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喜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28 22:01:44 字数:4001
水中的梅花残留着寒意,洒在身上舒爽无比,一连几日的倦怠与不适一扫而光。我贪婪地用肌肤吸吮着梅的精气,试图熏陶出一身的冰清玉洁。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最寂寞的深冬,却开得如此绚烂鲜艳,哪怕是金菊看到,也会羞萎了丝蕊。
拨弄着梅花瓣,便不由想到了角梅,已是几个月不见她的音容笑貌,心里总似缺了一块,可是转念一想即又赶紧埋没了忧愁的萌芽,即使往后福厚得了贵宠,能有幸于宫中见到这个不是同胞却胜似同胞的妹妹,也不过是偶尔为之罢了,无多少念想挂在心上。何况,角梅在府中深得老爷夫人宠爱,吃穿用度只比萧木平做小姐时的享用差了半截,连我都看着眼红,想来也无须我多担心什么了。
“娘子是不舒服吗?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
我摇摇头回道:“无大碍,这几日总是如此,估计是寒天雪地身上太懒的缘故吧,劳冯姑姑挂心了。”
冯姑姑笑道:“娘子何必这么客气,能伺候娘子和众位夫人是奴婢的福气。”
我伸手抚摸着温绵的木桶,惬意道:“用木桶澡浴当真是不一般,姑姑真是用心劳苦。”
“呵呵,华池虽然宽敞,却总是用石头铺成,石材冬日生凉,即使用烈火烹烧也未必转暖。”她凑近我轻轻说道:“娘子承宠已久,也该为殿下开枝散叶了。”
我面上一涩,红脸嗔道:“姑姑……”
“娘子若是这会子就龙种在腹了,待春天的时候用那门口露井旁的桃花浸泡身体,到时候诞个生有桃花面的龙孙,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朝紧掩的门扉望去,于记忆中仔细搜罗着老井枯树,终于有了点印象,道:“姑姑当我是小孩子吗?若真有效,岂不人人都能生得芙蓉面?何况,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桃花本就专为女儿生,男孩,生有桃花面又有何用呢……”
冯姑姑紧忙福礼谢道:“娘子莫嫌奴婢多嘴。不过,娘子此言差矣,谁说男子不能芙蓉玉面、倾国倾城,若真有男子如此,那也想必是有福之人。”
“姑姑不会说是太子殿下吧,殿下虽貌比徐公,却也是堂堂男儿相,怎能用桃花的娇俏去做比拟?”
冯姑姑欲言又止,陪笑道:“奴婢多嘴了。”
依旧是芙蓉帐,暖意融融,川蜀进贡的檀香缭绕着烟气,雾缕轻轻揉着我的鼻子、香肩,仿佛是一场无形的摩挲。太子将我从怀中撤出,背手躺在床上,微叹一口清气,眨眼流连着地上的一隅月光。
“怎么了?是奴婢伺候地不周?”
太子斜我一眼,蹭我一下鼻子,懒懒道:“媚娥近几日怎变得如此敏感多愁?”
我半立而起,倚靠于枕垫上,道:“不是奴婢心眼小,是殿下的心变大了,变得无边无际,让奴婢都晕头转向。”
太子苦笑一声,道:“是啊,孤的心里装了太多事情,不过,媚娥放心,即使乱如麻,多如风,也定会有媚娥的一席之地!”
一席之地?对啊,我也该知足。
“吕姐姐冒着性命危险为殿下生下孩儿,加封进位理所应得。”
太子灿烂一笑,仿似肥沃的雪块上开出了一支牡丹,将我搂紧,道:“还是媚娥,最懂孤的心。”
“依奴婢看,吕姐姐贤良淑德,虽位居良娣实至名归,但殿下自有殿下的顾虑,殿下何不顺其自然、审时度势?就算姐姐未得进封,凭姐姐的温良,想必也不会太过在意。”
太子道:“嗯……月银入宫最久,想想这多年,是孤亏待她了。”
日头清丽,清风和和,枝头上雀声唧唧,长安宫一片祥和,连鸟雀都配合着盈满人间的喜气。朔方捷报频传,请安折雪片般飞入紫微殿,上面书写的皆是让大齐国民解恨的突厥人的鲜血。
萧木平缓缓迈入并荷堂,四下打量一番,道:“难得并荷堂也这么冷清。红珠呢,怎么你一个人?”
