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变(下)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25 22:05:20 字数:3543
太子的怀抱又恢复了温暖,勾住他的脖颈,靠于他的肩上,感觉到无比的安全。安全,从来都是女子最缺失的东西,随便哪个男子给一点,都会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女子,皆是安全的乞丐。
宫人慵懒,无人清扫庭中雪,太子的鹿靴踩在上面咯吱作响。从北殿到北苑再到东殿并荷堂,黑兮兮,静悄悄,唯有一项火热的胸膛和一只乖怜的心在行走。
将我放于床上,太子依坐旁边,摸着我被冷汗浸湿的发丝,安慰道:“媚娥,你还好吧。”
从小,母亲就说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哪怕被掌掴于脸上,也绝不会轻掉一滴眼泪,可是一旦听人说了软话,泪珠子便会簌簌而下,仿佛受尽了天下的委屈与不幸。
太子替我擦拭着泪花,拥我入怀,捧起我的脸蛋,温柔道:“媚娥别哭……媚娥没有责怪孤吧。”
我泪如雨下,竟止不住幽幽出了声,断续道:“奴婢不敢……”
三宫粉黛,六院佳丽,帝王本就不为专情而生,何必奢求他所有的爱。只是,今宵今刻,非他无所依靠,我便顾不得许多,任情丝交缠、灵魂沦陷。
我揩干眼泪,脱怀立起,哭笑道:“殿下还是快去看看皇孙吧,皇孙现下定是不好受。”
“不用,有良娣照看,孤很放心。”
这句话着实让我心动不止。良祚是他最心爱女子的遗孤,是皇上皇后唯一的嫡孙,是大齐国最尊贵的根苗。太子肯为我而舍弃他一夜,已是让我铭感五内。
外边有人影晃了一下,紧接传来鲍作人的声音:“殿下,显条馆的宫人招了。”
“媚娥你暂且歇一下,孤去那厮处理。”
我拉住他的手,感受着上面腾腾的热度,心中浮出万千不舍,道:“奴婢也去!”
太子将我按下,细语道:“你已受惊,如何再受得起折腾。”
显条馆成了寂静雪夜的焦点,一整夜,都是哀哭、嘶嚎。我未再见太子返回并荷堂,于是也就一夜无眠。一个女子,究竟有何等仇恨,才会出此毒计去戕害另一个女子?纵使有萧木平那番开导在前,我也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王淑瑶对我的痛恨。
朝阳初生,透过门窗的缝隙,照到了并荷堂内,在地上交织成了一道道纵横的阡陌,如同那日杳杳的马车走过的路。我下床至妆台,拖着卷卷疲惫,清水洗不走,木梳理不掉。
“媚娥醒了吗?”
听闻门外的声音,我紧忙收拾衣衫,开门迎客。
萧木平与史娘倩笑盈盈立于门前,晨光照于面上,生气蓬勃,仿佛昨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倒衬出了我的潦倒与无状。
萧木平打趣道:“哟,这还是媚娥吗?难不成哭了一晚上?瞧这俊眼肿的……”
我浅笑一霎,道:“让两位姐姐取笑了,里边请。”
坐定,奉上茶果。萧木平开口道:“我们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的。”
史娘看着桌案,笑道:“怎不把新做的翡翠白玉面糕奉上,难不成都给皇孙吃了?”
我破愁为笑,身上有了一丝气力,询道:“王才人怎么样了?”
史娘痛快道:“已送入冷宫了。”紧接又叹了口气道:“不过,还留存着封号。”
萧木平接着说道:“是她那狗奴才钱必隆招了,昨日他看你与皇孙玩兴甚高,便起了歹念,派人跟踪于你俩,知道皇孙吃面糕的事后又回去禀了王才人,于是就在皇孙请安不注意时,偷偷在面糕里加了牵机药,欲治你莫须有之罪。幸亏了吕夫人,不然这次你……恐怕再也见不到太子殿下了。”
“牵机药?是何毒物,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萧木平望向前方,面上略有悲戚,目光痴痴,似有所思,答道:“这是宫外江湖上秘传的毒药,用马钱子制成,毒性极大,微量可疗疾,稍有不慎便可夺人性命。”
我依旧是难以置信,恨道:“姐姐,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王才人,才会让其如此痛恨?”
萧木平安慰道:“妹妹生的一副好心肠,自是不懂那搅蛮狠毒心肠之人的心思,你不用去管这些,保全自己才是正道。在宫里,无论一个人对你是和善,还是狠毒,你都不能凭眼中的感觉去断定她是怎样的人品,而是仔细体会,靠心去琢磨。妹妹,明白吗?”
我由心一笑,不禁握住她俩的手,动容道:“两位姐姐,怎会对媚娥如此好?”
史娘的手微微握紧,嗤笑道:“芙蓉面,菩萨心,谁不喜欢?”
菩萨心?当泥菩萨淌过湍急的河水,将心置于何处?长安宫宛如一条隔断牛郎和织女的银河,牛郎若想淌过激流与织女相聚,就必须舍弃凡胎俗骨和属于人间的善良之心,到对面去做快活神仙。神仙,哪来的心?
“妹妹心明眼亮,其实不用姐姐言说也能猜出七八分。不过,有一桩,妹妹定可猜不出。”
我起身,走到橱柜处换上凉掉的茶水,浅笑道:“是丁更衣吧?”
萧木平惊道:“妹妹如何知道?”
