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宠幸

　　虽已是八月，却依然有鸣蝉在树，搅得人不得安眠，幸亏有藕花香帐带来清凉之感，才拂去了些许恼意。
　　一个身影站在了屋内，轮廓隔着蚊帐不甚清晰，我起身掀开前帘，询道：“你是？”
　　女子福了一礼，答道：“奴婢是吕夫人的近侍玲珑，夫人怕吵着娘子，便唤奴婢来看娘子是否已经安睡。”
　　我一时未有会意，只答道：“夫人若想召见下妾，一个招呼便是，怎还让玲珑姑娘来跑一趟，我稍作休整，过会儿就去拜见夫人。”
　　“不用了，本宫就在这呢。”
　　吕淑媛款步进门，满面笑容，眼睛弯成一条线，让人感觉现时的秋风全都变作了春意。
　　“下妾给淑媛夫人请安，夫人万福。下妾该死，竟让夫人在门前等候。”
　　吕淑媛扶我立起，温温道：“本想上午就来看你，不料殿里还有些琐事需要打理，便只能拣这个空来看看你的手了，不关你事，倒是我失了规矩，手，好些了吧，还疼吗？”
　　我将手掌展开，见还有些许红晕在上，回到：“已无大碍，不过就是二十板子。下妾既然做错了事，就应该甘心受罚，不应该有怨言。”
　　将我坐下，吕淑媛上下打量着我的身子，宛如一个长姐的关怀，言道：“真是个懂事的姑娘。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一点都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皇后殿下的指点与管教，还指不定成什么样子。”
　　吕淑媛是皇后的内侄女，是最早到太子身边伺候的人，从才人到容华再到淑媛，一步步走来，增了资历，也老了容颜，她已二十又七，比太子还年长两岁，如今，太子对她是敬多于爱，怜多于宠。本来依仗着皇后姑母的荫庇，她可以顺利登上储妃之位，乃至在未来母仪天下，却不巧偏偏遇上了朝廷和世家对吕氏的舌攻，皇后为葆吕家千秋不衰，果断将储妃之位让与了康氏，康氏仙逝后，原本位在其后的戴锦心被提拔至良娣，统摄东宫后院，位同储妃，吕氏若想成为国母，希望渺茫。
　　好在她心胸宽广，不爱计较，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想必即使长期居于人后也不会太过在意。
　　我将茶水沏入淑媛面前的绢花青瓷杯中，眼神迎上了她微微凸起的肚囊。“夫人，莫不是……”
　　吕淑媛掩口娇笑，脸面含羞，回道：“对，已是四个月了，不过本宫年纪渐大，又有气虚贫血的老毛病，所以这孩子长的稍微慢了一点，不太显怀。”
　　我紧忙起身福了一礼，喜色祝道：“下妾恭喜夫人……夫人定能生个皇孙！”
　　吕淑媛笑得欢愉，说道：“你这嘴就像抹了蜜一样甜。还有，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听着就不顺耳朵，我叫吕月银，你以后叫我月银姐便是，良娣夫人的妹妹，戴容华便是如此称呼我。”
　　“下妾不敢。”
　　吕月银看着我的面，微微叹气道：“虽说你嘴甜，可是说实话，谁不想生个儿子呢。尤其是太子殿下，都二十四五岁了，膝下只有一子，而跟他同年的汝南王早就儿女成群了。我若真能生个皇孙，必是上天保佑我们太子。”
　　我哀叹道：“怪不得这两日下妾未曾见到一个孩童，原是……听闻大行康妃娘娘与太子诞有一子，可是夫人刚才所说？怎也不见他的身影？”
　　“康妃娘娘的儿子叫良祚，祚是皇上钦赐。今年八岁，康妃娘娘薨逝后由皇后殿下亲自抚育，所以，你不曾见到。说来，也许真是我们福薄吧，侍奉了太子这多年，竟也皆未诞下一子半女。噢，你和诸位妹妹与我们不一样，你们年轻体盛，想必不久就会开枝散叶的。”
　　我娇笑一声，红脸道：“夫人惯会取笑，下妾只求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眼，能安稳度日便好，不奢求那福分。”
　　吕月银拉起我的手，笑吟吟道：“后日新人就可侍寝了，你看你，不说你这沉鱼落雁之貌，光是这伶俐的模样，便可一眼就被太子殿下瞧中。本宫觉得你定是头彩。”
　　我脸上红莹莹的，低头羞道：“听闻康妃娘娘风华绝代，才貌双全，又性情极好，与太子殿下情意甚笃，我等草芥如何能得太子殿下垂青？”
　　吕月银起身，牵着我的手，说道：“包括本宫，在太子殿下心中，谁也取代不了太子妃的位置，至少，从如今的情状来看是如此。不过，或许还有一点地方是属于我们的，就看你怎么去寻了。康淑媛，是康妃娘娘的亲妹妹，姐姐走后，太子殿下便只与妹妹亲昵。康淑媛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依我看不过是借了姐姐的皮，她并未寻到对的地方。希望，在你们身上啊。”
　　吕月银走后的两日里，除却康淑媛、王淑瑶和丁更衣外，其余姐妹皆来看望，我难得一日应付这多人，至晚上，身子竟有些吃不消，便早早睡去，第二日日中才勉强起身，却不知旁人早就急不可耐地连夜连日修容饰貌，准备着迎接太子的青睐。
　　公孙史娘进了屋，见我蓬头垢面的模样，禁不住嗔道：“就你这样子，还想太子殿下召幸，我看不把殿下吓死就很好。”
　　我笑道：“前几日实在是忙不过来，今日就偷懒了一会儿。”看她容光焕发的样子，又道：“妹妹比不过姐姐勤奋，姐姐今日收拾的当真是利落。”
