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平分秋色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19 20:13:31 字数:3767
芝兰馆的门前比其它殿阁更要郁郁葱葱,只是晚秋已至,绿油油变作了黄灿灿。曲径通幽,远远地竟看不到那道熟悉的堂门。明晃晃的琉璃金瓦被雨水冲刷着,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璀璨与华丽。
我收起油伞,扫了扫身上的雨珠。
苗凤见我至,紧忙迎上,急道:“娘子快去看看我们夫人吧。”
“怎么了?”
“娘子快去看看吧,昨夜至今早一口饭都未吃,急死奴婢了!”
穿过主堂,来到西暖,见史娘正倚着床背,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着实把我吓一跳。桌上的粥和点心热气腾腾,描画着诱人的曲线,却因无人问津沦为一张虚无的画皮。
握住她的手,关切问道:“怎么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
史娘观我一眼,面露悲戚,默默然无言无语。
我缓一口气,谨慎道:“殿下有几天未至了?”
史娘扭头,苦笑一声,轻柔抚着我的面,道:“媚娥何必心惊呢,我早就说过,不会因为媚娥的宠爱而产生嫉恨的……”
“那你是为何?这秋病并不容易好转,你两顿饭不吃,前几日用的药岂不浪费掉?”
史娘凄凄一笑,瞄向旁侧,无力道:“你问苗凤吧。”
苗凤面带难色,福一礼,道:“昨日奴婢去内务府取下个月的例银,碰上了前去办事的小庄子,他是御史大夫府的人……他说前几日老爷又参了大将军一本,说大将军自恃武功,目中无人,冒犯了皇上的龙威,应该给予惩罚,以儆效尤。”
我仔细看着史娘的面庞,道:“姐姐是,担心公孙大人的安危吧?”
史娘低头,就如一支被寒霜风雪吹打过的腊梅,凛凛然却又毫无气力,“父亲如此耿直无畏,怎叫人不担忧。只恨我身处深宫,纵使百般焦急,也无能为力。”
苗凤气道:“难为小姐如此为老爷担忧,老爷却为了做他的忠臣而对小姐的死活不管不顾!”
“你住嘴!退下!”
我替她抚着胸口,安慰道:“姐姐莫生气,苗凤也是为姐姐好。”
史娘蹙起眉头,道:“我知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愈来愈浓重。指不定哪天,父亲……媚娥,你就永远见不到姐姐了。”
我急忙捂住她的口,心中萦绕着飘渺的悲意,道:“姐姐休要说这种胡话。公孙大人有皇上庇护,不会有大碍的。大将军功高震主,朝臣不满已久,想必大人参奏弹劾也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
“媚娥冰雪聪明,不会真的这么认为吧?突厥嚣张,年年骚扰,北方边境民不聊生,皇上甚是倚重大将军呢,怎会因一个折子而去革爱将的命呢。何况,吕氏一族,地方朝廷,前朝后宫,没有一处不是他们的地盘。皇后娘娘,巾帼不让须眉,是真正的女丈夫,皇上还要时时听她的意见。哼,到头来,脏水泼回来也未必不可,反正父亲不依不靠,也没人会替他说话。”
我走到桌前,端过尚且温热的米粥,送与她跟前,拿起瓷勺搅了搅,劝道:“姐姐身子要紧,先用些东西吧。”
史娘将头扭过,怏怏道:“吃不下,端回去。”
“姐姐刚才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这吕克,不光是皇上厌恶畏惧他。姐姐可知,太子殿下为何宠幸于我俩吗?”
史娘似有醒悟般看着我,道:“你是说……我自是知道内中缘由,否则也不会那日去提醒你别迷了心思。可是,如此又怎样呢?”
“姐姐错矣。妹妹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这姻亲的紧要。姐姐如若获太子殿下宠爱,让殿下明白这公孙氏父女皆是这番好品德,还怕无人替大人说话吗?
“宠爱?怎会说有就有呢。”
史娘的话不知道出了多少后宫女子的辛酸,宠爱,在帝王那里或许是浩如江海,而到了每个宫嫔身上也许就只是一滴水。
我低头摆弄着手指,戚戚道:“妹妹入宫这些日子来,着实被这后宫的纷扰搞乱了头脑,只差一步便要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可是有一样却始终明白,富贵在天,成事在人,事在人为。妹妹,是丞相府的人,姐姐,可信得过妹妹?”
史娘看着我的眼睛,展出一丝笑意,眼睛盯着我的面侧紧紧不放。
我弯一抹笑意,道:“这明月珰,殿下既可赐给姐姐,也可送给妹妹,还可,再送姐姐一副。来,把这粥吃了吧,黍米粥嫩滑沉香,最能补身子了。”
秋风啸啸,飞旋的落叶打得屋檐砰砰作响。乌云间歇地扫过残月,把月晕修理的破落不堪。
我关上轩窗,回至床上躺在太子怀里,尽情地享受他胸膛传来的浓浓暖意。年轻的心跳铿锵有力,似是节奏鲜明的旋律,宫商角徵羽,让睡眼惺忪的我生出一心恬静美好的清醒。
“昨日去看史娘了,她的确病得不好受。孤好生安慰了她一番。”
我抚着他的胸口,幽幽问道:“殿下可知,姐姐为何如此憔悴。”
他将我搂紧,生怕屋内微动的空气钻入我的身子。
“她嘴上虽不说,孤也看得出。十有八九,是那群奴才在乱嚼舌根吧。”
我抬眼看向他冷峻中不失柔和的面庞,又埋进了他的温柔里,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奴婢只希望殿下,别让忠臣的女儿受了委屈。”
“自是不会。只是,孤更中意的是你,媚娥最合孤的心意。”
他刮了下我的鼻子,一阵细痒在四周展开,波动着眉眼耳口和面上的每一寸肌肤。
“媚娥只是一介女子,纵使心里装的都是殿下,却也起不了紧要作用。”
太子吻一下我的额头,揉着我身后的青丝,轻柔道:“媚娥在孤心中,不是一般的女子。精通闺阁,通晓四方,又这般落落大方,这东宫中无人可拟。”
听着他似是套话的夸赞,心中有些许不满,娇嗔道:“那康妃娘娘呢,奴婢难道也能比得过?”
