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九章

　　25、一诉衷情尔知我心
　　
　　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春，静平已开始上五年级的第二学期了。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早春二月人们就轰轰烈烈地开展春耕大生产运动，到处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中午吃饭时听母亲说，琴子在地里干活时突然吐了几口鲜血就晕倒在地。说她是因为这几天在生产队挑送肥料时，与大人干一样的重活累得伤力所致。静平听了顿觉悲伤再次袭来，他就连连作呕，饭也吃不下去。他听大人们说小孩子伤力吐血就会寿命不长，心想她会像自己的小妹一样地夭折。在他看来，琴子可是他心中仅剩的一个相伴相随的‘妹妹’了。
　　“伤力”是什么意思？很严重吗?
　　说是儿童干活时用力过猛会引起内伤而吐血，不能根治。那时琴子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啊！她那狠心的父母一点也不心疼她，而她自己却又十分要强逞能。
　　饭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教室时，已经迟到。蚊子见了就说：“你怎么了？班主任说下午学校老师们开会，要我们在教室里自习。”静平也懒得说话，心里只是想着早点放学回家去看望琴子。他无心作业，书也看不下去，在桌前呆坐了一会，就悄悄地独自走出教室在外面转悠起来。
　　他来到小竹林中，几只小鸟正欢快地叫着在林中穿来穿去。坡上的桃花正含苞待放，坡下的池塘周围的柳丝已经碧绿如帘。塘边的油菜花儿一片金黄，蜜蜂们正忙得嗡嗡作响。塘中的小荷已经露出尖角，几只青蛙不时呱呱地叫着，鱼儿在水中打花吐泡，游来游去。如此美景他此时却无心欣赏，就在塘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对着水面在那里怔怔地发呆。
　　突然“扑通”一声，一块石子落入眼前水中，受惊的他正想发作，回头却见是蚊子，就说：“鬼丫头！吓了我一跳！”蚊子就嬉笑道：“大家都在教室闹翻了天你也不管，却独自一人坐这想什么心思？”见他满脸愁绪也不答话，蚊子就将书包递给他说：“同学们都走了，见你没带书包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能够对我一诉衷肠吗？”说着她就挨着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蚊子的气息使他的情绪顿时好了许多，看她那清澈的眸中充满着天真好奇和真诚的期待，静平就将琴子的情况一一对她说来。
　　蚊子默默地听他说完，见他眼中含着泪水，就哈哈大笑地说：“这真是罗曼小说中也未见过的美丽故事。你俩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又‘亲如兄妹，情同手足’，其实是‘爷孙两代，令人纠结’，对不？”“人家给你说正经话，你却拿来开心取笑！”蚊子见他脸上露出笑容就说：“我这不是逗你开心来的吗？‘笑一笑，十年少’嘛！‘愁一愁，白了头’。再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好吗？”“等我心情好些再说。”蚊子急于想了解他的情况，他越是不想说，她就越是想听。她就撒娇地说：“清哥哥，你说嘛！我现在就想听。要不我再喊你一声‘亲哥哥’行不？”静平就笑了起来心想：“对我来说‘清哥哥’与‘亲哥哥’还不都是一样的话。”
　　经不住她歪厮缠，他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他就一口气将自己所有记忆的遭遇都对蚊子一一倾诉起来。他从家境的贫寒说到上学的委屈和坎坷，从自己的辛劳说到一个个丧亲之痛，说到可怜的小妹之死时他已泣不成声，默默静听的蚊子也在陪他一起落泪。当他想掏出手帕擦眼泪时，却发现蚊子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臂。蚊子见了就不好意思地连忙松手，掏出手绢来为他拭泪。
　　讲到巧遇堂叔自己又能上学，他才觉得轻松起来，心情也舒畅许多。蚊子就高兴地说：“原来校长是你的叔叔！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来！我爸妈说校长是个好人，既有学问又有修养，为人正直公道。我还曾想过来的，你们同姓，或许是一家子的。”“与沈滩相邻的几个村子中都有我的远房族人，不像你家是个外乡之人。”“是的。我爸妈也说想要调动工作回老家去，那里的苏姓族人也有很多，互相可以有个照应。”
