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幽

　　门外是一株株残败的枯枝，倘若是夏天，它们能开出木芙蓉与海棠花，热情洋溢地向堂内播撒着它们的美丽。有了这些花儿朵儿，堂内即使不点檀香，也会终日芳香扑鼻。只是，残冬依然料峭，花草的美丽与生机只能藏在残肢白条内，就像堂内的人儿一样，见不得天日。
　　我依偎在床头，无精打采地看着门前光影，那上面有两个魁梧的人形，如门神一般贴在上面，凶神恶煞。秫米粥很香，吃进肚里却是苦的，强吞几口，实在勉强不下去，便拂了芳佩递过的瓷勺，扭头不再搭理。
　　芳佩眼含泪花，看着更令人心伤，“夫人多吃一点吧，现在刚怀上一个月，胎气不稳，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坏。”
　　我咂着口中残留的碎末，无力地看着地上的光影斑驳，纵使心中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夫人也别怪殿下，夫人昏过去之后，殿下也是很着急，夫人也看到了，直到您醒了之后，殿下才离开，并嘱托奴婢们好生伺候……还有，戴夫人和，嗯，吕夫人，也托人来嘱托夫人一定不要伤到身子。”
　　我哼一声，讷讷道：“我怎么敢怪他呢？红珠呢，她人呢？主人失宠，她也不伺候了？”
　　芳佩睁大眼睛瞧着我，幽幽道：“哟，夫人这是……这几日厨房送过来的饭菜都是馊的，奴婢斗胆吩咐了红珠去找戴夫人，看她能不能与厨房那边通融一下，送些好的食物给夫人吃，不然，再这样下去，夫人非……”
　　我替芳佩拭去泪水，心中尽是凄然，道：“这样的日子，我倒不是没过过，只是同样的日子，在宫外比宫内好过多了。太子殿下的命令，不是只针对我，红珠如何能出去？”
　　芳佩福一礼，回道：“也是戴良娣的通融，夫人您怀着身子，太子殿下就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亏待了夫人，所以，估计戴良娣猜透了这个心思，才敢这样做的。”
　　我将手按在腹上，道：“照你说，我是托了这孩子的福气，才没有被饿死。”
　　地上的人影晃动了几下，我循着光影看去，才发觉门外有动静。
　　芳佩走到门前，道：“是不是红珠回来了，我告诉她不许声张的。”
　　门外传来男子粗浑的声音：“夫人不能进去，殿下有令在先，无诏任何人不得出入，属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见谅。”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狗奴才教训本宫了，让开！”
　　是康婉清的声音，她的出现比史娘到我跟前还要让我动容，不过是过往之交，与她说了几句爽快话，竟能在危难之时获其仗义执言，能在身陷囵圄之时获其殷切探望，这也算是不幸中的有幸。
　　我披上衣服，走至门前，打开门，从外边扑进来的白光耀的我睁不开双眼，许久，才从一片白茫茫中辨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康婉清冷冽的面庞上还染着一抹红晕，一双绣眼恶狠狠盯着侍卫。
　　我屈身行礼，道：“姐姐来了，原谅妹妹不能到面前亲迎……”
　　就在几日前，站在门内的是史娘，站在门外的是我，当时的我并不能十分体会史娘的心情，胸中怀揣的顶多是一颗充斥着阵痛的姐妹怜惜之心。如今，方知，什么样的情也比不过雪中送炭，那日史娘面上的悲怆正是今日我心中的感怀。
　　早春的风吹拂着康婉清的青丝白衣，恍若画中仙子，更衬出我的一身松垮颓废。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你越狼狈，敌人才会越得意，是咬牙挺过这一关，还是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你自己说了算！”
　　我看着她那比男子还要坚硬的眼神，点头道：“谢姐姐好意……史娘，公孙才人怎样了，她还好吗？”
　　康婉清冷笑一声，道：“自己都大难临头、自身不保，却还记挂着别人，真是姐妹情深啊。不过，你可别忘了，并荷堂的恩宠已是过眼烟云，你就算知晓公孙才人的境况，又能如何。现在殿下最宠丁更衣，本宫约摸着不出几日，她的恩宠就要比过妹妹啦，要不，你找她帮帮忙？”
　　“丁更衣？”
　　我心中一阵悬空，似是猜想应验，似是谎言揭穿，却没有一点儿勇气面对。
　　“妹妹好自为之，姐姐先告辞……”康婉清只走几步，便又回头言道：“妹妹如此聪敏，想必早已知道事情原委。之所以如此憔悴伤神，莫不是为一个男人罢了，姐姐告诉你，不值！”
　　芳佩扶我坐下，桌上还有昨夜吃剩的饭菜，直愣愣躺在上面，犹如宫中每一个苍冷的面孔，看得人不寒而栗。
　　芳佩顺着我的眼神望去，走至桌前嗅了嗅，道：“奴婢该死，竟然忘记了收拾，让夫人闻了这怪味儿。”
　　我按住她的手，道：“多闻闻也好，省的我不长记性……”
　　“唉，这康淑媛只顾自己快言快语，竟忘了夫人是病中之人，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我摇摇头，眼中的泪水忍不住夺目而出，道：“芳佩，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替人做了狗还恍然不知。”
