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圜
作品名称:露井桃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06 12:14:04 字数:3012
公孙史娘将我扶出,头中仍有忍不住的晕眩,眼前恍恍惚惚,美人蕉与木芙蓉破碎在了一起,美丽的颜色变作了可怖的诅咒。我回首看看显条馆三个朱漆大字,不由觉得一阵呕吐。
“让我一个人走走!”
我挣脱开史娘的搀扶,挣扎着向花丛草木幽处走去。枝头上的彩雀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羽毛,扑棱棱张开翅膀炫耀着自己的风华与可爱,嘤嘤成韵,千啭不穷,仿佛在嘲笑我的懦弱与丑陋,仿佛在说我脸上的红印子简直是丑陋无比,与这漂亮的宫殿格格不入。
前方就是天枢门,就是它,那日让我与外边的世界、与我的双亲友朋从此天各一方,让我劳苦但充实安稳的日子变成了无尽无头的浑噩迷茫。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是真切感受到了它每一字背后的苦楚与酸痛。我是多么想走出那道门,哪怕即刻就死在守卫的叉戟上,也算又见了一次天日,也算从苦海中逃出了一只脚。
“媚娥?”
我怔了一下,仔细看了看路人,眼泪便止不住流了下来。
萧自清,一个我不爱的人,却是我在京城中唯一的至亲,不见不思,一见惊心。看到他,便是看到了娘家人,在娘家人面前,还有什么面子可撑呢?
只可惜,从此萧郎是路人。
“你怎么了,媚娥?”
我紧忙揩掉面上的泪花,不顾花掉的容妆,强笑道:“没什么?让萧公子见笑了。”
萧自清脸上涨红,拥住我的肩膀,焦急问道:“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媚娥你说!”
我挣脱掉他的双手,略了眼四遭,颔首说道:“没人欺负我……请公子叫妾身孙更衣。”
“没人欺负你会哭!来京城两年你总共哭过几次?”
的确,除了那次他舍命相救,除了那日月池一别,我没有哭过第三次。我并不爱他,我清楚地知道我内心对他中从未产生过那种或者雷光火电或者春情躁动的感觉,可是,几次心酸苦楚的泪水都洒在了他的面前,无疑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无奈与尴尬。
自清眼含泪花,切切道:“媚娥……都是我的错,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眼泪簌簌流下,这次我没有责怪自己不争气,在这深宫别院中,能有几个这样苍茫的暮色,让人尽情挥洒泪眼?
我微微福了一礼,抬眸看着他泪水淹了炯炯神光的双眼,款款言道:“多谢萧公子,妾身感激不尽。公子是要去找太子殿下吧,妾身没事了,公子请便。”
自清嘴唇抖了一下,愣愣地凝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折身归宫,实在不想再看他看我的模样。我相信他对我的真心,于情于义,我都应该嫁给他,就凭他救我一次命,即使是作奴作婢,我也应该无怨无悔。那夜月池冰冷刺骨的水让我毕生难忘。中秋月圆之夜的一双邪恶之手让我险些丧命鱼池,水面沉浮时原先娇美的睡莲变得惊悚无比,心中的不甘与徒劳的顽抗逐渐被莫名的恐惧与浮躁的疲弱感代替,身子如长藕一般慢慢下沉,对生的渴望一点点被池水洗净,眼鼻没入水中的那刻,脑中唯一的奢望便是,在葬身之处,日后能生出一只佳荷,琼琼独立,傲视群芳,我也不枉此生。直到一双温暖的双手环住我的身子,我才猛然从梦中惊醒,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人的臂膀、头颈和身子,男女在水下没有了顾忌,纠缠着一从沉到了水底。萧自清,一个并不会浮水的人,救了我这个自私的女人。
回首,见人依然在,轻道:“自清,我对不住你。”
回到并荷堂,发现萧木平已坐在了里边,揩干泪水,便坐到了她对面。
“多谢夫人相救之恩。”
萧木平握住我的手,急切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胡话,刚才你去哪了?”
我低头不语,怔了片刻,又噙上微笑,言道:“公孙姐姐呢,怎不见她人?”
“公孙妹妹今夜侍寝,被冯姑姑叫去准备了。”
我无奈笑道:“瞧,公孙姐姐真是好福气,我当真是羡慕姐姐啊。”
萧木平盯我须臾,离桌关上堂门,挑亮灯柱,我看着她逐渐清晰的身影愣愣发呆。
“不是你无福,是造化太弄人。”
“姐姐此话何意?”
