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情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06 23:57:40 字数:3902
虽是在屋内,却也分明感受到了门外气势汹涌的春意。我自觉燥热,便不顾芳佩的劝阻,脱去了厚厚的裘衣,借着暖炉的热气享受着早春的轻快。对这身上的不安分,我尚且能参透七八分,除却孕身的异样、幽禁的苦闷,还有就是荏苒的时光在并荷堂停住了脚步,带给我许多度日如年的煎熬。
我不得不承认,这几日太子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梦境与眼前。从前与他日日见、天天见,又隔着身份的尊卑,心中的依恋、眷爱一直被压在心底,麻木地自己都不知道。等我真正与他天隔两方,那被忽视、压抑的情愫才似春泉一般喷涌而出,湿润着我的躯体和灵魂。可是这泉水无滋无味,不存在一丝女子喜爱的甘甜与美好。我还记得太子的眼睛,那正是充满甘甜与美妙的地方,只要看一眼,心中便会泛起甜蜜,也泛起渴求更多爱意的酥痒。
倚在床边,半睡半醒中数着时辰,却突然之间被人拉了一下,心上一惊,未及清醒,便询道:“是殿下来了?”
芳佩愣了一下,惶惶道:“该用晚膳了,夫人。”
我面上微红,别过头应了一声。
芳佩与红珠走至妆台各取一支银簪,分别试探桌上的菜肴。我凑上去,看着琳琅的山珍海味,忍住腹中的干呕,坐了下来。
我看着干净的银簪,喃喃道:“算她们识相。”
红珠道:“奴婢一直不明白,夫人怀有龙脉,一旦中毒,太子殿下不非得查个水落石出?谁会这么大胆?”
我望着面前晶莹的汤水,道:“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替死鬼,随便拉一个便是……阿胶炖鸭汤,这个菜品好像不是才人应有的规格吧?谁这么好心吩咐了这道菜?”
芳佩回道:“奴婢想,应该是戴良娣找了太子殿下,阿胶属珍贵贡品,每年山东吕氏上进的也就几十幅,东宫之内,若要使用必要经得殿下同意才行。殿下,还是……很挂念夫人的。”
我提起瓷勺,品了一口,道:“他哪是记挂我啊,若不是有孕在身,吃这么多阿胶有何用?”
才人食具应为银质,而我桌子上却分明摆着瓷质、铝质,与阿胶汤的高规格很不相称。
芳佩谨慎道:“其实,夫人也是很挂念殿下的,是不是?奴婢想,太子殿下并非不知道夫人是冤枉的,只是苦于没有凭据证明夫人的清白,才出此下策……戴夫人是个善良之人,一定会在太子殿下左右劝导,想必不出几日便会水落石出的,夫人安心便是。”
我也曾想过太子的为难,可是那日在披馨殿,我于他眼中看到的更多是残酷、怀疑与无情,或许,帝王无情残酷自古有之,乃世间常情,但是,他如烛光般摇曳的疑心,却仿若冰冷的刀刃一般刺入了我的心脏,让我一度跌在冰凉的宫殿地面上失去了知觉。我的心,一半是被他俘获的热烈,另一半,是被他遗弃的、无人问津的冰窖。
“把银簪放下,过来一起用膳吧。”
忽然一阵琴响,似是拨醒了我的心弦。我朝妆台望去,原是红珠不小心碰到了已经许久未用的玉琴。这把琴乃当日萧木平所赠,琴弦用戴氏进贡的江南蚕丝制成,琴身则用巴蜀白氏进的白桐打造,边上还镶有来自南国的紫檀木,价值连城,为难得的无价之宝,那日后苑弹奏《悲哉行》时候,只想一借即还,却未想被萧木平爽快地送到了手上。
《悲哉行》的音律还荡在耳旁,美妙的转圜刹那间填满了胃口。我起身,走向玉琴,掸去轻微的灰尘,道:“你们俩先用吧。”
手拨琴弦,清脆一响,涤荡心泉。
手旋指绕间,缓缓念道: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
袅袅的琴音和着我的自怜自艾,随着风儿飘向了窗外,天上残月繁星,闪烁不定。
我与太子几步之隔,却如千里之遥,只得明月寄相思,夜风递情至爱郎。
一阵箫声袭来,随着月光洒在地上,摊出一室清幽。箫音楚楚,如山间小溪偶遇磐石,彼此揉擦出柔情惬意;箫音呜呜,似木舟划过镜一般的湖面,琉璃破碎般招来无尽的怜惜;箫音锵锵,仿若那蓬莱仙岛上的流云,与殿阁楼宇交相辉映,含蓄深沉,若虚若幻。
我不由自言:“碧涧流泉?”