我紧忙起身迎接,福一礼,道:“有姐姐来,自然暖意倍生。那丫头到主殿厨房给我取吃食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估计是在路上贪玩吧。”
“这几日有丁妹妹陪着殿下,妹妹当清闲许多,怎么不见丰盈反而清瘦?莫不是……”
我知是她打趣,便嗔怪道:“姐姐惯会取笑妹妹。殿下恩露均沾,众姐妹和睦如此,妹妹应当高兴,哪有什么清瘦,姐姐眼花了吧。”
萧木平将我扶下,道:“其实殿下只是新鲜几日,妹妹也不必心伤。人是吕夫人亲自举荐的,吕夫人正当红,殿下不能拂了这个面子。何况,丁妹妹虽不如妹妹你博学广闻,却也是姿容出众、冰雪聪明,殿下见了自然喜欢。”
我心上一揪,紧问道:“吕夫人举荐的?”
萧木平见我面色不豫,忙问道:“怎么了?吕夫人感愧近日不能服侍太子殿下左右,又见丁妹妹常日独居杜鹃堂,甚是凄凉,便牵了这根儿红线。”
“吕姐姐可真是贤惠大度。”
“哟,瞧这话酸的。公孙妹妹就不像你一样,人家这会子功夫正陪着吕夫人说说笑笑呢。”
我叹一口气,喃喃道:“是啊,就连公孙姐姐这样脾性的人都能在跟前笑意盈盈,可见,吕夫人的人缘是有多好。萧姐姐送给小皇孙的肚兜,吕姐姐还满意吧。”
“吕淑媛这人,是天生的隐忍,就算那童子戏莲肚兜不合眼,她也不会说出口。你也别唉声叹气的,眼下,赶紧怀上小皇孙才是正经,你承宠时间也不算短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姐姐都替你感到着急!”
我破愁为笑,轻道:“妹妹福薄,不如吕姐姐福泽深厚。”
萧木平摇头,道:“妹妹此言差矣。吕夫人这孩子,怀得并不容易。大皇孙良祚之前,吕夫人曾经怀过身孕,却没想到在六个月的时候掉了,夫人又惊又恐,心力交瘁,整日以泪洗面,当时太医都说她很难再怀上孩子。后来,康妃娘娘薨逝,太子殿下郁郁寡欢,夫人去安慰,也许两人年岁相仿更觉亲近,一连几日,太子殿下都是宿在披馨殿。让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她竟然又怀上了龙种。看来真是天意如此……妹妹啊,姐姐多进宫几年,别的道理不懂,倒是悟出了一个大道理,母凭子贵,只有生下一个孩子,才能站稳脚跟儿啊。你看戴良娣,生的女儿早夭,现在的位置也坐的不甚稳妥。再看那庆贵妃、诚贵妃,皆是因有皇子在侧,才得以稳居高位,荣宠备至。噢,妹妹定不是贪恋权位的人,不过若诞下皇孙,日后再不济,也会像广陵公的生母一样是个婕妤。”
我掩面笑道:“姐姐这是咒我呢,杨婕妤英年早逝,姐姐莫不是也希望我如此?”
“胡说八道。”
“哎,姐姐入宫也两年多了,怎也不听见好消息?光挂念妹妹,倒把自己给忘了。”
井兰笑如银铃,道:“我们夫人是清心寡欲之人,才不会管那些呢。”
“别乱说话,井兰!”
遇到脾气秉性相近的人,自然是分外亲近、乐趣横生。史娘爽快秉直,善良纯洁,萧木平得母真传,形似木兰心有七巧,井兰伶牙俐齿,辣言辣语,都是投我性情之人,自然能说到一起。如徐薇君般中规中矩、矜持慎言之人,不但让太子殿下生厌,也让我不得接近。不过,这些日子她面对太子活泼了不少,太子隔几天便要召见,戴良娣在其中的功劳可是不小。
“清心寡欲?哟,井兰说的是真的吗?”
萧木平瞅一眼井兰,看向我目光躲闪,道:“别听这丫头胡说,从府中入宫两年还这般没规矩,回去本宫定会好好惩治你!”
