大概出于这层原因。
芳佩点点头,看着烛光不声响。
“怎么,是不是跟听故事一样?”
芳佩道:“夫人只是姊妹俩吗?”
我拈花笑道:“不,还有两个弟弟,都在老家那边。我升了才人后,东宫派了些银两与了他们,想来也算能过的安稳了。”
红珠询道:“夫人没想过请殿下把他们接至京城,这样岂不更方便照顾?”
我望着窗上淡淡的星光,无奈道:“实话实说,我对现在已是很满足了,你看,长安宫什么都有,春天饿不死,冬天冻不死,就像如来说的天堂一样。我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是很满意,并未再奢求什么,可是,她们却不这么认为……”
门窗上又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我隔着灯火看向芳佩,芳佩点点头,稳步走到门前。
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
芳佩拾起,交到我的手里,打开查看,八颗行楷分作两行:
“北殿许之,汝须静候。”
芳佩欣笑道:“果然如夫人所说,投之以桃,报以琼瑶。瞧,琼瑶指日可待了。”
红珠亦笑着应和。
我拿着纸条,嘴角生出笑意,道:“也多亏了你提醒我,还有北殿的那位可以与她抗衡……如果没有被人发现,那我们不出几日便可再见天日。”
红珠道:“夫人不怕又被另一只老虎吃掉?”
我与芳佩对视一眼,道:“哼,我还能怎样,能出去便是最好的结果。先走着看吧,顾不了那么多。”
芳佩点点头,眉梢、眼角的笑意看着人心暖。
我将肚兜放在桌上,道:“睡吧,明日便是二月二,宫人都出去祭祀,你们也早准备着,免得明日做得不周全。”
芳佩摇头道:“夫人有着身子,身旁怎能没有人伺候呢。奴婢会找鲍公公通融,只让红珠一人去即可。”
我摆手,起身抻了抻身子,道:“不用,你们都去,不要落下话柄,说并荷堂的主人仗着有身孕,就坏了规矩。”
用过早膳,芳佩嘱咐一番,才忧心忡忡地与红珠离去。我将窗子打开,看着天上已积了许多铅云。空气中飘荡着水丝,粘在人的鼻息中,让人喘不过气。堂外的树木花草依旧干枯,与飞檐墙角相依诉说着早春时节的悲凉。
二月二,龙抬头,皇帝去了地坛举行亲耕大典,倘若遇上一场春雷雨,必能赢得一个丰收年。我嘱咐芳佩替我偷偷祷告,愿今年的我也能顺利如意,能够收获一个健康的孩子。
农为天下之根本,龙抬头的日子是天下的福日,宫内宫外都要鞭炮齐鸣,以祈风调雨顺,天地人和。
天上雷声隐隐,我身上便愈发觉得憋闷。胃内一阵反呕,腹部一阵痉挛,我抚着墙壁,跨过已放置了几天的阿胶汤和鱼肉,来到了妆台前。
只有玉琴能消解这一切。
手轻轻抚上,指尖传来一丝爽凉。宫商角徵羽,一曲《十面埋伏》衬这景致再适合不过。这首讲述垓下之战的琴曲,声声如玉碎,气势若雷鸣,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时快时缓的琴律暗藏危机,并时刻于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深深的悲怆与无奈。
这首曲子,乃刚入丞相府时,萧自清亲教于我。不过,自我明白他的心思,又懂得关系利害之后,便再未有过那般的亲近自然。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不肯过江东。玉帐匆匆。至今草木忆英雄。唱著虞兮当日曲,便舞春风。
儿女此情同。往事朦胧。湘娥竹上泪痕浓。舜盖重瞳堪痛恨,羽又重瞳。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君王纵恣翻成误,吕后由来有深妒。
不奈君王容鬓衰,相存相顾能几时。
黄泉白骨不可报,雀钗翠羽从此辞。
君楚歌兮妾楚舞,脉脉相看两心苦。”
自古,帝王身边的女子,不过吕雉、戚懿、虞姬三人,一个为权,一个为宠,一个为君,孰得孰失,后人争了几百年也未见分晓,能真正知道其中利害与苦辣的,也只能有她们自己了。
天渐至阴沉,屋内又昏暗了许多,虽是日中,却似掌灯时分。我燃起红烛,让它暖人的光亮充满整个堂屋。宫苑中鞭炮响起,预示着地坛中亲耕的时辰已经到来,我起身掩上窗扉,将那人间刺耳的祈祷声挡在了窗外。
一道刺眼的光亮闪过,紧接便是天雷在半空炸响。风起云涌,雷雨将至,外边风声、雷声、炮竹声,听得热闹又惊心。
不知不觉中,似乎又多了几声犬吠。
侧耳细闻,只听吠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我捂着胸口,紧张兮兮地留心着外边的一动一静。好在侍卫的的影子还屹立在门窗纸上,让我安心少许。
吠声停了片刻,又突然狂暴起来。
“不好,抓住它!啊!”
