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二十章

　　
　　58、英台既来山伯何在
　　
　　傍晚时静平从赵村回到花滩，进门就见家住邻村的远房侄儿已在老屋等候多时。他与静平在高小和初中五年之中都是同级同学，年龄小静平一岁。高小两年叔侄二人一起奔走在上学的风雨路上，初中三年还是同班，合铺睡在一张床上。五年中在学习和生活上静平都以长辈的身份对他十分关照，这种情谊可谓是亲情加上友情。
　　初中毕业时静平报考的是省立滁州中学，在远离皖城的东南方向，而他报考的是母校县立皖城中学。两人终将各奔东西，分别时他就不舍地要静平留言，静平就写了一首《生查子?共勉》：
　　
　　小是小儿郎，天天上学堂。
　　寒窗十年苦，风雨五载长。
　　求知情手足，睏卧在一床。
　　一别虽东西，同为祖争光。
　　
　　三年后二人都是如愿以偿，成为花滩沈氏第一代大学生。毕业后静平工作在北京，而他工作在家乡省城，二人是天南地北，各在一方，难得有机会再次相逢。
　　这次二人见面都是因为故居拆迁回乡看看，老来相逢两个举杯小酌时就有说不完的话语。说到蚊子他就惊诧道：“我还以为你俩早就百年好合，谁知竟是如此结局！不过今年皖城中学六十周年校庆时我还见着校花英台来的。大家都逗着问她‘山伯何在？’逗得她竟伤感地哭了起来，问我可知你的情况。她还拿出你曾送给她的毕业照片来对我说：‘你看！是你叔叔绝情失信于我的。’我看背面有你当年给她的四句留言《赠别》：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两秋共桌称兄弟，相依相伴下山来。”
　　
　　“你也相信她，是我失信？”“我就笑着给她讲了你和蚊子的故事，这时她才恍然大悟地说‘我还以为他是恋上那个悍妹来的！’。”静平就笑道：“这留言中有三句就是皖腔的戏文，说的是‘三载’，我写的那句是‘两秋’兄弟，她就当真！怎能就当作真的梁祝？”
　　啊哦！又是一段佳话？“英台”是谁？谁是“悍妹”？
　　是的。初中时班上有个长得很是美丽的女孩名字叫作杜映彩，她是班主任的侄女，人是长得很美却学习成绩最差。从二年级开始班主任就有意安排静平与她同桌，并嘱咐静平在学习上多予关照。杜好男妆，爱与男同学嬉闹，大家就依其名谐称之为“英台”，静平则因为与她同桌就被冠以“山伯”的美称。渐渐地他俩也就以“梁兄”与“贤弟”相互戏称起来。
　　那后来呢？
　　当时静平正是时时思念着蚊子，由于杜是班主任的侄女，静平对她反倒心存芥蒂，心想：“倘若蚊子不走，哪能容她同桌？”所以对她也就是一般同学看待，只不过因是同桌就作业任她抄袭，考试随她偷看罢了。谁知她倒自我感觉良好，以为静平对她有意，就处处体贴静平，帮他洗衣打饭等等。于是大家就以为他俩真的成了“梁祝”，常常加以戏谑，静平总是一笑置之。其实当时干妹蚊子走了，静平更多的是关心近在菜市的表妹琼子，二人都是相信“金玉良缘”，正是打得火热。英台说的‘悍妹’就是指的琼子，下一章中再述为何英台称之悍妹。
　　初中毕业时杜见他报的志愿不是母校，而是皖城东南的滁州，就非常失望地向他索取照片和留言。他就随手在照片后面题了上述四句《赠别》。杜给他的留言是《生查子?不舍》：
　　
　　你住沧江头，我居沧江尾。
　　兄弟情意长，恰似一江水。
　　三载同窗苦，承君多教诲。
　　哥今东南飞，妹能再聆谁？
　　
　　静平见了很是惊诧，所言虽是拼凑而来，确是十分巧妙得当，没有点文才是诌不出来的。更何况她以兄妹相称，令他很是感动。此时见她饱含泪水的眼中满是真挚情意，心中不觉有些后悔起来，三年中不该待慢了她来。
　　送别了侄儿他就开始来回忆几个妹妹。他不由自主地拿起自己曾经送给琴子的照片，再次看到那背面“琴妹留念”四字心里就酸痛起来，想起初中毕业那年暑假难忘的“七夕”之夜。那时他已收到高中录取通知，为了筹措开学费用，就每天都跟着大哥在皖城街上打工挣钱。当时小工每天工资是八毛，高中的伙食费是每月十元。一个暑假刚好能挣够一学期的上学费用。
　　哎哟，十元只够买个汉堡包，他可怎么活啊？
　　那时的两分钱可以买个馒头，真是今非昔比！
　　
　　59、织女牛郎有人向往
　　
　　在城里打工劳累了一天的静平，吃了晚饭已是热得大汗淋漓，他就独自一人来到河里游了一会。上岸之后他就依着柳树坐在河边，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和乳白的银河，流星不时地从夜空划过。河面上的小凉风阵阵吹来，使他觉得非常的凉爽和惬意。他儿时就听祖母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时他还追问自己是对应哪颗星来。祖母被他问得无奈就说“自己是看不见自己星的”，想着他就独自笑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琴子唱着向河边走来，自言自语地一字一字唱道：