　　“夫人万不可这样说，奴婢虽伺候夫人时日不多，却能看出夫人实属人中龙凤……至于犬类，自是有人去担当，一直都是，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而已。”
　　我看着芳佩温柔的眼角，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今日才体会到，真正受伤的，不是哪只虎，而是，夹在中间的玩偶……”
　　“看来夫人心里明镜似得，倒是奴婢多虑了。奴婢记得以前刚入宫的时候，宫里最水火不容、明争暗斗的是康、吕两贵，后来康皇后、贤明太子、当今太子的康储妃先后薨逝，康氏一蹶不振，吕氏取而代之，成为宫内墙外最旺盛的豪族，戴氏由于与吕氏联盟，也得以发达兴旺，夫人看看这宫中的情势，便可略知一二。不过，戴氏一族，如同北殿的戴良娣，是出了名的和顺隐忍，不似吕氏的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我嚼着芳佩的话语，像是听懂，又像是更加疑惑，道：“难道在这宫中，不倚不靠，就活不下去吗？”
　　芳佩叹一口气，道：“以夫人的脾气秉性，奴婢自是知道夫人的为难。过不过下去，奴婢也不好说，不过，夫人出身丞相府，大概知晓萧丞相的一些旧事吧，仁慧皇后、贤明太子薨逝之前，萧氏皆从属康氏，路人皆知，之后却又入吕氏营帐，与康氏反目成仇，前几年朝廷清算康氏羽翅，萧氏可谓出了大力……”
　　我入府仅两年，平日足不出府，如此敏感之事，恐怕没人会与我多说。听芳佩一番言语，心中如被灌了浆糊一般，丞相正直平和的形象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我稳定心神，道：“芳佩是说，就连丞相都对那套法则默认不疑，我一介女流就没有一昧清高的必要了吧。”
　　“奴婢不敢。”
　　红珠匆匆赶回，兴奋中透着三分沮丧。她嘴角掩饰不住喜悦，眉头却始终紧锁，徒增了我许多厌烦。她并没有带来饭菜，而是捎来了一句话。
　　“戴夫人倒是说能尽力让厨房按旨行事，可又说，又说，心是长在别人身上，万事还要靠夫人小心。跟没说一样，奴婢这趟算是白跑了。”
　　芳佩瞟了她一眼，没好气说：“戴夫人如今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错，你这丫头怎如此不知好歹。夫人，您看呢？”
　　我仔细端详着红珠，一边嘴角露出月牙笑，道：“这个时候，任何人的一点小恩小惠，本宫都会感恩戴德，可是，如果有人还在使绊子，本宫终有一天会让她悔改。”
　　红珠眼神微动，低头不语。
　　厨房的人将饭菜传入，我扫上一眼，发觉果真已经恢复了以往的规格。长安宫中，最紧俏的便是恩宠与权势，有无之间差距高于乾坤。一旦脱去那两层外衣，温饱都是难事。
　　传菜的内监、侍女撤出，留下一桌明艳动人的佳肴，热气轻轻飘浮，舞出它们自以为诱人的曲线。几日来一直食不知味，我没有半点欣赏这动人景致的心思，遑论伏于桌前大快朵颐。可是，腹中的那团肉似乎已提早不安分起来，竟挑唆的我莫名心伤，无由地怜惜让我拿起了箸，准备应付这一桌吃食。
　　芳佩挡住我的手，朝我轻轻摇摇头，我凝视着她如秋水般明亮的双瞳，攸忽之间领略了她的用意。
　　她将头上的唯一一根银钗拔下，将其探于米饭中，停留片刻又收回查看，我与红珠盯着钗尖细目观察，并未发现异样。芳佩又试了翡翠白菜、卤煮咸鸭、清蒸南瓜等菜品，亦未发觉不妥。
　　我心下急转，接过芳佩的银钗，起身将其探到了阿胶炖鸭汤中，只是蜻蜓点水便撤出，竟未想到钗尖未及眼前便发了黑。
　　红珠睁大眼睛，不解道：“怎么会这样？”
　　我看看目瞪口呆的两人，又走到锅烧鲤鱼盘边，不假思索地试了进去，银钗的另一端也变作了黑色。
　　我冷笑一声，道：“那些人可真是心思缜密啊，知道我是孕妇，肯定要喝这阿胶炖鸭汤，又摸准了我的胃口，吃鱼总也吃不腻……”
　　红珠道：“厨房一向有专人递菜，并时刻有人监督，他们怎么会有功夫下手？”
　　我走到红珠面前，看着她红扑扑的面庞，道：“长安宫里，只要涉及到害人，什么办法也有。”
　　芳佩左思右想，道：“她，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总有些人会等不及，我只要活着，就有夺宠的可能，好不容易挣得的宠幸，怎么会甘心再次被人夺走？”
　　芳佩点点头，道：“那夫人打算如何？”
　　我叹口气，望着地上朦胧的月华，道：“还能怎样，先保命再说，怎么着，我也得把这孩子生下来，不然，尽是让别人得意了。你们俩也过来吃吧。”
　　芳佩与红珠看看彼此，犹豫不前。
　　我起身拉她俩坐下，道：“这种时候，还分什么主仆，先活命。有毒的两个菜暂且放着，芳佩你明日若能出去，就说本宫只吃点米饭，其余一概不碰！”
　　红珠道：“这，这是为何？”
　　芳佩会心笑了一下，道：“夫人说只吃米饭，定会引起众夫人的注意，想下毒的人势必如惊弓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