难道是萧自清?不,月夜寒宫,他怎会在此?这亦不是他的气韵!
心中一亮,忽然想起来那个中秋之夜,抚平我急切与忐忑的,正是这首石上流泉的韵味。它与萧自清口中吹出的不同,如若自清的曲律若湘妃竹一般凄楚动人,它就同湘水之浪一般清澈透明、美丽无瑕而又让人无牵无挂。
玉手拨弄,琴弦微颤,玉碎般的琴音传出窗外,与美轮美奂的箫声在空中翩翩起舞。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不知何处的那个人,似乎与这玉琴有了默契,琴声隐没,箫音也散了,只是我的指尖还萦绕着阵阵不舍。
芳佩言道:“早就听闻夫人于后苑中弹奏《悲哉行》,惹太子殿下流连不返,一曲定乾坤,如今听了真音儿,当真是愈发倾慕。”
我谦谦一笑,离开琴座,至了窗边。月辉洒在脸上,毫不吝啬地释放着欢愉。芳佩说话谦和,但是于我而言,却是过于谦和,就如昨日刚刚见面一样,亲切地如陌生人一般。不过,以她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便让人觉得胜过红珠几十倍。
门外突然有人嘀咕起来,我扫着窗上模糊的人影,命芳佩灭掉灯火,外面的世界方清晰起来,芳佩扶我坐至床边,又小心翼翼走向窗边探出头看门外的动静。
门上的竹篾纸似有三个影子在晃动,又似是四个。但是无论怎样,都不是寻常的情况,我不自觉捂住腹部、向床内靠了靠,心里思忖着莫非她们毒死我不成又要来伙同侍卫杀死我?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两个黑乎乎的影子,一副丫鬟打扮,面上却似捂着纱巾。
芳佩跑到床边,用身子挡住我。红珠蜷缩在一旁,哆哆嗦嗦不知所以,月光抹在她面上,照到了几颗晶莹的水珠。
侍卫将门关上,我亦闭上了双眼。
一阵静默,死一样的沉寂。
“媚娥,是我。”
我心中激流涌动,猛睁开眼,梨花雨便簌簌落了下来,面上几道温热,几道冰凉。
“史娘!”
前方的那个黑影向前来,捂住我的口。隐约中,看到她明亮的两颗眼睛,心中充溢起阵阵温暖。
芳佩重新将灯燃起,笑盈盈,轻声道:“奴婢给两位夫人请安了。”
两个黑影变成了公孙史娘和萧木平,她们俱是一副如红珠一般奴婢的打扮,手里各挎着一漆黑色的食盒。
“姐姐怎么来的?他们如何让你们进来?”
史娘眼角噙着泪花,道:“多亏了莫大人,他受殿下信任、路子广,才得以通融让我们偷偷过来。本来半个时辰前就要过来,但是听闻有人吹箫,才……媚娥,她们把你怎么样了。”
我破涕为笑,擦着眼泪,展开身子让她们查看,道:“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怀着龙裔,她们能把我怎么着?”
