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侍妾

　　秋水无痕，落叶归根，风自北来，鸿雁南飞。
　　这是元兴三十年八月的景象，我站在丞相府月池的一端，痴痴望着偏长一隅的晚荷。池水碧绿，深不见底，偶尔有鱼蟹浮出水面换气，留下些许不成串的珍珠泡。我知道萧自清就在身后，可我不愿回首，他亦未有勇气上前，全然不似前些日子的光景。进府两年，从未觉得如今时这般生疏，他不再是风神朗朗、眉目风流，我也失了千娇百媚、少女灵秀。一双人儿，几寸愁肠。
　　我着实受不了煎熬，便回首言道：“少爷快回去吧，这会子大人正等您用午膳呢！”
　　我依然颔首低目，细声如蚊。
　　他终于攒够了勇气上前，一把抓住我的不算嫩白的纤手，急言道：“媚娥，我是真心的！”
　　萧自清躬身抓着我，俊面紧贴与我，口中的热息不时喷到我的脸上，让我五分局促，五分羞怒。
　　我紧忙甩开他的手，背身捂着胸口，嗔怒道：“我虽尚未入宫，却已是太子殿下的人，请三少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何况我已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你到东宫只是个侍妾，连个侧室也算不上……你敢说你是心甘情愿？”
　　我忍着眼眶中的泪花，沉声道：“正室也好，侍妾也罢，这都是老天对命运的安排，不是你我能改变的！少爷的好心奴婢心领了，奴婢还有事要做，少爷好自为之。”
　　池边用枯叶铺成的路显得格外绵长，我想尽快逃出这个让我备受煎熬的地方，却偏偏事与愿违，双脚如带来镣铐一般，难以向前。泪花还是不争气的涌了出来，顺着手背流进了袖子里。
　　我倒不是为了成为他人侍妾流泪，本就出身寒微，能有幸选入东宫应是上辈子修的福气，多少人家梦寐以求却可遇不可求的事，竟被我碰到，不知羡煞世间多少女子。我亦不是为了萧自清的痴情流泪，身份本就云泥之别，入府两年虽对我照顾有加，却从未动过非分之想，他为丞相之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有娶官宦闺秀才能宜室宜家。
　　我哭的是自己的不争气，自生下来就与泥土为伴，下有两弟一妹，身为长姐的我年纪轻轻便与父母亲一起挑起了家里的辛劳，豆蔻年华，本是女儿最好时光，却被父母托人送去了济南府，为人奴婢，洒扫擦洗，受尽人间之苦。父母并不无情，只是车到山前已无路，卖女救子只是无奈之举，别无他法。又因机缘巧合到了丞相府，日子好许多，本想有朝一日体体面面嫁一如意郎君，平安过活，也算不枉此生。如今是否作人侍妾倒无所谓，贫民贱女怎能奢望太多，只是一想到又要在那凄凄惨惨中过活，便实在忍不住。
　　泪，流到脸上也好，总比流到心里舒服。
　　前几月东宫太子妃康氏薨逝，太子郁郁寡欢，食不知味，皇后爱子心切，便择了吉日命朝中大臣献良家女入宫备选，由其亲自挑择。平常官宦自然是优选自家女儿，而丞相府只因已有一女侍奉东宫，家中又无适龄女子，故选了我入宫备选。丞相位高权重，又与皇后太子交好，因此内监宫女对我的勘察便只是过场，皇后甚至未看我一眼，只听了姓名，便允我入册。
　　只是，我的名分是更衣。与其说是名分，不如说是虚名，更衣无品无级，俸禄和月例并不多于寻常宫女，是名符其实的侍妾。太子有名分的侧室共列四等，储妃之下依为良娣、淑媛、容华、才人，丞相长女、萧自清的长姐便是为才人，入宫两年有余，我并未亲眼见过。
　　草草用过午饭，便躺床上休憩，身朝里侧，以求心神安稳，再过几日便要入宫，丞相已命人停了我所有的活计，每日沐浴熏香，教导礼仪，以期把有最好姿态的我呈现于太子。
　　“媚娥，大人叫你过去，在东厅，夫人也在那。”
　　一阵细弱的女声传来，我微微一惊，起身回头，原是角梅怯怯站在了我的身后。
　　“大人？”
　　“对，老爷让你过去，有话对你说。”
　　我疲倦地闭上双眼，轻轻叹气，回道：“知道了。”
　　角梅仔细瞥着我苍白无色的脸，关切得问：“媚娥你别难过了……”
　　我强挤一缕微笑在嘴角，言道：“我没有难过，嫁到太子家是好事。只是，我是真心羡慕你啊，有个真心喜欢你的郎君，可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实在说不下去，转身欲走。
　　“你也有，三少爷真心喜欢你！”角梅满脸红晕，仿佛即将进入苦海的是她，而不是我。
　　我自觉好笑，默默道：“我要的是安稳，我这辈子并不奢求太多。”