　　
　　26、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蚊子听了静平的倾诉就说：“我哪知道你和琴子有这么多苦难与不幸。我还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孩子，可是与你们相比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过你们都有兄弟姐妹，这种手足亲情却使我非常羡慕。”“其实饥寒与劳苦都没有什么，唯独眼见亲人们一个个不幸地离去最是令人伤心，尤其是我一手带大的小妹之死，我真的痛不欲生想随她而去。我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天天盼她早点长大，可是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非常自责人小没有能力带好她，后悔自己不该因为上学使弟妹们缺少照应。”
　　蚊子就安慰道：“你不要总是自责，这不是你的过错。死亡是贫困导致的结果，哪里能让你一个小孩子家来承担？你千万要想开些，不要总是愁眉不展。歌德不是说过，‘过去就让它过去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的也对。给你说说我自己胸中的苦闷，心情也觉得好多了。你是听我倾诉心中苦痛的第一人。”“你不是也劝过我把心中的委屈都说出来吗？你说的我都愿意听来。”
　　“自从上高小认识你之后，我都渐渐地把过去给淡忘了。可是每当我见到天真美丽的小女孩时，不由得就想起我那可怜的小妹，成为我心中永久的悲伤和思念。”蚊子就深有感触地说：“清哥哥，你真的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每当见到女孩有哥哥姐姐陪伴和呵护时就非常嫉妒，常常自叹命苦孤单一人。所以我理解你为什么把琴子当做妹妹来看待。”“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们俩小时就有很深的友情，又是同龄。这种友情对于儿童来说只会是以兄妹相待，哪里会懂得什么辈分关系和你说的爱情。大了才知道人言可畏，可是我们又舍不得放弃这份情谊，谁也不愿改口，就只能私下以兄妹相称。尤其是小妹去后，我就更加珍惜地把她当做妹妹来看待，她也是这样来安慰我的。”
　　蚊子听了就笑了起来说：“你说的不无道理，我也能够理解。可是现实总是不能回避的，你与她这种祖孙伦理关系总是改变不了的。人们说男女之间的情感无非是友情、亲情和爱情这三种，你说你们是属于哪一种来？”“小时候倒不觉得，如今我也常常为此而苦恼呢！哪能区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看你是‘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我也算是个外人，对吧！人说‘两小无猜’的友情就是爱情的基础。大了就应按亲情关系‘男女有别’，而你们却怕人闲话仍私下所谓‘兄妹’相互亲近，岂不是超越了亲情成为男女私情？这就叫做爱情，难道不对？”
　　静平见她闪露一丝狡黠的眼神不觉就脸红起来说：“人家求你解惑，反倒又来取笑瞎说，小孩子家哪有什么爱情可言？”“我们虽是小孩不懂爱情，可是小说诗词你该看过，人家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你和琴子有点特殊，是发生在同宗同姓异辈之间，所以有点复杂。这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要是写成小说还真的情节离奇动人。”她见静平低头不语就又说：“我怕你们这种特殊的兄妹关系发展下去是有始无终，甚至是一场人间悲剧。你们不可能再回到两小无猜的幼年。”
　　此时的他已是满脸沮丧内心凄凉，蚊子就伸手拉他起来说：“清哥哥，我是不是说得严重了点？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没有，你讲得有些道理，谢谢你的真切之言！”二人就绕着塘埂慢慢地走着，蚊子不时为他拂去面前的柳丝，见他情绪低落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沉默了许久蚊子才说：“刚才我们说了太多的沉重话题，你给我讲讲乡下一些有趣的故事好吗？”“我哪里知道什么事情对你有趣？”“比如你说的那红冠黑毛的秧鸡，你说琴子的绰号叫做秧鸡，我也像吗？”静平听了很觉可笑就说：“秧鸡长得又黑又瘦，我看你倒像只又白又胖的鸭子来的！”说完他就觉得心头一热，蓦地想起琴子吐血的事来，连忙又说：“太阳不高了，咱们回家去吧！”此时的蚊子却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想听你说许多事情，我很喜欢你为小妹作的几首诗。下次再给我说说为琴子作的！”“没有。再见！”说着他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去。
