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

　　一清早，众夫人就候在了北殿门前，如同男子上早朝一般，颔首低目，恭敬立于门前。晨露未消，晓风阵阵，体弱的女子浑身透着凉意，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院内的桂花芳香四溢，沾了清晨的凉爽，倒也沁人心腑，只是气味过于香浓，竟惹得有人忍不住打喷嚏。
　　丁更衣紧忙拿出丝帕给王才人清理仪容，动作娴熟而又亲昵，让人一照眼便知道是一对贴心的主仆。吕淑媛欣欣一笑，招呼侍者过来，为王才人添了一件薄衣。
　　一个内监进入院内，在正中站定，高声喊道：“皇后殿下驾到！”
　　众夫人蹲身祝道：“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皇后由一半老宫女扶入，目视前方，不偏不斜，冷冷说了一声平身便进了大殿。
　　大殿两侧分列有雕花红木几案和盘纹黑漆凤椅，夫人们按为此依次坐定。宫人门在末座之下放置了两张木椅，供我与丁更衣对视而坐。
　　丁更衣秀眉过眼，眉梢略略扬起，眼窝微微下陷，双眸如新开的秋菊一样明亮，美中不足的是左右的下眼轮各生有一道细细的黑丝，让眸子显得深邃不少。她斜颈注视着上座，也时不时向王才人那隅瞟几眼。
　　皇后杏眼桃口，双眉如金线般细长，玉鼻俏丽高昂，一对法令纹深深描画于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角斜侧。
　　她微目扫视四周，言道：“公孙才人在哪？”
　　公孙史娘离座至殿中，蹲下敬道：“臣妾才人公孙氏给母后请安。”
　　皇后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众人互相观望，都猜度着皇后究竟是作何意味。公孙史娘蹲在地上，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目光低视，气息均匀。
　　“倒还算守礼。可是让孤想不清楚的是，御史大夫这样的人，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女儿的？”
　　史娘疑惑地看了皇后一眼，思忖须臾，回道：“臣妾不知母后所指何事。不过臣妾父亲一向耿直，惯会凭心说话，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妥，冒犯了母后，还请母后饶恕父亲。”
　　“大胆！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身为命妇，竟敢也如此口无遮拦，冒行犯上，你这样的人如何能侍奉太子左右？来人，将公孙氏拉下去，等候发落！”皇后凤目怒瞪，花容生威，唇启齿不开，令座下人惊惧不已。
　　“母后若想治臣妾的罪，也要告诉臣妾犯了什么罪！”公孙史娘身形慌张，语气却依然镇定。
　　四座无言，偌大的殿内只能听到皇后的一呼一吸。眼见这公孙史娘就要被拖下去，我从木椅上立起，行到殿中史娘旁边行礼言道：“奴婢请皇后殿下三思，公孙夫人虽言语直撞，却并未犯大罪，这样就拖下去恐有不妥！”
　　皇后脸上一惊，斜目略我一眼，怒道：“戴良娣，你是如何调教的这群新人，怎么不是野丫头就是泼妇？”
　　戴良娣忙屈膝下跪，急道：“臣妾有罪，望母后责罚！”
　　我心下一凉，仿佛身为一株被花匠遗落的杜鹃，孑然生于角落中，受着众花冷眼旁观。天助不如他助，他助不如己助，既然别人想看好戏，自己就非要把戏做真、做活，做的让她们刮目相看。
　　“我与姐姐们入宫不过一日，若是不合母后心意，也是府中的嬷嬷教导无方，良娣夫人日理万机，管不上我们这群不识规矩的丫头。方才公孙夫人与奴婢出言冒犯了母后，还请母后见谅，可是若论罪，臣妾斗胆认为关押禁足并不适宜，非但无法使人真心悔改，而且只会徒添罪人怨恨之心，皇后殿下圣心高远，想必也会明白这个理儿……”
　　皇后轻笑，脸上的两道法令纹愈发深刻，言道：“你是谁？”
　　“奴婢更衣孙氏，给皇后请安。”
　　我虽为太子侍妾，却无名无份，因此就没有称呼皇后为母后的资格，无论在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不过是皇后的仆从。
　　“更衣孙氏？丞相府的丫头吧，我看这脾性不光父女相近，主仆也该是一路心性，萧才人随了丞相是一心肠的耿直，你这丫头倒也是沾了他们的习气，跟他们越来越像了。入府几年？”
　　我撑住瘫软的身子，怯怯回道：“奴婢在府中侍奉两年，幸蒙丞相大人关照，得以入宫侍奉太子。”
　　皇后舒一口气，终于展出一丝由心的笑意，说道：“罢了，你这伶牙俐齿倒把我说的无话可说了。禁闭不关就不关吧，但是有罪必有罚，罪责既然犯下，就应该有惩戒，否则，太祖皇后一手制订的宫规岂不成了儿戏？”
　　我看一眼公孙史娘，惴惴言道：“奴婢在丞相府时，家眷仆从若做错事说错话，便可赏一顿板子……”
　　“呵呵，一顿板子？这是乡野的说辞，宫内应叫笞戒，就按你说的，公孙才人、更衣孙氏，出言无状，各笞戒二十，以示惩戒！你们俩，稍后领赏便是。”
　　我与史娘一并谢恩，退到了坐下。史娘的眸子如秋水一般明净，匆匆瞥了我一眼，便低下头直直地看自己的纤纤玉手，想必纵使她如何英气，毕竟身心俱是女儿家，定是受不了这般恐吓。我偷偷抚着心口，小心掩饰着慌张。