身上环绕的力道突然一松,我心下一沉,慌忙起身谢道:“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
太子微微一笑,从新将我揽过,安慰道:“所以说,媚娥是个特别的女子,孤看得没错。”
特别的女子?我仔细揉捏着太子的话,却无论如何也无头绪。
外边的风渐渐停下,窗上有了月华的颜色,映在眼中宁静旖旎。我怎说出这样的胡话?康妃娘娘,薨逝不足半岁的康婉惠,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将太子的心牢牢占据,究竟有何等魅力在太子的心房中筑起壁垒,将万紫千红拒之门外?
太子渐入梦境,喃喃道:“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媚娥与史娘姊妹情深,一个姿容倾国,一个清丽脱俗,不留墨色在人间,实在可惜。”
风和日丽的日子在今岁的九月并不常见,熬完了数日的凄风苦雨,才等来了日头洋洋的微笑。
史娘身姿容貌已恢复至往常,施了粉黛的面颜更显红润,见我至,拈花微笑道:“见到妹妹,我倒真不敢去了。”
“姐姐这是损我呢还是夸我呢。姐姐清水芙蓉无雕饰,何必妄自菲薄。”
走至主殿蒹葭阁,画师已候在那。
“小臣给公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请孙娘子的安。”
史娘抬手道:“大人不必多礼,本宫与孙妹妹今日劳烦大人了。”
画师剑眉星目,神采朗朗,骨肉欣长,乍一看倒不像是个手握妙笔的画师。
他微微躬身,敬道:“不敢,小臣名曰莫平澜,任太子庶子,兼有作画之职。夫人、娘子,请。”
莫凭栏?我心中暗忖,不由觉得这名字甚是喜人,取自诗词自然是好,可不想竟取得如此笨拙。
画师似乎看透我的心意,笑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后主的诗词固然是好,可意境却不是为小臣所爱。在下平澜,非李后主忧愁叹惋之凭栏。”
史娘嫣然一笑,道:“平定狂澜,这换两个字,意境就大不相同。莫大人好志气。”
莫平澜欲引我等入屋,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败谢凋零殆尽的秋海棠,不禁叹道:“秋雨秋风,花落花零,如此看来当真引人伤悲。夫人到苑中可好,在下愿竭尽全力,描出夫人和娘子的倾城容姿。”
史娘点头赞许,道:“无妨,晦气冷清了许久,也该在苑中添一些人气儿。”
留下过冬的鸟儿站在枝头、飞檐上梳理着俏丽的羽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洋溢出欢乐轻快的氛围。
莫平澜画笔微动,不时注视说着小话的我和史娘。我瞥他一眼,看见他腰际坠一玉箫,甚是精美,不禁奇问道:“莫大人可会吹箫?”
他面上笑意涤荡,低头瞅一眼,望着我敬道:“略通一二,自然比不过宫里的乐师。这玉箫为太子殿下所赐,小臣视之为宝物,一直随身携带。”
我对萧管的熟知和对箫曲的痴情,皆源于萧自清。从他口中吹出的箫曲,非但毫无凉意,还给人以安恬宁静之感。我在丞相府听了两年,早已将那音律刻在了心底。除却中秋之夜的那首不知是谁吹奏的《碧涧流泉》,这些日子再也无曲律能通透我的心灵。
莫平澜盯着我,询道:“恕在下冒犯,孙娘子是否是丞相府之人?”
我福身一礼,回道:“正是,大人如何得知?”
“噢,在下与萧丞相三公子萧自清交好,听闻前月府中有人入东宫侍奉,便猜测孙娘子正是萧兄言说之人。”
我心中巧转,灿笑道:“即是如此,妾身就当莫大人是母家人了,还请莫大人多多关照。”
莫平澜点点头,瞧着画布微微一惊,惭愧道:“这张画的并不好,请容在下为夫人、娘子再画一幅,还请恕罪。”
史娘缓缓道:“大人莫急,本宫与妹妹有的是光阴打发。”
我巧笑道:“画的不好,能否让姐姐与我观一观,怎么不好,难不成把我俩都画成丑八怪不成?”
莫平澜紧忙将画布取下折好,又换上新的画布,面浮羞容,欲盖弥彰。
约摸两刻钟,画终于作好,我与史娘迎上观赏,不觉竟被画中的自己惊倒。
我由衷赞道:“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莫大人把寒秋画成了春天,当真是笔艺高绝,妾身和姐姐好生佩服。”
史娘打趣道:“哪有你这么不害臊的,这美人图分明画的是我们自己!”
莫平澜收起旧图新画,随我们向蒹葭馆走去,史娘脚步轻快,三两步便将我落在了后面。
“大人多才多艺,举止得当,只作这太子庶子岂不可惜?”
莫平澜停住脚步,淡然道:“太子殿下与小臣相处得甚是融洽,在下并不觉得可惜。”他的眼痴痴望着日头对边的晴空,仿若要将天穹中所有的颜色尽收眼底。
我拈花微笑,心中似乎有所领悟,却又似乎更加迷惑。他看了看前方,凑近我小声言道:“萧兄嘱托我转告娘子,在宫里一定要谨小慎微,不能有丝毫松懈……娘子若有什么不妥,尽管找在下便是!”
“谢大人,妾身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