“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只怕你能自己体会便可慢慢明白。可现在刚入宫数日,就让你受这般委屈,我也不得不说了。你,之所以被太子冷落,皆是因为皇后殿下。”
我仔细回忆着当时情景,不解道:“皇后娘娘?难道我一个小小更衣的几句逆耳真言也让她耿耿于怀?”
萧木平摇摇头,说道:“非也,恰是太子不知道这件事,才冷落的你。皇后娘娘,平心而论,乃这世上不多见的女中豪杰,文韬武略丝毫不输男儿。可是,壮母必有叛子,太子殿下……以前作赵王的时候还好,自从贤明太子薨逝,太子继立之后,母子就一直在明争暗斗,虽然太子殿下必须依靠着母亲和外祖父家的势力才能稳住权势,却也始终不甘处于吕氏一族的淫威之下。殿下在朝廷上无处发泄,便将气撒在了后宫身上……”
“我不过是丞相府的一个奴婢,他也这般……”
“我父亲向来忠于大将军吕克,所以这后宫中,无论是姓吕的,还是姓萧的,也包括你这官婢,俱是一条船上的人。太子殿下,对吕氏本就无好感,更视新入宫的夫人、娘子如肉中钉、眼中刺,吕氏一派的人他能应付就应付,你这个无家世的奴婢最容易打发!而公孙史娘,她的父亲御史大夫公孙起是出了名的耿直,不党不群,敢言敢说,历来被皇上、太子敬重,她的女儿,你也瞧见了,跟她父亲的脾性是十二分的像,有了这些,中头彩、夜夜承宠就不难解释了。”
听罢萧氏一番话,心中豁然不少,却又添了新愁,无奈道:“姑苏台上夕燕罢,他人侍寝还独归。独守长夜的孤零女子,怎会想到这男女情事里边,竟还有这多门道。媚娥自知几斤几两,不敢奢望太子殿下的绵绵情意与专心专用,只希望,在这冰冷的深宫中,能有一个男人给我一点温暖,一个依靠的肩膀,一点安慰的情话,一种安稳度日的寄托,却竟想不到有如此多从中阻挠的是非……”
又是一个无眠夜,清晨的我仿佛苍老许多,两颊凹瘦,脸面苍白,左腮上还若隐若现着红印,唯有那一头乌发尚入人心,雾鬓风鬟,青丝如绢,如流苏般垂于脑后。
公孙史娘轻步走入,出现在了我的铜镜中,腮晕潮红,羞娥凝绿,满面春风呼之欲出。
我轻笑一声,言道:“脸上的印痕好多了。姐姐说我美不美?”
“妹妹倾国倾城,即使素面朝天,也胜过六宫粉黛。”
我偏过身子莞尔笑道:“听姐姐这样说,妹妹倒真是畅快。”
她冁然而笑,道:“看你这样子,我也放心了。别跟那泼妇一般见识。”
我低头一沉,起身拉住她的手,轻语道:“妹妹,想请姐姐帮个忙……”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吐,快说!”
我凑近耳语几声,发觉她耳上的珥珰已经变了模样。
史娘惊讶地看着我,切道:“这样……行吗?”
“妹妹就是赌一次。”我掩面娇笑,盯着史娘脸侧不放。
史娘四处瞅了瞅,局促道:“看什么,怎么了?”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姐姐的珥珰果然成了月牙状,敢问这物件从何而来?”
“去,打死你这死丫头!”史娘瞅着我,没好气道:“虽说你是平民出身,这肚里地墨水倒是不少,可是却不像徐才人一样用在正经上,都去走歪门邪道了!”
我回头故作生气模样,怏怏道:“姐姐嫌弃妹妹了是不?我就跟母亲和丞相府里的人学了几个字,不过顺带显摆一下,姐姐倒生气了。”
史娘无奈道:“好啦好啦,我认输,你这丫头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了得。回头见了太子殿下你就老实了……可是,真能管用吗?”
“管不管用暂且不说,姐姐是怕妹妹分了宠爱吧?”
“胡说,自入宫以来,虽说只有十几日,我却觉得与你甚是投缘,媚娥跟那帮胭脂俗粉不一样。你若是能得宠,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即使是樊姬班姬,也摆脱不了女子嫉妒的天性,所谓的幽怨,不过是嫉妒的另一面,是女子独自承受寂寞之苦的形式罢了。金兰姊妹,如果共事一夫,也难免平地无风起波澜,与其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互相猜忌,不如把话说明,承认嫉妒的天性,互相信任彼此。我与公孙史娘之间少不了妒忌与醋意,但是我们不要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