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哉行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07 22:59:43 字数:2992
十五佳节,天下上至长安宫,下至百姓之家,都须举杯共饮,齐话家常,即使远隔千里的人,也要共同望着婵娟,期盼岁月静好人长久。
日头偏西,宫人们开始准备酒宴。东宫的规矩,入夜紫微殿家宴之前,东宫先行团聚,之后太子殿下偕戴良娣与帝后团圆。我至了后苑等候,手抚着玉琴,浸身于满园花香中,惴惴不安。
苗凤于花丛草荫处探出头来,朝我使了个眼色,便隐没出去。我轻抚玉琴,妙指轻拨,袅袅音律便荡漾而出。
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
差池燕始飞,夭袅桃始荣。
歌声幽幽喉中出,连枝头上的鸟儿都停止了扑棱,单腿立在了条枝上,静静地听这悠闲安然的田园曲。我自醉其中,不能自拔。
春草萋萋,仙桃烁烁,燕声唧唧,薰风和和,这样令人向往的景致,人生能有几回遇?
金菊与木芙蓉交错的地方,现出了一翩翩公子,粉白玉面,龙眉凤目,薄削紫红的嘴唇上孤峰昂立,平肩俏腰,身子风流顺畅,形容潇洒从容,黄袍在身,脚蹬鹿皮铆靴,腰际坠一玉带,随身子飘逸摇曳。我从余光中瞅到他,不由心中小鹿乱跳。
曲未尽,人静立。
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
檐上云结阴,涧下风吹清。
弹完唱罢,往旁边随意观详,脸上不由一惊,紧忙跪倒祝曰:“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长乐无极!”
太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阳刚的玉齿,询道:“孤好像未见过你,你怎知孤就是太子?”
我默默低首,不敢看他一眼,回道:“妾虽愚钝,却也知天下只有两个男子能穿明黄朝服。”
“哈哈,答得甚是巧妙!孤刚从父皇那边归来,听见有人弹琴唱曲,便赶来瞧瞧。”
我惶恐道:“奴婢该死!竟不知在这唱吟这野诗滥调,扰了太子殿下的清静……”
太子爽朗一笑,道:“伊人若柳影倩倩,玉手抚琴情悠远。孤怎么不觉得这是野史滥调?”
“殿下谬赞。”
“你起来吧。”太子凑近,手轻轻略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轻轻问道:“叫什么名字?归哪宫管啊?”
他手上的翡翠扳指耀地我睁不开眼,缓缓起身,低头答道:“奴婢更衣孙媚娥,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睁大凤眼,眼尾更显威严,问道:“你,就是孙媚娥?”
我惊奇望着太子,言道:“奴婢正是,殿下如何得知奴婢贱名?”
太子盯着我目不转睛,讷讷言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我娇羞而笑,垂眸不语,心中的石头也渐渐放了下去。
“可知刚才你唱的曲子叫什么?”
“《悲哉行》。”
“看来不光会弹琴唱曲,还通些诗书。难为你这泥土之身了。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
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这是南朝谢灵运的山水田园诗,你,为何要唱这曲子?”
我抬眸看一眼他的俊脸,答道:“回太子殿下,奴婢只觉得,这《悲哉行》写的是虽是凄凄美景,山水田园,抒得却是心中清高之意,谢公才华横溢,却不畏世家权贵,不与门第世俗同流合污,宁愿与山野为伴,作闲云野鹤。奴婢虽为女子,却甚是歆慕这样的品节与气概,不求学圣人,只愿能做到其十分之一,便可对得起天地了。”
“不畏世家权贵……好!”
太子扶起我的手,款款道:“春葱玉指如兰花。你这人站在这里,岂不羞死满园秋华?”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桃李之所以为男女信物,只因它们为人所喜爱。投之所好,方能人事美满,月圆花好。
主殿华光四射,琴声袅袅,箫声幽幽,钟声遥遥。太子居于中座,隆隆生威;戴良娣陪侍于左,华贵无两;吕淑媛端庄嘉柔,笑意盈凤;康淑媛清丽娇艳,娇媚姽婳;众夫人各就其座,众花争艳,各有芳泽。
戴良娣端起琉璃玉凤杯,对着太子道:“殿下,臣妾敬你。”
太子端杯,一饮而尽,眉间嘴角皆是笑意。
萧木平悄声向我言道:“这几月难得见殿下如此高兴,你可立了大功。”
我娇笑一声,回道:“多谢姐姐的玉琴。”
“妹妹这次恐怕要一时风头无两了。”
我抹一缕微笑于嘴角,看了看下面的才人、娘子,含羞道:“能与姐姐坐到一起,是妹妹的福分。”
吕淑媛起身福一礼,笑道:“殿下,臣妾听闻今日午后有人在后苑弹琴唱诗,歌声妙比韩娥,宛如天籁,竟引得殿下驻足欣赏,迟迟不得去?”