　　皇后向旁边望去，询道：“萧才人。”
　　萧氏起身，敬道：“臣妾在。”
　　“你入宫几年了？”
　　萧氏口齿清脆，吐字爽快：“回禀母后，已有两年余几月。”
　　“嗯。入宫两年的老人再与这帮不识规矩的新人平起平坐，实在说不过去，内侍监，传旨，晋东宫才人萧氏为容华，即日入册。”
　　萧氏惶恐中带有喜色，紧忙谢恩：“臣妾谢母后隆恩！”
　　“起来吧。今日孤到你们这，主要是想告诫你们，无论新人也好、旧人也罢，都要安分守己、和睦相处。后宫安宁，前朝才会没有风浪，你等须要仔细侍奉太子左右，太子好了，你们才能好。戴良娣，这件大事，就交给你了！”
　　戴良娣起身福了一礼，敬道：“臣妾等谨记母后教诲。”
　　皇后倾身立起，对堂下言道：“孤的话就说到这，你们好自为之。”有对近侍言道：“宁春，别忘了孤赏的板子，记得一并教给她们。”
　　宁春缓步走到殿尾，福了一礼，歉意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夫人、娘子见谅。”
　　我躬身回礼，言道：“姑姑责罚便是，妾甘愿受罚。”
　　皇后归宫，众人亦散了去。公孙史娘凑到我身边，愧道：“是我连累了妹妹，其实妹妹不必为我冒如此风险……”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昨日姐姐出手相救，妹妹还没有谢过呢。这不讲理的人，并不分地位高低与身份尊卑。我们错了就是错了，可没有错，也不是能随意冤枉的。”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拉起我的手握在手心，深深点了点头。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连皇后殿下的惩戒都能说没了。”王淑瑶见我俩如此亲昵，字里行间都是刺儿，仿佛憋了一口恶气无处发作。
　　回到并荷堂，打水湿巾捂住红彤彤的小手，坐在椅上忍着到处乱窜的痒痛。宁春虽是松了手脚，只听响不觉痛，可二十板子下来还是火辣辣的疼。从前无论是在济南府还是在丞相府，凭着乖巧伶俐，到我这的尽是奖赏，鲜有惩戒，再往前在父母手里也是一同训斥而已，不想在这本应享用荣华富贵的宫里，劈脸就挨了打。我抚慰着心中小小的不满与委屈，自顾一手喝着茶水，竟未看见竟已有人站到了身旁。
　　我看到桌上的身影，抬眸一看，原是萧氏笑吟吟站在了那里。
　　我紧忙打蹲儿，敬道：“下妾给容华夫人请安，下妾失礼，还望夫人恕罪。”
　　萧氏将我扶起，爽利中不失柔和，笑道：“你是我母家的人，不必多礼。”
　　萧氏面颊桃红，发髻紧拢，用十字银钗缠于脑后，甚是利落清理，让人看着不似袅娜宫娥，却似章回传说中的女侠。我恭敬立于她身前，由衷地堆起满面笑意。
　　她拉起我的手，关切道：“还疼吗？”
　　见我点头，又嗔怪道：“本宫看你是自找，整个北殿的人，连同良娣夫人也不敢吱声，就你胆儿大！”
　　我禁不住掩面而笑，却又弄疼了左手，“夫人有所不知，昨日下妾在宫苑中等候时，遭到王才人和丁更衣责难，辛亏公孙姐姐出手相救，才下了台面，保住颜面。”
　　“你还犟嘴，本宫觉得你啊，即使没有昨日她的仗义执言，你也会挺身而出。哎……其实，本宫也是这个样子，皇后娘娘说的一点没错。”
　　虽未曾谋面，我却对其感到分外亲切，女子对女子的感觉，从来都是不同凡响的微妙。我细语道：“丞相和夫人，甚是想念容华夫人呢。”
　　“你休要哄本宫。本宫告诉你，这后宫跟前朝，甚至跟各省各地，看似是两个地方，一堆女人，一众男人，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笔账，两者原是分不清你我，剪不断理还乱。你别看是群女人在争风吃醋、小打小闹，其实这潭水深着呢。你慢慢就会知道。”
　　我见她脸色凝重，紧忙收敛住笑意，小心翼翼询道：“可是下妾实在不解，昨日王才人为何无故那般刁难于下妾。下妾不过是小小奴婢，芥豆之微，如何能激起她如此大火气。”
　　萧氏蔑笑一声，轻道：“依我看，这王淑瑶甚是浮躁，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她对你不爽，一是与她脾性有莫大关联，二是大概想你是丞相府的人，便有意排挤。”
　　我惊异地望着萧氏，不解道：“丞相府？”
　　萧氏叹口气，凑到我耳旁言道：“王氏的父亲中将军王胜依附康太尉，而我母家从来都是与吕氏交好，康吕不和已久，别人都是放在心里，只是这王淑瑶性情太过冲直，直接摆到了脸上。”
　　“夫人是说，吕戴康白？”
　　萧氏点点头，应道：“还算聪明，知道就好。”
　　吕戴康白，大齐朝的四大世家，当年他们的祖先跟着太祖征战南北，立下赫赫战功，立国后虽未如汉代一般获封为异性藩王，却也在朝廷中掘得了一份根基。四世家的子孙在其祖先的故乡生活长育，至成年便可凭借家族裙带到京中和各地任职，以至于出现天下十官，九出世家的景象。同样，后宫掖庭也基本是世家闺秀的天下，异姓女儿若想出头，想必会有赔上身家性命的风险。
　　萧氏立起，扶我手道：“你自己小心才好。本宫叫萧木平，你自己选着叫即可。”
　　“恭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