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宫

　　八月初三，是皇后钦定的入宫日子，天气格外晴好，是个好兆头。东宫里派来的马车已在丞相府门前等候，漆木华盖，熠熠生辉，奢华不亚于府内任何一辆车驾。杂役、丫鬟纷纷围了上去，对着马车嘁嘁喳喳、指指点点。
　　夫人亲自招待了接迎人员，将内监、马夫俱迎入府内，好生伺候一番后才放人回宫。
　　角梅哭哭啼啼地拉着我的手，梨花带雨，戚戚焉道：“好生照顾好自己，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我哭笑一声，安慰道：“媚娥答应角梅，一定会照拂好自己，不然就被太子殿下休回丞相府，继续跟角梅作伴！”
　　角梅忍不住破涕为笑，撒娇般拽着我的手依依不舍。
　　边上的婆子提醒道：“孙姑娘还是赶紧着，可别误了时辰。”
　　我掏出丝帕替角梅拂了泪，嘱托道：“与戴公子好生相处，他是个好人，千万要珍惜！”
　　婆子扶我入了马车，我瞥了一眼外边的青天，看见人字形的大雁正在南归，蓝天白云间好不自在，叹一口气，便放了帘子下去。
　　车声杳杳，略有颠簸。马车在纵横的阡陌里走了多少路、转了多少弯，我并不知晓。眼前浮现的并不是长安宫的富丽堂皇，而是我远在齐鲁的三间坯房，那是我不知梦寐过多少次的家，那里住着我的父亲、母亲和弟妹。父亲的喘疾可有好转？母亲的白发又多了几许？孙墨、孙儒应该长高许多了吧？合嬿，如今正是豆蔻年华，家中幼女，上有两兄，想必是不会重复长姐的命运……入宫的日子，别人家的女儿牵着父母的手，或者哭啼哀泣，或者笑意盈盈，而我，除却交好两年的角梅，便再无亲人可以牵挂。角梅，你大概是我在京师中唯一的念想了。
　　萧自清并未来送行，或是迫于母威的缘故吧。胸有谋略，少年有成，唯独在儿女情事上犹犹豫豫，寡断不决。我从未把他作恋人看待，更多时候，是一种兄妹情分在里面。
　　若是你真有情于我，只怕我只能负君心了。
　　车架终于停了下来，须臾，婆子掀开挂帘，慈眉善目道：“到了，姑娘请下车。”
　　婆子搀扶我下车，天地骤然开阔，我揉了揉额侧，止住晕眩，抬头看见一面高大的城门立于眼前。
　　婆子略略欠身，道：“奴婢只能送姑娘至此了，东宫自有人来接应。”
　　我福了一礼，回曰：“于嬷嬷劳苦了。”
　　眼前走来一女子，三十岁模样，面容和静，体态微福，打扮拾掇地甚是干练，却又未失掉女子柔媚。她走到我跟前，施福礼曰道：“孙娘子安好。奴婢是良娣夫人的掌事宫女香桂，奉命来接迎今日入宫的夫人、娘子。”
　　我与于嬷嬷回礼道：“香桂姑姑有礼。”
　　香桂见我仍看着那高宏的城门，笑道：“这是东华门，是长安宫的侧门，等其它夫人、娘子都到齐了，娘子便可一从入了这门，进东宫拜见良娣夫人就是。”
　　我甚不习惯香桂对我娘子的称呼，娘子，宫外的人听来颇有戏谑的意味。听于嬷嬷言道，长安宫皇上妃嫔、太子侧室、王公妻妾皆称夫人，对各宫主位、太子妃可敬称为娘娘，而对没有封号和品级的更衣，亦或是皇上的保林、王公庶妾，实则没有称呼，只是为了宫人方便起见，习惯上称呼为娘子，内中意味甚为委婉。宫中女眷能被名正言顺喊上殿下或娘娘的，只有皇后和太后两人而已，而太后已于多年前崩逝，眼前长安宫中只有一位皇后殿下。