史娘怏怏道:“那我怎么听说……”
萧木平走向前,劝道:“妹妹没事儿就好,别哭了,快把东西给妹妹啊。哟,你们怎么还开着窗户,不怕冻坏身子啊。”
史娘听罢,方拭去泪水,与木平一起将饭盒放于桌上,掀开,露出一盒的白花花、黄灿灿与青油油。红珠紧忙把窗户关严,屋内如沐三春。
我一时语塞,喉咙、鼻子被一股热流堵住,魂魄如断了线的的珠子一般抖落在地,眼中的食物亦渐渐模糊。
坐定,暂时掩上盒盖,以免热气散尽。我向芳佩瞟一眼,道:“芳佩、红珠,你们俩到外边看着。”
芳佩会意,叫上红珠一起走了出去。
萧木平眼瞧着她们把门关上,回头道:“这几日身上可还爽快?”
我不自觉将手贴到腹上,回道:“尚好,这两日的饭都是捡着吃的。”
我向门边的角落里努了一下嘴,木平、史娘顺眼望去,方发现放置在脸盆中的阿胶炖鸭汤和锅烧鲤鱼。史娘走上去仔细端详一会儿,恍然大悟,怒道:“这是哪个毒妇要作这害人的勾当?”
我低头玩弄着丝绢,道:“萧姐姐,腹痛可有减缓?”
萧木平幽幽看着我,她闪烁明亮的眼神昭示着她已了然我意于胸。
史娘慢慢走至桌前,迟疑问道:“腹痛?”
我起身,掀开食盒,狠狠嗅了一口,道:“都说情可饱腹,今日终于眼见为实了……先是你公孙父女无故遭难,接着是萧姐姐腹痛不起,我,紧贴于后被禁了足。姐姐,你知道什么叫作无助吗?那天,除了康淑媛,身边连个替你说话的都没有,还要听着她们嘴上、心里的指责与讥笑,若不是看在这腹中孩儿的份儿上,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史娘一个趔趄,惊道:“你是说,我们都是被人算计了?”
我盯着她的面,道:“是被同一个人算计了,没了你们两个绊脚石,收拾起我更轻松。”
史娘摇头道:“不可能……”
“承认一个好人做出这种事,的确不是件易事。可是,是她做得谁也顶替不了。我也怀疑过丁莲隐,可若仔细想想,她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最重要的棋子,让你我身陷囹圄的,是那个下棋的人。要不是丁莲隐与她的那层关系,我还真是到死都不知道害我的是谁呢。”
史娘道:“可吕夫人,她,为什么要如此加害于你呢?”
木平接过话头,道:“自从吕夫人晋良娣,这宫里原本的宁静就被彻底打破了,出现这点波澜,也不为过……”
我轻笑一声,道:“萧姐姐当真是明白人,不过,即使如姐姐这般的明白人,还不是被她哄得不知所以,嘘寒问暖、针线女红,都统统送到了披馨殿。我也把她供成宫里的活菩萨,事事以她为标榜,可不想,稍不听话,菩萨就翻脸了,我这颗子儿连同腹中这条贱命,便只有倒霉的份儿。”
史娘面上渐渐着上赤色,道:“你我都被人利用了……”
木平道:“如今,最关键的是把妹妹救出、洗清冤屈啊!”
史娘愣愣看了我俩一眼,道:“要不,我去求太子,太子最宠媚娥,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木平缓缓摇头,回道:“禁足的旨是殿下亲下的,不可能。”
我面上依然浮着笑意,心中却是重重叠叠的无奈与哀怨,道:“吕月银入宫最早,最懂殿下的脾性,此次下手,必然有十成把握。唉,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呢,也亏了我及早怀了这孩子,否则,说不定早就像王淑瑶一样去暴室做苦力了。”
木平叹道:“说起王才人,就让人想起那夜你在北殿遭难的情景,真是成也吕月银,败也吕月银,我真不知如何说是好。”
我拉过史娘的手,紧紧握住,道:“荒野之内,可以坐山观虎斗,宫内,看来不行了。如今只有找到另一只老虎,主动投桃送李,方能抱得琼瑶。”
木平点点头,道:“这今日的请安礼,我也看到了,戴夫人很是关心妹妹的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