“这畜生怕是被鞭炮惊到了,别让它接近窗户!”
外边的叫喊让我身上一颤,若身体突然进了冰窖,又似灵魂被推入了刀山。我跑至窗前,透过窗缝,分明看见那只獒犬正对着两个侍卫龇牙咧嘴。
我缩到床脚,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纵使那两个侍卫身强体壮,也难敌过一只塞外猛犬的力量。这畜生凶狠如狼,身壮如虎,它嚣张的嘶吼声让我感到在劫难逃。
咔嚓一声,窗户碎成了几块,獒犬一跃而入,金黄色的毛发根根竖立,嘴角沾着红血,几寸长的獠牙上粘着几根肉丝,一双深凹在脸内的眼睛闪耀着冷冽的绿光。
外边的侍卫没有了声响。
我心跳如麻,冷汗四流,全身的血气都冲到了脑上,四肢冰凉,面如炭火。
“救命啊!啊!救命啊!”
这声喊叫撕破了我的喉咙,一股血腥随气流入鼻息,让我再也喊叫不出。
腹上隐隐作痛,仿若无数个绣花针在里边穿针引线。肠肉已被绞个稀烂,人却痛地无知无觉,本应短暂的剧痛被分散成绵长的小痛,如蚊群叮咬般分散到腹中各处。
我呼吸愈发艰难,眼前只有白色的獠牙和金黄的躯体在渐渐逼近。
下身一阵温热,一股暖液汩汩流出。视野范围渐渐内成了黑色,只有耳朵能听得见少许人世的声音。
门开了,踹门的声音。是给我收尸的吧。
……
入宫半年,身边的荣华若昙花开放转瞬即逝,身陷囹圄,最后丧命犬口,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我不甘心,绝对不甘心。哪怕死于敌人刀剑之下,碎尸万段,也比葬身畜类之口,徒留全尸好。
母亲说过,被畜类咬死的人转生也会做畜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怎么会做畜生?我不做畜生。
身下又有了知觉,暖暖的,软软的,像是一叠缎被,又似一块锦云,或是一层细软的土壤。我并不清楚,现下是在人间、在天上还是在炼狱。
睫毛被凝结的泪水粘连到一起,我睁开眸子,眼皮被拉扯出一阵生疼。
“你醒啦!”
太子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因为隔得太近,以至于我只能看清他的疲惫的眼睛和高高翘起的鼻梁。
“媚娥!”
边上又出现了一张脸,是一张女子的脸。那是谁?我心里恍惚一下,耳边又似听到了吠声,下意识地去抚摸腹部,却早已没了往日盈满的感觉。两个月的胎儿长在母亲身上,在旁人眼中并不显怀,可在母亲心里却早已是活蹦乱跳。
一切都已销声匿迹,我的肚子由温暖的春房变成了一座死寂的坟墓,只有那未缝制成型的鲤鱼戏莲肚兜和婴孩衣褂孤零零地贴在墙角,似在为人间的悲哀泣着泪水。
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面上的温热不知是血还是泪,伴随着我的哭喊肆意横流。
太子的怀抱颤抖着,如火炭般炙热,却又像隔了三千里,任怎样紧紧怀拥,也无法温暖我冰冷的身躯。腹中被那个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带走地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寒冰,销蚀着我身上任何一丝残留的热乎气儿。
我从太子怀中撤出,绕开面前的泪水阑干的史娘,向四周找寻。堂内十几根蜡烛同时点燃,把每个人的面都照得清清楚楚。
太子与史娘随着我的目光四周游移。戴锦心,康婉清,戴原心,司徒素镯,萧木平,徐薇君,丁莲隐,都在,不,有一个人不在!
我看着太子的湿润的眼睛,惨叫道:“她呢,怎么不杀了她!”
太子眼珠一缩,道:“谁,杀了谁?”
“她呀,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杀了她!”
萧木平突然飞步走了过来,摸着我的头发安慰道:“还能是谁,那只畜生呗。让人生吞活剥了都不解恨。”
萧木平眼神飘忽,似是在看太子,似是在看我。她瞳孔了分明写了一个“不”字。
可我已管不了那么多。
太子低头叹了一声,道:“孤已派人赏了那畜生一百鞭子……鲍作人,传旨,并荷堂孙才人除去禁足!媚娥,”他轻轻抚上我的面,温柔道:“媚娥好生歇养,我们还会,再生的。”
区区一百鞭子打在一条畜生身上,便抵我孩儿一条性命,世道如此,解除禁足又如何?我这个母亲竟然用孩子的鲜血换得了这微不足道的自由。
一股血气上涌,我忍不住吐在了太子身上,眼前又陷入了黑暗,只有隐隐约约地犬吠声和不知在何处的婴孩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