　　五位新人均已到齐，香桂吩咐我们列队站好，在其引领下，款款入了东华门。我位列五人最末，小心翼翼行在高墙红瓦之中。
　　东宫是一组宫殿，位于长安宫东北侧，以天枢门为界，外边是皇上的内廷外朝，里边便是太子的领地，皇上赐其官署、仆从，使其自成体系。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太子妃便是东宫内的最高权威，她与皇后一般享受超品至荣，与太子一起居于宫内主殿，主东宫内治，即使皇后也不便干涉。只是康妃早逝，目前主殿虚位，宫内事宜暂由位份最高的戴良娣打理。
　　约摸两刻钟，终究是到了东宫院内，众人暂时散了队列，三两聚在一起，说着小话，整理仪容。
　　香桂敬道：“奴婢先去北殿通报一声，良娣夫人与各位夫人皆在那处等候，诸位夫人、娘子暂在这歇息。”
　　“有劳姑姑。”
　　我朝旁侧望去，原是一娉婷女子正谦谦回礼。本应不用费这番周折，她却独自照全了礼数，想必也是礼仪周全之人。她面容平静，薄施粉黛，与这秋高气爽很是相宜。
　　淡雅之人总是给人亲近之感，我不觉凑近，展一缕笑意，由衷道：“这位姐姐当真是知书达理，妹妹好生佩服。”
　　女子莞尔一笑，露出整齐的玉齿，眉目漾起风情，温和道：“姐姐过誉。”又仔细观详我几眸，笑道：“姐姐今日打扮的真是素雅，立于这秋日宫苑，实在是宜室宜家。妹妹名唤徐薇君，年十七，敢问姐姐称呼？”
　　我听罢笑道：“姐姐才是真正的姐姐，妹妹名曰孙媚娥，年十六，方才妹妹失礼，斗胆当了姐姐，还请姐姐见谅。”
　　“你早就失了礼了，一看就是小门小户的丫头，没得礼数！”
　　不远处的一个女子指着我鼻子便骂，尖厉的嗓音在安静的宫苑中尤为醒目，让原本彼此并不熟络的众人聚到了一块。
　　我看看徐薇君，实在不是她这咒骂缘从何来，只得问道：“妹妹不知哪里有错，还请姐姐指点。”
　　“哪里有错？”女子骄横道：“你眼前这位与我一样，都是才人，看你这身打扮，必是一个更衣罢了，见到我们怎还不行礼？”
　　我心中一惊，急忙蹲下施礼，敬畏道：“下妾更衣孙氏给两位姐姐请安，两位姐姐万福。”
　　徐薇君忙下身搀扶，不料女子依然不依不饶，叫嚣道：“扶她作甚，你少做这贤德模样！贱胚子进宫了还不知尊卑，让她蹲半天才好！”
　　女子身后的新人上前劝道：“小姐何必跟这奴婢生这么大气，奴婢不懂礼数，自有人管教，小姐还是当心身子才好。”
　　我心中气极，面上却不能发作，只得忍气蹲在地上，待香桂姑姑来解围。
　　“奴婢？进宫了怎么得也为半个主子，更衣就怎么了，不都是太子殿下的侍妾吗？一个名分罢了。”
　　一双白皙的手突然来搀扶我，我慌忙抬头，遇上了一张娟秀中带有英气的脸。入宫的五人三才人两更衣，想来眼前这位必是另一位才人。我慌忙欲施礼，却被她挡住。
　　她爽言道：“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气。”又朝旁边啐道：“我看失了礼数的倒是你们主仆二人，王才人于堂堂宫苑中高声喧哗，丁更衣入宫了还称王才人为小姐，谁不守规矩、没了礼数，到时见了良娣夫人便可知晓！”
　　王才人气焰嚣张，还欲发作，被身后的丁更衣拉住，方才不作言语。
　　我俯身谢道：“多谢姐姐。妹妹浅薄无知，冒犯连累了两位姐姐，还请见谅。”
　　“妹妹言重，从未有的事。”徐薇君字里行间都是大家闺秀也难有的从容与大气。
