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六章

　　16、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到了一九五七年暑假，静平已经辍学一年。母亲就对他说：“三儿，你二哥已经高小毕业，又没考取中学。有他在家，你就准备上学去吧。两个弟弟还小，只要你读得下去，妈都设法供你。家中地少人多，你们大弟兄三个不能都困在家里。妈打算让你大哥进城学个手艺，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也有个一技之长。”
　　母亲的一席话语使他早已平静了的心头顿起波澜，悲伤和委屈一起向他袭来，他含着泪水哽咽地说：“妈，自从小妹去后，我已心灰意冷，不再想读书了。在家帮你种田不也很好吗？”母亲听了就惊诧问道：“你不是向来都喜欢念书？至少也得读完高小妈才心安。你是跟妈赌气？是妈委屈了你这几年。”“妈，我没有怪你。是我不能再复读了。”他再也忍不住就哭了起来。母亲听了就着急地问道：“以往不都是可以休学再读的吗？”
　　此时他不得不将实情说出，母亲就责怪道：“你这孩子，也不早说！”“早说又有什么用？人家规定的，弟妹们又怎么办？”母亲无可奈何地说：“早知是这样，我哪能把你耽搁在家，你有委屈也不跟妈说。我本来是想让你们都能高小毕业，这样可怎么是好？”母亲说着也哭了起来。
　　静平就安慰她说：“妈，我不怪你。我难过的是我没有照看好小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走了，我什么也不想了。就是能够再读又能怎样？两个哥哥，还有村里的其他孩子，高小毕业还不都是回家种田。况且我识的字也不比他们少。我只想让两个弟弟长大了好好读书，不再像我那么艰难。”这是小妹死后母子二人又一次伤心落泪，相互倾诉。此后就谁也不再提起上学的事了。
　　中秋之前是农村最繁忙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一边收割稻子一边耕地种麦，生怕误了农时。这天静平正与母亲在自家门前的场地上抽打稻谷，家住邻村的一个远房叔叔正好从门前路过。见他热情地与母亲打过招呼就相互问候起来。原来他是一直在外地教书，由于患了肺病放假前才动的大手术。痊愈之后他即调回皖城完小工作，说是这样可以离家近些，有家人的照应以利调养。
　　母亲听了即指着静平对他说道：“老三去年考取完小耽搁在家，不知还能否再去上学？”叔叔听了就问：“你是考取高小后辍的学？”见静平点头，即说：“按规定你是不算休学。好在我现任完小校长，总不能眼看侄儿荒废。你就在九月一号开学那天带上原来的录取通知到学校找我。”还说他现在是到学校去安排一下开学工作。
　　叔叔走后，静平和母亲都噙着泪水，久久无语，不知是喜是悲所致。事情来得突然使母子二人的思想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有点不知所措。
　　啊！我也是的。想不到他还能再次上学，我真替他高兴。这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是的。直到晚上吃了晚饭母亲才问：“今天几号？”“阳历八月二十九，还有两天开学。”“等会我给你缝个新的书包，明早我去趟谢湾，你也自己收拾一下。”
　　这一夜他百感交织思绪万千，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年来的悲伤愁绪都已烟消云散，他忽然觉得想写点什么。他起床点上油灯，找来纸笔很快就写下一首《有感》：
　　
终老田间本已定，柳暗花明有谁信？
曾怨此生不逢时，不用争来还由命。

　　时在一九五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夜。
　　
　　17、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一觉醒来，静平就见枕边放着新的书包，家人都已下地。母亲一早就去了谢湾，他知道母亲是去找舅舅为自己筹措开学费用。
　　他轻快地忙着喂鸡喂猪，就在他开门赶出群鸡的时候，瞅见井边琴子正在一边提水一边抬头看他，他即连忙向琴子招手。琴子来到门前，放下担子就喊：“三哥哥，我挑头担水时，就见两只喜鹊正在你家门前树上‘喳喳’地叫着。看你高兴的样子，我猜准是有喜！”
　　静平即高兴地告诉她昨天巧遇堂叔，又能再去上学之事。琴子听了先是一愣，就喜笑颜开地说：“可不是大喜！妹妹恭喜三哥哥万福！”“好妹妹，三哥是托你的福才得再生。”她就害羞地说：“不敢当，毕竟你是长辈嘛！真的是山不转水转，红辣椒还有绿的时候。你有一肚子学问，时来运转是挡不住的。”“好妹妹，这个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可是我这心里——”“又不是远，早晚都是能见到的。”“我是怕你像只白天鹅一样，一去就不回头。”静平见她有些不舍的样子就说：“傻丫头，我能飞到哪去？就是再远，也不会忘记沈滩还有个妹妹你的。”
　　直到第二天下午，母亲才和琼子一起回来，琼子还揹了一小口袋秋桃。两个弟弟接着就连忙搓洗毛桃来吃，母亲则从包里掏出一套新的学生装兰布衣服说：“舅舅知你又能上学，特意买布赶着做的，我就等了一天。”琼子就忙着给他试衣，说是像个学生样子。