　　
　　27、收拾耕身原是中人
　　
　　昨夜的一场春雨使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村庄和田野也显得焕然一新。天气分外的晴朗，刚出山的太阳就照得人暖洋洋的。此时静平正揹着书包沿着河堤走在上学的路上。岸边嫩黄的柳丝低垂与水面相连，路旁和堤坡上的莎（suō）草碧绿如茵一尘不染，令人不忍踩踏。他不禁脱口吟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远处不时传来耕牛“哞哞”的叫声和扶犁人的清脆鞭响。
　　眼前的景色令他陶醉和感动，却又有些茫然。他依恋这恬静的乡土却又憧憬着书中所描述的世界，他迷惘自己为什么要读书？琴子说过“念书又不能当饭吃。”或许她是对的。现实就是自己很快会高小毕业回到村里，到那时将与父兄们一起耕耘在祖辈留下的土地上。洁净无尘的道路使他心里觉得舒畅而且宁静，他情不自禁地诵道：“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使君原是此中人！”他惊叹此时的景色和自己的心情竟然与诗中一模一样。
　　他一步一字地反复背诵回味着杜甫的这首《浣溪纱》。走过柳岸，过了小桥时刚要念最后一句，就听蚊子在背后接道：“使君原是此中人！”回头却不见她的影子。知她一定是躲藏在桥头老柳树的背后，他即装出要咯吱人的样子蹑手蹑脚地回到树前。蚊子刚一探头，见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立即就大笑不止地蹲了下来，喘着粗气说：“我原本想来吓唬你的，反倒被你吓了一跳。看来你有投笔从耕之意，这耦耕是必须两人的，带上我一起行吗？”“见笑！见笑！你怎么会到这来逗我？这耦耕原本是——”“牛郎织女二人的事！”蚊子接道，两人就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蚊子说：“今天是清明节，学校决定组织同学们春游踏青。我在家门口就看见你走在对岸的河堤上，所以就跑来告诉你不用去教室了。”“啊！怪不得今个天气这么晴朗，怎么老师昨天又不说，害得我白跑一趟。”“不怪老师！昨天是天阴，今天又晴了，学校这才临时决定的。还说高年级同学可以自由活动。”静平听了就高兴地说：“那好！咱们到班上找几个同学一起到原上玩去。”蚊子就撅起小嘴摇着肩膀说：“我只想和你一起，行不？”“这样更好，省得他们到时又来拿我两开心。”说着两人就手拉手地一起往原上跑去。
　　这原就是皖城东郊的一大片较为平整的黄土岗，在高小部的北面，到处长满了野草野花，是城里人们郊游的最好去处，农村人则叫它“放牛岗”。二人蹦蹦跳跳地来到原上时，已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祭扫坟墓。但见遍地绿草茸茸，花儿点点，烧荒时留下的黑灰残迹还清晰可见。
　　蚊子见了就诗兴大发地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然后又感叹起来：“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我们天天却关在教室里苦读书本，差点都把这美好春光给辜负了！”说着又是忙去采摘各种小花，让静平给她插到头上问道：“清哥哥，好看不？”“好看！像个疯丫头！”她就调皮地晃了晃脑袋，一蹦一颠地唱道：“春日游，杏花堆（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见她突然停下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就以指抹脸羞她笑道：“接下来呢？”“你坏！”她就脸红地牵着静平又开心地跑了起来。
　　她脸红什么？
　　她唱的是唐·韦庄的一首词叫《思帝乡》，你搜索一下便知。
　　不觉来到一片坟地，但见青烟缭绕，纸灰在随风飘荡，个个坟头上都已插上柳枝。静平见了心情顿时沉重下来，想起今天清明应去看看小妹，不该把她都给忘了，不觉就伤心地落下泪来。悲怆中他泪眼朦胧地见到一个小土堆与小妹的坟头相似，上面尚未插柳，他就喃喃地念道：“可怜的瑛子！除了三哥，还有谁会想起你来？”远处的蚊子听他似乎在与人说话，却又不见有外人，就连忙过来边跑边喊道：“清哥哥！你在说什么来？”静平却不理她，只见他随手捡起身边的一段柳枝就将它插到小土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