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粉(上)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6-02 13:07:52 字数:3063
窗外阳光煦煦,微风徐徐,让人忍不住想出去,如十一二岁的少女一般蹦跳着享受一番。可是我做不到,除了那些不用言说的缘由,我还有另外的事要做。在宫中,人经历的事分两种,一种在台面之下,统统隐化于人心中,能猜到,却看不到;另一种在台面之上的,都规规矩矩地依附于程式,说得通俗点,其实就是礼仪和规矩。眼下,去看生病的良康,看似是人情,其实也是规矩。
红珠替我戴上明月珰,芳佩给我修理着发饰,面上早已均匀地涂上芙蓉玉面珍珠粉,明光艳艳,遮住了我连日的憔悴与倦怠。已是有些时候未去披馨殿,眼下趁着去看良康,也好化解一下当日结下的那点若隐若现的芥蒂。
镜中的人儿,粉面丹唇,凤眼微挑,若不知她内心的苦闷,谁都以为她是正得恩宠,风光无限好。
“红珠,粉是不是抹地有点多了?”
红珠笑道:“夫人好不容易出次门,自然要打扮得精致一些,何况,又不似一些人装扮得妖艳无比,不过是突出一下夫人天生丽质的本色而已。”
“哪些人?你嘴皮子倒越来越利索了,出去可别胡说!”
芳佩催道:“时候不早了,萧夫人怕是已经在殿内等着了。”
“红珠你不用伺候了,若闲着无事,出去晒晒太阳也好。”
阳光均匀地铺在地面上,踩在上面,脚踝生出阵阵酥痒。芳佩与井兰在后,萧木平搀扶着我,面上依旧是从容清爽,与世无争。
萧木平看看我的情态,忍不住道:“怎么还是一副愁眉苦脸,过会儿见到小皇孙可不好,小孩儿刚生过病,可不能见到这副模样。”
我轻笑一声,低头看着路。
“不出几日,公孙妹妹便可解禁了,这次与往常一样,不过是这宫里你能见到的过场之一,左不过严重了一些。”
昨日,莫平澜说他已经旁敲侧击于太子,套出了一些实话。御史大夫所弹劾之事,经查竟是莫须有之事,让本来想再次息事宁人的皇帝好不尴尬,于是,发落处置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明眼人心里清楚,御史大夫这次铁定是中了吕克的圈套,任凭圣心回护,也终究逃不过人言可畏,皇帝严厉惩罚与他,既是顾及龙颜、销蚀流言蜚语,也是为了保全他的身家性命。只是,苦了他圈禁于深宫之中的女儿,宫外风吹草动波及到宫内或许就是一场惊天巨浪,废位赐死也未尝不可。这些我连想都不敢想。好在,太子也在明里暗里帮衬着御史大夫,自然也就不会虐待史娘太甚。
我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御史大夫弹劾的是皇后殿下的亲弟弟,太子殿下的亲舅舅,自古以来,君王与外戚的关系,既是唇齿相连,又是此消彼长,到底是怎样,外人只会越看越乱……如今天下分为四家,朝内也是党群林立,若吕氏一族权势不稳,太子便会不安。究竟是袒护忠臣,还是照顾亲眷,谁又能猜得透太子殿下的心思呢?”
萧木平盯着我的脸面,抬手蹭了蹭,言道:“从未见妹妹涂这多粉……妹妹果真是心事重重,姐姐劝妹妹把心放宽,孩子最主要。”
我抚了一下面庞,道:“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青春素颜有谁不爱?只是,若无有这浓妆艳抹,岂不让人一眼就看穿心情?妹妹脸皮子薄,本来就已惆怅不已,再被别人尽收眼底,这脸面还要不要?”
萧木平看看身后的两位婢女,凑近我,悄悄言道:”妹妹挂念公孙才人的时候,也要当心自己才是。”
我痴痴望向前路,叹道:“姐姐们皆是名门毓秀,前朝星火燎原后宫并不稀奇。妹妹,只不过有一点恩宠罢了,当心,能当心到哪去?”