　　“利落有什么用啊，怎比不过你的花容月貌？”
　　我凑过去好奇询道：“你说太子殿下并没有看到我们，怎知哪个会合他心意？”
　　史娘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也并不知晓，不过，我听苗凤说，太子殿下那有绿头牌，平日里归东宫官家鲍作人管辖，想必是他向殿下推荐，再由殿下择选吧。”
　　“噢……你这贴身丫鬟知道得可真多！”
　　史娘羞笑道：“休要胡说！”
　　“公孙夫人原来在这，可真让老奴找了一阵子。”
　　我俩说的正欢，却未发现早有人入了屋，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一内监立在了那里，体态微胖，面上的皱纹稀疏而深刻。
　　史娘缓缓站起，不解道：“你是？”
　　“奴才是太子殿下的近侍鲍作人，奴才给公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请孙娘子的安。”
　　“原是鲍公公，恕本宫失礼了，公公前来所为何事？”
　　鲍作人尖声细语，笑容满面道：“恭喜夫人，太子殿下翻的是夫人的牌子，夫人得的是头彩，可一定要好生准备！”
　　史娘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惊喜，看看我又慌忙躲过，羞道：“谢太子殿下隆恩，谢公公。”
　　鲍作人连忙躬身，恭维道：“不敢不敢，夫人这是在折煞奴才，往后还要请夫人多多关照呢。”又朝门外招呼道：“冯姑姑！”
　　门外走进了一中年宫女，生的慈眉善目，嘴角微微上挑，眼睛眯成两条细缝。
　　“这是冯姑姑，夫人若有什么事，可尽管问她。”
　　冯姑姑蹲下，祝道：“公孙夫人万福。”起身后又向我福了一礼，“孙娘子安好。”
　　我心中稍有悸动，漾出些许酸意，面上却一脸寂静，嘴角眉梢浮出恰到好处的惊喜，见史娘娇羞无常，便扯起她的金菊刺绣广袖，打趣道：“姐姐难道不愿意？怎是这般神色？”
　　鲍作人微微颔首，笑道：“孙娘子真会说笑，我在这宫中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听过有不愿意的一说。”
　　史娘嗔怪道：“哪天轮到她，她就不会这般口无遮拦了！”
　　鲍作人看我片刻，情态让我稍有不自在，又转向史娘说：“如果没什么事，那奴才先告退了。”
　　史娘侍寝的夜晚，对于东宫中每个女人来说，都是个无眠之夜。虽说来日方长，虽说到头来谁也霸不了太子所有的爱，可是，身在宫中，唯一能依靠的男人，便只有太子了。三妻四妾似乎是男子的喜好，独占专情又是女子的天性，千百年来，男子女子皆围绕着一与多的矛盾争论不休、明争暗斗，女子斗不过男子，便去斗女子。斗来斗去，一个情字，一个利字，丝丝缕缕，纠缠不清。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即使刚是个头，也觉得度日如年，仿佛已经受了千年的煎熬。
　　一连几日，都是公孙氏在承宠，我除了每日去戴良娣那请安外，别无他事，百无聊赖，偶尔萧木平和徐薇君来屋内做做，也觉得甚是无趣。看来，日子要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了。
　　萧木平的刺绣做的甚是仔细，人仔细了活便也精细，上面的弄莲戏鱼的孩童绣的栩栩如生，只等把那眼睛补上，便可跃然于人前。
　　“你要无事可做，帮我绣这布料可好？”
　　我抬起头嗯了声，接过针线便穿引起来。
　　她拍拍我的手说道：“你也别急，到底是这多姐妹，太子殿下要雨露均沾也需要时日，你就耐心等着。良娣夫人已经告诉了皇后殿下，想必太子很快就要临幸其它姐妹的。”
　　我抬眸望着她，疑惑道：“公孙姐姐承宠自然是好事，媚娥只是……就是……”
　　“心里酸酸的，不好受，对吧？都是这么过来的，莫要过分责备自己！”
　　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又凑近悄声言道：“你可知道太子殿下近日为何只宠公孙才人？”
　　我茫然地摇摇头。
　　她瞅着我的面庞，欲言又止，说道：“算了，不与你说也好。我只告诉你，太子殿下也常常是迫不得已，宠哪个人，不宠哪个人，都不是单独一个情字说的算的。”
　　萧木平也未料到的是，一直到月中，我也未被召幸，五位新人，只有我一直未与太子谋面。并荷堂成了东宫中最冷清的地方，晓莺啼送满宫愁，荒荒凉凉，凄凄惨惨戚戚。
　　我原本想象自己是刚强的女子，却不料竟也难熬长夜孤独。灯火幽凉，蜡烛泣泪，更添许多忧愁，碾转反侧，思来想去，思绪散乱如麻。入宫入的糊涂，过的也不算清白，眼前的薄凉让我甚是想念家里的厚暖。
　　月轮接近圆满，子夜的高空被她映的恍如白昼，秋海棠披上了银光，静静玉立，倾国倾城。一袭白衣在身，微风轻抚下婆娑婀娜，我略略张开臂膀，仰头凝视玉蟾，檀口吐纳，梳理着满心情怀。不知君心为何，妾意与谁说？宫里千头万绪，让人寻不到头尾，看不清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