　　只身来到东厅，施了福礼，便立在地上听候教导。
　　夫人先开了口：“进了东宫，便是太子家的人，以后可不许像在府里这般无拘无束。要听从良娣夫人和各位姐姐的差遣，眼明心亮、懂事守礼才能过的顺畅。”
　　我微微福身，低头答道：“是，奴婢谨遵夫人教诲。”
　　“因为你是庶妾，无正式名分，做事才要更加小心。只有万事周到，才能得到太子宠眷、姐妹信服，有朝一日方能扬眉吐气，不再为人奴婢。”
　　夫人虽口气威严，却依然和颜悦色，眉里眼里透着贤内助的威风与气派。她母家为山东吕氏，为当今皇后之庶妹，皆属世家闺秀，为人周到果断，巾帼不让须眉，才干与皇后不相上下，甚得丞相欢心。举案齐眉三十载，除另有一侧室外，丞相并未娶第三人。
　　丞相端坐上位，慈眉善目，正声道：“媚娥不是不懂规矩的野丫头，不然也不会被皇后殿下选中。当年我在济南府看到她时，就觉她日后定将不凡，果不其然，现在马上就进宫侍奉太子了！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颇有你当年风范？”
　　夫人斜眼瞅了丞相一眼，没好气说：“尽是胡言乱语，也不怕媚娥耻笑！”
　　我双膝下跪，言道：“入府两年，老爷、夫人待奴婢如亲女，亲自关照，教授诗书，奴婢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只求下世做牛做马，侍奉老爷、夫人左右。”
　　丞相、夫人忙起身，劝道：“使不得，你就是要入宫的人，这样做并不符合礼数！”
　　夫人脸上浮起一丝欣慰，动容说：“我就一个女儿，两年前嫁入宫中，看你如此伶俐懂事，便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以后你就把我和老爷当亲人就是！”
　　“谢老爷夫人大恩大德！”
　　夫人扶我起身，缓缓道：“木平在东宫虽为才人，人微言轻，但于你来说，却也到底是老人儿，你有事多多找她便是，还有良娣夫人、吕淑媛、戴容华，都是很好说话的人，你靠着她们，想必是不会有太多委屈的。”
　　夫人看了眼丞相，又补充道：“当然其它姊妹也是和善之人，只是我不甚了解而已，你须与她们和睦相处。唯有尊卑有道、以下敬上方能获得姐姐们的青睐和太子殿下的赏识。”
　　“奴婢谨记在心！”
　　我虽年岁幼稚，却也早已独身在外数年，于这些人情脉络并不陌生。丞相、夫人待我固然好，我却明镜般知晓，这好并不是来的无缘无故。
　　出了东厅，便是一处精巧的花苑。花苑的边角不成方圆，沿近旁的小丘自然伸展，看似浑然天成，实则巧夺天工。小山名曰月丘，自然是靠近月池之故，花苑则命名为金乌园，婉取太阳之意，欲与月丘阴阳相合，彼此呼应。
　　一妇人立于园中杜鹃丛旁，双手交叠，微微独立。夫人身形不算欣长，容姿只及中上，却另有风韵隐藏于身。她是丞相唯一的侧室，进府已数年，平日独居于杜鹃厅，少与人来往，只在节庆与人见面言说几语。自我进府，并未见丞相对其多有眷顾，夫人待她倒也客气。
　　我福身行礼，祝道：“宇文夫人万福！”
　　府中仆从称正室吕氏为夫人，侧室宇文氏为宇文夫人，虽都是夫人，意蕴却有天壤之别。
　　宇文夫人平日与人无所交际，看似清高，实则单独待人时友善温和，不曾有丝毫半个主子的气势，她笑言道：“孙姑娘就是要入宫之人，不必行此大礼。近日准备的可好？”
　　我低眉顺目，含羞道：“有老爷、夫人、宇文夫人的照料，自然是极好。”
　　她弯一抹笑意在眉间，缓步走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关切道：“这双手原本可以跟水葱一样白嫩，却是被累活粗活糟蹋成这个样子，所幸，不出几日你就要入宫，拥有一双纤纤玉手指日可待。只是……”
　　我心中微惊，入宫之前最怕旁人说一个“坏”字。
　　“只是什么？”我语气略显急粗，不觉已失了礼数。
　　“只是，这东宫也好、皇宫也罢，都如这月丘一样，看似华丽苍翠，实则深不可测。你虽是聪敏通透之人，却也似夫人一样，随了你们齐鲁之地的风土，心肠耿直，不知求饶。这男人能屈能伸方称得上男子汉，女子，也不例外。”
　　宇文夫人装扮一向朴素，近日拾掇地亦十分淡雅，一袭白蓝碎花薄衫在身，头上安一朵海棠，松散乌发盘绕于脑后，端庄持重，雅丽脱俗。
　　我不禁心生感激，动容道：“宇文夫人如此关切奴婢，奴婢感激不尽。”
　　她轻叹一口清气，言道：“你不用谢我，我也只是见多了，才会如此说道。你自己谨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