井兰眼神幽幽,欲言又止,我看得甚是疑惑,却也不敢明言。
腊月三十,料峭寒冬仿佛已是强弩之末,不得已让日头占了上风,残雪瑟缩到阴凉处,与舒暖的阳光划清了界限。春意迫不及待地招惹上露井旁的干枯桃树,紧紧抓住不放,北风无力,怎么也吹不走。如同中秋佳节,太子与戴良娣与帝后共庆团圆之前,先与东宫家眷小作宴饮。宴席进行的简短而精致,节庆里该有的,应有尽有。
夫人、娘子们随戴良娣一同向太子致蹲礼,祝道:“祝太子殿下长乐无极,万福千岁!”
虽然依是尊卑有序、高下分明,但气氛却被春节的喜庆调和地轻松不少。
众人入座,声乐奏起。我向乐师班子那边探去,发觉莫平澜并未在那吹奏,心道真是可惜了那太子钦赐的箫管。
戴良娣、吕淑媛分坐太子左右,皆是温婉静言,华贵优雅。丁更衣新宠在身,面露娇容。良康身为嫡长孙,虽无封号,却也是身份高贵,敢与太子共享一桌酒食。玲珑坐于吕淑媛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不敢有丝毫闪失。
太子笑吟吟望向吕淑媛,道:“月银啊,把良康抱过来,让孤瞧瞧,孤有两天未见到他了吧。”
玲珑抱着孩子走至上座,跪于太子跟前,将孩子小脸露出。良祚禁不住诱惑,迫不及待立起探望他的弟弟。
太子抬手蹭蹭良康的嫩脸,由衷发出一阵笑声,对玲珑道:“玲珑你甚是尽职,比乳娘都要上心。鲍作人,赏玲珑和乳娘每人二十两银子,算是对她们照看康儿的奖赏吧。”
若不算太子的奖赏,我身为一个更衣,一月也不过十两的例银,比红珠这个奴婢也就多区区二两。
玲珑退下,太子继续说道:“月银,这次你辛苦了,母后说了,过了年,就晋你为良娣。”
及笄年华一入宫门,夏去冬来几度春秋,贤惠忍让不争不抢,福来运至终得麟儿,如果这些功德,尚不能让其享高位之荣的话,这天下便不会再有女子去追求贤德。何况,他的父亲吕克这次在北疆立了大功,若再不于内廷中有所表示,恐怕面上过不去。即使太子出于对舅舅一族的天生提防,心中千般不愿,也只能无可奈何强装笑脸。
吕月银起身谢恩,并未过多推辞作那番虚情假意。
我看了看面前的菜肴,不由胃中不爽。左边是珊瑚白菜,虽是颜色清脆,却也脂泡油淋,看一眼便没了食欲,右边是明晃晃的油酥鲫鱼,为太子照拂我口味特意安排,眼下也不想动筷。唯有眼前的翡翠虾仁玉饺清鲜可人,诱人心口。我提箸夹取,却发现香醋只有浅浅一碟底。
“怎么这么少的香醋,再多倒一点。”
红珠上前添醋,回道:“其实已经不少了,娘子别吃太多,这陈醋为山西康氏进贡,品质优良,酸倒牙可不好。”
戴良娣朝底下望一眼,起身行礼道:“臣妾恭贺吕姐姐。臣妾还有一事要恭喜殿下。”
太子饶有兴趣,道:“哦?何喜之有?”
“才人徐氏已经怀有一个月身孕,程太医已看过,脉象尚且平稳。”
太子面上一惊,随即喜笑颜开,一双俊眼完成了一对新月,“果真如此吗?徐才人,你怎么不早说?”
徐薇君立起,面色羞红,踌躇不言。
戴良娣回道:“徐妹妹是第一次有孕,自是不知自身有喜,昨夜向我请安时,我见她面色不太好,便遣人招呼了程太医过来把脉,才得知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哦?那真是,喜事成双,天助孤也。”
我望着殿内的欢声笑语,不由心中一阵酸楚,便赶紧塞一只玉饺入口。沾着陈醋的玉饺香润可口,滑而不腻,嚼着甚是怡人,却在下咽时仿佛被堵住了喉咙口,胸中生出丛丛不适,入胃的食物散发出阵阵憋闷,紧紧扼住我的脖子,又窜上我的额头,顿时放出一股晕眩。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