　　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银釘。一个釘，两个釘，数来数去数不清。
　　
　　这个谜语原是在初小语文课本中，是他教给她的。等她唱完他就高兴地喊道：“傻丫头！数清了没有？”她就边跑边喊：“三哥哥！我到处找你来的。”静平刚站起来，她就一头扑到他的怀中说：“三哥哥！我可想你了！”他就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说：“好妹妹！三哥也想你的！”他吻了一下她的脸，见她已是泪流满面，汗透衣衫。二人亲热了许久就依着柳树并肩地坐了下来，琴子擦了擦脸就笑着说：“半年才见你一次，你可知道今天是‘七月七’来？”“怪不得今晚银河这么清朗，好像天都矮了下来。”
　　琴子就掏出一个菱形绣花香包递给他说：“这几天女孩子们都在忙着做七巧，我就抽空做了两个。知你考取高中又要远飞，想我时你就把它当做是我好了。”他就连忙安慰道：“好妹妹！我不是寒暑假都还会回来的吗？”“我哪晓得你的心是这么的深！就没完没了地上学，而且越走离我越远，听说上完高中还有大学。我都心里在想，织女还能够一年与牛郎会面一次呢！”
　　静平听了就不知所措地说：“可别这么想！三哥只想你将来能够嫁个好的人家就少一份牵挂。”“不！我谁也不嫁，妹妹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傻话！我也曾想过，你要是不在沈滩或者是不姓沈就好了。”琴子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玟子和琼子都喜欢你适合你。也知道我俩今世无缘，我只是要做个老姑娘还不行吗？”
　　静平知她任性要强，说到就会做到，就惊慌地说：“你要是这样三哥可就罪孽深重，三哥虽然喜欢你们三个，却都只是把你们当妹妹来看，希望你们个个都有美满的婚姻来的。如今蚊子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琼子与我又是近亲，书上说‘近亲联姻，后代不昌。’你吧！虽然是远亲，而且相隔二十多代，偏我两是同姓同村又还辈分不同。这都是怪我生来命就不好，与你们仨个无缘。”
　　琴子愣愣地听他一番高论反倒高兴地说：“那我两就远走高飞行不？反正妹妹这颗心只能给你。你就安心地念书，不管你念多长时间，飞到什么地方我都会在花滩一直等着你。你这次走远了，给我留张相片，想你时还可看看。”“行。等会回家我就拿给你。”
　　她就开心地说：“后天就立秋了，天气还这么热！准是个秋老虎。我现在高兴得又是一身的汗，你给我看着点！我也下河凉快凉快。”说着她就脱了衣服递给静平，沿着堤坡下到水中。知她不会游泳，他就连忙来到水边看着她站在水中抹洗。心想她也长成大人，不像小时那么胆小害羞了。
　　回到家中静平就在一张毕业照的背面写上“琴妹留念”四字。琴子接了就说：“这张照得真的好看！谢谢三哥哥！”她吻了吻照片又说：“哪天我也去照张给你。”静平送她走过堂屋时，已经睡了的母亲就问：“你俩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明天还要上班！”琴子就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老太您看！三哥给我一张相片，可漂亮啦！”母亲就说：“鬼丫头！看你高兴的。收好了，不要让人看见！”她就嘻笑地说：“我的三哥哥！哪能让给别人看来？”
　　
　　60、人间悲情琴子换亲
　　
　　六四年寒假静平已上高三，回乡后即听母亲说琴子已于阳历年出嫁，婆家就在河东的一个村子，丈夫是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瘸子。说是她的父母为了给她那傻哥完婚，就将她拿来与人换亲。
　　什么叫“换亲”啊？
　　就是婚姻双方家中都有兄妹，哥哥将妹妹与对方的妹妹交换娶来作为妻子。
　　静平听了就悲愤交加地说：“这太野蛮和愚昧了！这完全是父母包办，哪里还有什么婚姻自由？难道琴子她就愿意？”母亲就说：“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地讲，这几年农村搞责任田包产到户，家里地里全是指望她一人。累得她旧病复发时常吐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变得又黑又瘦，后来这半年就不能下地干重活了。”