“哈哈,鲍作人,你这嘴可真够快的!”
“奴才不敢。”
太子向我这边指了指,笑言:“就是她,孙媚娥,一曲《悲哉行》当真唱到了孤心里,你说的韩娥,恐怕也比不过她啊。”
吕淑媛笑如神仙妃子,音如绵绵清雨,又行了一礼,对太子道:“原是孙妹妹,臣妾倒大意了,是臣妾的不对,妹妹,你可别见怪。”
我起身还礼,谦道:“是姐姐谬赞,宛如天籁下妾实在不敢当,只是闲来无事唱一首爱曲罢了。”
康淑媛轻笑一声,言道:“孙妹妹这闲来无事,可真是时候啊。”
王才人看了看公孙史娘,道:“我怎看公孙妹妹毫无惊奇之象啊,莫不是姐妹情深心有灵犀,还是……”
我福身言道:“下妾不敢与公孙姐姐相提并论。公孙姐姐名门毓秀,自是不会于这等小事大惊失色、失了礼数。”
太子闻言笑道:“你们这一言一语,莫非是不信月银的夸赞,那孤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孙更衣,那首《悲哉行》只唱了上阕吧,把下阕弹来于她等听听。”
“是!”
琴声响起,箫声随之。
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
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
上座的男子目光凝凝,含情脉脉,身边若有清风环绕,吹入奴心,惊起一袭波澜,娇羞了奴的眉眼,惭愧了奴的粉手。我不由目光微侧,好止住心中的乱跳。人皆有爱美之心,眼前的男子面容俊朗,貌比潘安,奴虽不知其内里,却被玉面搅了春心。
旁边的乐师举箫轻吹,朱唇微含,目光微斜,不知是望着太子,还是望着我。
眇然游宦子,晤言时未并。
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
侘傺岂徒然,澶漫绝音形。
风来不可耗,鸟去岂为听。
划过一道行云流水,一曲作罢,悲哉悲哉,凄凄美美。曲终人静立,情意在人心。
戴良娣睁开双眼,言道:“孙更衣的琴曲歌喉甚是怡人,虽是悲曲,却尤其悦人心腑,恰恰应了这中秋良景。”
太子言道:“你说的甚是。中秋之夜,夫妻团聚,子女团圆,她这一曲虽然意蕴略显悲凉,却让人毫不伤感,与陶公之饮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坐于并荷堂中,心中微微不安。自他的面现于花丛之中,胸中的小鹿便一刻未停。春闺春怨秋怎知,妾亦不自知。
公孙史娘步入堂内,看看我一脸痴相,不禁笑道:“怎么了,郎情妾意竟将妹妹折磨至如此?”
“姐姐休要取笑,哪有什么折磨,妹妹只是,不知为什么,一直觉忐忑不安。”
史娘掩面笑道:“不用怕,都由这一天,姐姐当时也是如此。估计过会儿,冯姑姑就能到了!”
鲍作人传完口谕离去,留冯姑姑与我同在堂内。
冯姑姑福了一礼,言道:“今夜本是殿下与良娣夫人的团圆之夜,夫人说她身子不适,便让殿下到娘子这。”
我羞笑低首不语。
冯姑姑仔细端详着我,款道:“娘子莫要心急,殿下与良娣夫人去了紫微殿,与皇上皇后娘娘共度月圆之夜,估摸到亥时才能归宫。奴婢先出去,娘子不妨休整一下。”
我起身微微行礼,从袖中抽出一张锦绣丝帕,道:“有劳姑姑。这是我从府中捎来的锦丝玉线玲珑帕,送给姑姑,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姑姑接过丝帕,打量一下,堆上满面笑意,回礼道:“谢娘子,娘子定当宠眷不衰,日后贵倾掖庭。”
“不敢。”
丝帕乃丞相夫人亲递于我,言说日后定当派上用场。本不解其意,方才瞧到冯姑姑,才豁然开朗。对了人儿,巧了心意,方能事半功倍。
一个时辰,若散成了几日,静默于桌旁,等不尽的星光微微和虫声鸣鸣。夜初始,却长过了夜未央,让人心意茫茫,无知无措。
窗外幽幽传来了箫声,若隐若现,随着太子新赐的檀木香散入了双耳。起身张开轩窗,箫声渐渐明晰,混着徐徐凉风吹入人的身躯,送给我惬意与淡然。
五云缥缈隔蓬莱,仙子吹箫月下回。从来箫声悲人,不知,花好月圆下,哪处郎君吹得这般肆意枉然。箫声如梳,碎了一腔乱念,整理出一身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