“丁莲隐,被褐藏辉,深藏不漏,她本是王才人在府中的贴身丫鬟,竟不想一朝选在君王侧,与小姐一样成了宫嫔。不过她对自家小姐倒是始终如一的忠心不二,她家小姐就是一直心肠,心肠再坏也想不出那般多鬼点子,所谓的往面糕里下毒,想必是她的主意吧。”
萧木平看着桌上的书本笑道:“妹妹的这双眼睛真可谓洞若观火,莫不是看这《汉书》得来的?不过这次,妹妹可是错了。”
我回头疑望,心道能错到哪去?
“昨夜的事还是丁更衣做的旁证,钱必隆招后,王才人还是死不承认,最后是丁更衣跪地向殿下认罪,派了她家小姐一通不是,才让殿下有了底气去定的王才人的罪名。”
“那她昨夜在北殿为何又是那番模样?”
史娘叹一口气,说道:“她也可怜,说跟着这骄横跋扈的小姐没少受委屈,看到王才人三番五次欺侮于你,心里也气不过,却不敢顶撞,偶然说一句便是掌掴鞭打,与在府邸时是一般模样。这次陷害于你,她并未参与,吕夫人替她求了情,殿下只罚她几天禁足,便也过去了。”
我将茶盏放下,沏入新茶,不由回想起在显条馆受辱的情景,的确,丁莲隐是捂着面跑出去的。
我缓缓言道:“姐姐方才说到菩萨心,依妹妹看,这宫里除了吕夫人,怕是没人能担得起此等称誉。”
史娘点点头,道:“吕夫人怀着身子,还是这般顾及他人,当真是身怀佛心,你过会去看看她吧。”
“自然,不用姐姐说。殿下,怎么处理显条馆的宫人?”
萧木平无奈道:“钱必隆当场笞毙,另有三宫女囚于暴室,等候发落,也都是可怜无辜之人。”
“木平在说谁可怜啊,说来与孤听听。”
三人回头,方发现太子已进入室内,他目中布满血丝,眼晕暗黑,定是昨夜奔波所致。处顿显条馆,照看病中麟儿、孕中夫人,就如寻常家男子那般周旋于家的旁边,琐琐碎碎,劳劳碌碌,让人既是心疼又是欣慰。
礼毕,我走到他跟前,娇嗔道:“殿下怎么不让人禀报一声就过来了,瞧,把萧姐姐的面都吓绿了。”
太子脆笑一声,道:“孤是太子,是你的夫君,要禀报何用。何况,你这并荷堂本就无人可以传唤。”
我不依不饶道:“那殿下就拨一个人来供奴婢使唤。”
“怎么,嫌更衣小,想升官了?”
我观他心情并未有所不豫,便正色道:“奴婢不敢。恕奴婢直言,显条馆的三个宫女实属无辜,王才人骄横,她们也跟着受不少苦。其中一个名唤红珠,那日奴婢被王才人责打,她还冒着危险去苦苦相劝,是个心善之人。”
太子怒道:“大胆,这毒妇竟敢私打宫嫔!”
我提绢拭泪,委屈道:“若不是公孙姐姐与萧姐姐出手相救,奴婢的面恐怕早就被王才人打烂了。”
“鲍作人,传旨,废才人王氏为庶人,即日移入暴室。”
“殿下怎么处置王才人奴婢不管,可是如红珠这般的心善之人,殿下切不可委屈了人家。”
宫苑里的内监宫人匆匆扫着积雪,道上雪沫飞扬,太子归宫,他们也格外忙碌起来。被沉雪洗过的地面格外湿滑,即使有红珠搀扶,也是颤颤歪歪走不直路。
冬日里,没有春天的莺莺燕燕,却也有留守的麻雀站在枝头啼唱着勃勃生机。天空的罡风将白云剪成几大块,安稳的堆于天边,与日头一同勾勒出一副奇宏伟丽的山水画,仿佛是大齐河山的秀丽倒影。
吕月银居住的东殿名曰披馨殿,似是专为它的主人而生。娴静美好曰馨,品德高尚曰馨,殿如其主,名副其实。出并荷堂,转过几道,区区百步便可到披馨殿,因此平日里来往着也方便。
戴良娣从殿内走出,见到我与红珠,盈盈笑道:“妹妹来了,心上好些了吗?”
“良娣夫人万福。下妾已无大碍,谢夫人关怀。”
虽然,吕戴之流,于我不过都是点头之交,无亲无故,我原本不能奢望她们能在落难时拉我一把,可是,在人面前,有比较便会有落差,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时才会识人心。戴氏和其余几人的沉默让我心寒不少,见到也就不得亲近。
“是来看吕夫人的吧,本宫刚看过,胎相已是平稳。这新扫的路甚是湿滑,妹妹来去行走时千万要小心。”
我拈笑一声,回道:“宫人们都懒惯了,如果雪止便扫,就不会如今时这般景象。”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下这么大的雪,各寝殿管的都是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那还顾得上别人,纵使本宫有千法万法,也抵不过她们的各自为政。好在,人最讲求来来往往,有了来往,你帮我扫一块,我帮你除一寸,也自然会把整个宫苑除干净。不过,这来来往往,有来才有往,有往才有来,缺一不可。”
我小心揣度着她的话,却未能理出些许头绪。戴良娣九曲心肠,听她的话便要多费些脑筋,进宫几月我已见识到一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或许,她在感叹各自为政的无奈。后宫的女人,不仅仅是四个世家的对立,为了家族,吕戴和康白可各自为政,而为了自己,恐怕人人皆可为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