　　“我公孙史娘最看不惯的就是仗势欺人和狗仗人势，你千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又过片刻，香桂引我们入了北殿，觐见戴良娣和众夫人。北殿是太子侧室位份最高者居住的地方，规格仅次于主殿。
　　五位新人依次步入殿内，站定后，齐行蹲礼，祝道：“下妾给良娣夫人请安，夫人万福！”
　　戴良娣端坐正中，二十三四的年岁，面容清秀，柳眉飞扬，凤眼微挑，干练从容，看似淡然有雅气，她轻扫众人，抬手道：“诸位妹妹请起，一路辛苦。”
　　“谢夫人！”
　　“都是自家姐妹，诸位妹妹不必拘束。旁边坐的都是老人儿，你们认识一下，吕淑媛、康淑媛、戴容华、司徒容华、萧才人。”
　　良娣夫人按次指着旁坐的诸夫人介绍于我等，语气如春阳般温和。
　　“下妾给诸位姐姐请安，姐姐万福！”
　　我小心瞅了瞅左侧末座的萧才人，见她低眉顺目，不作言笑，颇是沉稳，心道宫中历练的人果真都是如铜炉锻造过一般。
　　良娣开口询道：“哪位是徐才人？”
　　立于最前方的徐才人蹲身回道：“下妾正是，夫人万福！”
　　长安宫自太祖时就立下规矩，宫中女眷见上位者，同在一品行福礼即可，若隔品，则需行蹲礼，以示等级尊卑，良娣为从二品宫眷，位同嫔位，正三品淑媛、从三品容华、正四品才人见之皆须行蹲礼。
　　良娣笑意容容，对四周言道：“徐才人是大理寺上卿徐立之的嫡长女，闺秀风范自不用言说，又自幼习诗书，颇为知书达理，是难得见的才女，今日能与我等一同侍奉殿下左右，本宫甚是高兴。”
　　右侧上位的吕淑媛起身施礼，恭敬笑道：“夫人说的极是，我与在座的姐妹亦是高兴，都想能与这新人身上沾些才气与喜气。”
　　在座夫人皆笑，唯有吕淑媛对坐的康淑媛似乎略有不屑。
　　良娣往徐才人身后瞧了瞧，问道：“想必你就是王才人吧？”
　　王氏走到徐才人旁边，蹲下施礼，不紧不慢道：“下妾王淑瑶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王氏的模样略显怠慢，惹得旁侧的老人儿纷纷微目。
　　良娣依然笑容可掬，抬手道：“快起来，中将军王胜在外骁勇无比，让突厥闻风丧胆，在内教出的女儿也是不同凡响，没有一般碧玉的小家子气，本宫很是喜欢。”
　　王才人依然耷着眼皮，敷衍道：“夫人谬赞，父亲和下妾不敢当。”
　　“好了，你们也是奔波了半日，让秋桂领着回殿里歇息吧。明日皇后殿下来此，你们也要好生准备一下！”
　　香桂引着五人出了殿，便打发各掌事领着各家夫人回殿歇息。我与丁氏为无品级的更衣，无内监宫女可以使唤，只得由香桂亲自引路。
　　送走了丁氏，香桂方领我至东殿厢房，来到我的住处。
　　厢房小巧雅致，古朴清幽，甚得我心意。
　　香桂说道：“这便是娘子的居处，并荷堂。东殿住着吕淑媛和戴容华，娘子晚些时候去请安便是。”
　　“多谢姑姑。”
　　拜别姑姑，我抬头看看“并荷堂”三个朱墨大字，闭上双眼，走了进去。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说的是男子为君王尽忠尽孝，一并连身家性命也算上。女子何尝不是，进了这宫门，就别想再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