“妹妹错矣。在这里,一是看出身,二是看恩宠。妹妹恩宠非常,自应是加倍仔细,切不要……脚踩两只船。”
我冷不丁看了萧木平一眼,惊觉她平静的面容下暗藏波澜,不由心头抖了一下,却又不知缘由,急道:“请姐姐指点。”
“妹妹果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姐姐以为妹妹明白,才一直未言说,眼下来看,是不得不说了……妹妹读过《汉书》,可读过《三国志》?后汉覆亡,三国分立,天下一下子就出了三个皇帝,天下的人也被分进了三个营帐,可是,妹妹可见过同时在两个营帐里的人?就是那关羽,虽是短暂受过曹阿瞒厚待,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未脚踩两只船。”
我看着她认真描画过的眉目,缓缓道:“姐姐这是在说?妹妹原想,两位夫人皆都慈眉善目,驭下宽厚,至于她俩的争执,本与我无有关系,我只须来往好人情,觉得心里畅快,便也皆大欢喜了。”
萧木平摇摇头,牵着我的手,道:“想必媚娥也明白我的意思,媚娥自己当心便是。这宫里啊,通人情也不通人情,有些事,不是凭你我的臆想就能改变得了的。纵使吕良娣凤心慈厚,有些事也要不得已为之。姐姐也是十分敬重吕夫人,可是心里也是始终要,留一块。”
披馨殿早已重新用上了檀香,一进门便满鼻的浓厚。良康生得早,身骨弱,生病不适乃时常之事,幸亏他母亲位份高贵,得以获母亲亲自照拂,才算平安许多。
我抱起在襁褓中含着小指头的良康,不禁眉开眼笑,连红妆都遮不住的忧愁被这个小人儿一扫而光。我伸出手指小心逗弄着他的小脸,指缝中流淌着的尽是怜惜。
丁莲隐陪坐在吕月银身旁,不时瞟我几眼,仿佛我一不留神就能把婴儿摔在地下。
萧木平啜了口茶,道:“这茶可真是醇香……孙妹妹当真是喜欢孩子,看把她给乐的。”
吕月银回道:“这孩子娇贵得很,让姐妹们都挂心了。孙妹妹,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到时候有她乐的。”
我见吕月银语气平缓,与往日别无二样,才暂且慢慢放下心底的石头。
我将孩子递于乳娘,方到吕月银附近的位置坐下,询道:“妹妹自怀胎以来,常觉身上不适,瞧过太医也没瞧出个原因,难得姐姐经验多,姐姐能否帮妹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月银看着我的面,轻轻摇头道:“本宫如何知晓?不过,依本宫的经验,兴许是个人体质的不同,再加上冬日倦怠所致。本宫怀康儿的时候,也是整日提不起精神来,程太医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真得是个人身体不同吧。”
从披馨殿走出,我与萧木平各回各处,走至主殿东边犬舍处,见莫平澜在用皮鞭撩骚着獒犬,觉得甚为无聊,便不去搭理,省去礼数径直走了过去。
獒犬突然怪叫了一声,吓地我心头一惊,不由叫出了声。
芳佩气愤道:“大胆,孙夫人怀着身孕,你这毛手毛脚岂不吓坏夫人!”
莫平澜作揖谢拜,回道:“孙夫人万福,微臣方才实为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请,芳佩姑姑见谅。”
我暗惊莫平澜这眼上功夫了得,一个伺候我的奴婢竟也能被其叫上姓名,同时,心上也起了戒备,这男子看似风度翩翩、满腹文华,经那日小径巧遇一事,却也隐约品出他身上花花公子的味道,让我觉得,此人虽可交,但不可过分接近。
我微福一礼,回道:“无妨,此乃男子惯行之事。本宫只愿大人能适可而止就行,吕夫人的孩儿刚刚病愈,受不得惊吓。”
说罢便转身离开,以免他兴致上涌,又要多费口舌。
“再温驯的畜生也会咬人,夫人自己也要当心!”
我偏过头听着他的话,余光里是他被太阳拉得变了形的身影。
日头西沉,芳佩与红珠奉上了晚膳,白天的欢声笑语让我胃口大开,菜碟刚落,便迫不及待用了起来。
“红珠,白天我们不在,你做什么了?”
红珠规矩立于旁侧,回道:“收拾下房间,出去了一会儿,便没有其它了。”
我嗤笑道:“你现在倒守规矩,不像那几日总是往外跑,找不到你的人影儿。”
“夫人万福。戴夫人请夫人去一趟披馨殿。”
我回头一观,原是香桂站在了门侧,问道:“披馨殿,怎么回事?”
“康皇孙身体不适,太子殿下都回来了,戴夫人觉得各宫夫人若不在,恐怕不合适。”
“身体不适?”我胸内的跳动好似停止了一下,脑中不由闪现那日良祚生病的情景,身上的血气顿时觉得凉了五分。可是仔细想想,这些时日并无半点不妥,待吕月银一向毕恭毕敬,连她自己允准的月银姐也未敢称呼,待良康更是亲如己出,在这宫中,除了吕月银自己,没有人更比我喜欢这个孩子的了。
我想,是因为萧木平得一番劝道和莫平澜的几句阴阳怪气把我给唬住了,我虽然须有戒防,却不可如此多疑敏感、小肚鸡肠,否则,我不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