　　静平听了就心里难过地落泪说：“可怜的琴子!”“她那狠心的父母不但不给她好好的医治，反倒借她废了就匆匆忙忙地拿她去给傻儿换个媳妇，心地这样狠毒！刚开始时她还是与父母哭闹要下河寻死来的，还来找我要你的地址，说是要找政府抗婚。临出嫁前她将我给她的信封送来哭着对我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不能去害三哥哥，我又不忍心我的哥哥绝后。我也想开了，换一个总比不换的强。’你说这傻孩子是怎么想的？心地这么善良！还叫我千万不要将换亲的事告诉你来。”“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让她死的快点！”“那有什么法子？多好的一个孩子！他们生生地把她给毁了，世上能有这么狠心的父母吗？”
　　到了一九六五年秋，静平如愿地考上大学。临走时本族亲人都来门前与他话别，就听琴子老远地在喊“三哥哥！”众人见了都是吃惊，到了跟前她就毫无顾忌地一头扑在他的胸前泪如雨下地说：“三哥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当着众人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心痛地用手轻拍她的肩头。知他二人一向要好，大家也就纷纷告别让他俩说上几句。
　　母亲见了就说：“那我们先走，你随后就来！”说着她就和两个弟弟揹着行李走在前面。琴子即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说：“那我也送送你？”静平就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听你二妹子说你这阵子身体不适，何必大老远地赶来。”“是二妹子去告诉我说你今天要走，总算赶上见你一面。下次再见恐怕是难上又难了！”见她黑黄的脸上瘦得只剩两只忧郁的大眼睛，静平就难过地说：“我每年过年都会回来的，望你多多保重，让三哥回来还有个盼头。”
　　问她近况时她就哭着说，近来时常咯血，不能干重活。婆婆骂她是好吃懒做中看不中用，丈夫也不想花钱为她治病。回到花滩父母也不让她多住，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静平听了就气愤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你是父母包办婚姻，你要下定决心离婚跳出这火坑。”“我也想过来的，可是婚约有言在先，我若提出离婚，我的哥哥也就要离婚，我家就他一棵独苗，我不忍心让哥哥绝后。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挨一天算一天。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一定投胎做你的亲妹妹！”“不要这么想，你要为三哥好好地活着！等到我大学毕业工作了我就回来接你出去，就能跳出这火坑。你不是说过咱们可以远走高飞的吗？”琴子脸上就露出幸福的笑容顺从地点了点头说：“这个世界就你一个疼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听说北方很冷，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惦记着妹妹。”说完她就止步与静平道别，然后就一步一回首地向河东走去。
　　两年后的秋天，静平惊悉琴子在病痛和抑郁中去世，走完她劳苦的二十三年一生，一朵美丽的鲜花就这样无情地凋零了。身在异乡的他痛惜万分，他因自己没有能力拯救琴子于水火而深深地愧疚。最后一别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如今已是阴阳两隔。他一口气写下两首《卜算子?姑娘》来悼念假妹琴子：
　　
　　姑娘问我心，不知有多深？道是异乡三千里，只为求知真。
　　姑娘送我行，怕我忘故人。总念少年情和意，天涯也还近。
　　
　　姑娘泪淌流，言语多停留。自叹心中苦与悲，几时才是休？
　　姑娘别我走，一步一回首。来生誓做亲兄妹，相约百年后。
　　
　　如今她已去世四十二年，回忆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要去为她上坟，可是却不知坟在哪里？于是他就想到琴子家去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