　　看着两个弟弟香甜地啃着桃子，琼子就说：“要是小妹还在该多高兴啊！”“死丫头！好好的又来提她。”母亲斥道。琼子就呜咽起来，静平也黯然泪下。人们已好久不提小妹，似乎把她都给忘了。琼子知错即岔开话题说：“三哥哥，我明早送你上学，然后再去菜市。”弟弟们听了就雀跃起来，要姐姐与他们一起去河边放鹅。母亲见太阳还高，就说：“也好，你们玩时顺便摸些蛤蜊，晚上吃蛤蜊炒韭菜。”
　　琼子就悄悄地在静平耳边说：“姑姑今天还打酒称肉，说要杀只小公鸡炒辣椒，大家一起给你贺喜呢！”母亲听见就笑了起来：“妈是想给你出出这一年来的晦气。晚上你去把琴子也叫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亏她和琼子轮流照看你多日。”
　　静平对母亲的安排非常满意，连忙叫大弟放鹅。两只长大了的雁鹅，昂首阔步高歌地走在前面，大弟扛着竹竿紧随其后，边走边是吆喝。撒欢的小弟则一字一句边跑边诵：“鹅！鹅！鹅……”。琼子怕他摔到塘里，就边跑边喊地跟了上去。静平则头上顶着个木盆，走在最后。一家人浩浩荡荡地沿着塘埂向河边进发。惊动得邻里都来观看，投以羡慕的目光。
　　秋后的河水很浅，他和琼子一人一手扶着盆边就在河泥中摸了起来。一会功夫，盆中已装满大大小小的各种河贝。静平即说：“不少了，再多就搬不动了。”“那好，我们来游泳！”琼子说着她就向河心扑去，打着扑腾游了起来。慌得静平赶紧跟了上去，却被她激起的水花溅得睁不开眼来。等到看清时，却不见她的影子。吓得静平几乎要哭出声来，大弟也急得在岸上高喊“姐姐！”就在这时，却见她在对岸的水草丛中冒出头来。
　　静平这才放下心来，生气地说：“鬼丫头，冒失鬼！吓死我了!水火无情，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却笑道：“三哥哥，我会的。不知怎的，今天到了河心就游不动了，就赶快潜水游到岸边。”静平就说：“你原来只会憋气和潜水，现在进步不小。但是打扑腾既费劲又游得慢，我来教你蛙泳。你把长衣长裤都脱了！”琼子看了看自己说：“不干！坏哥哥！怎么脱？”静平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就笑了起来说：“算了，下次你买件泳衣我再教你。”“哦！怪不得城里女孩都穿得那么利索。见我穿着衣服游时反来笑我。我是每天涮菜时自己在河边看着学的。”
　　
　　18、喜鹊登梅同贺二妹
　　
　　清早起来，琼子梳洗完毕，见静平还在蒙头大睡，就来掀他被子说：“懒哥哥，快起来，迟到了！”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说：“你们昨晚把我都灌醉了，会误事的！”连忙就来寻找衣服。
　　琼子笑着递给他新衣说：“旧衣服姑姑正洗着呢！该穿这个。”见他穿上新衣，琼子就远远地端详说：“真好看！我都认不得了！”静平这是第一次穿上新衣，觉得有些不自在，看着琼子只是傻笑。
　　见她也是一身新衣，他就惊奇地问：“这不年不节的，你这一身打扮可有讲究？”“好看不？”“好看！都像个大姑娘了！是为了送我上学？”“不全是的。我妈让我在街上卖菜时穿整洁些，说是怕乡下丫头会被人欺骗，这样会老成些。你看我像个大人了吗？”“这倒看不出来，就是更漂亮些！”她就忸怩地说：“坏哥哥，我今天穿来就是让你看的，干活时也舍不得穿，早晨刚换上的。”
　　吃了早饭，静平就揹上新的书包，高高兴兴地牵着琼子来到村口。迎面就碰上担水的快嘴堂嫂，静平嫌她多嘴多舌，也不理她。她就嬉笑道：“三子这是小两口走亲戚呢！都穿着这么光鲜！”琼子则笑着对她的水桶踢了一脚。
　　到了井边，琴子已在那里等候。琼子见了就说：“谢谢你对我三哥哥的关照，有空上街时到菜市找我玩去。”琴子笑着说：“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你昨晚酒喝多了，尽说疯话，又来灌我。害得我早晨都起来晚了。”“要不是三哥哥总是护着你，非让你醉倒不成！”
　　琴子又对静平说：“有表妹送你，你就放心上学去吧！家里弟弟们还有我呢！”说着她就掏出两个用新手帕包着的鸡蛋塞入他的书包，低声道：“这是妹妹的贺礼，红色的！”
　　别过琴子，两人沿着塘埂来到河边。琼子就迫不及待地在书包里掏了起来，打开手帕见是两只染了红的滚热鸡蛋。琼子就笑了起来说：“还是琴丫头想得周全，你快把它趁热吃了！别辜负了‘妹妹’的一片热心。”再看那手帕一角，绣的是‘喜鹊登梅’，她就自言自语起来：“怎么会一模一样？”“鸡蛋还会有两样的？”琼子却笑而答。
　　两人沿着河堤边走边吃着鸡蛋，琼子就说：“琴丫头长得真是百里挑一，又能干又有心，怪不得你要认她做妹妹来的！”“我们自小叫惯了的，不要在那里瞎想瞎猜！”她就撅起小嘴说：“你是我的三哥哥，她是你的孙女！凭什么让她‘三哥哥’叫得甜甜的？”静平见她又有妒意，就故意逗道：“叫不叫她都是个假妹妹，只有你才是我的真妹妹。”“那可是一点不假。你说我和她谁长得好看？”“当然是真的好看！沈滩谁见你不夸？她不过是个乡下使唤丫头，而你是个街上掌秤的老板！”琼子听了就举拳在他肩上捶了起来并撒娇地说：“你真的会比喻来的！反正我就是不许你真的喜欢她来。”
　　走了一里多路，来到小木桥头，静平即指着桥那边的祠堂说：“那就是完小，你就不用送了。你沿着河堤就能到大石桥，或者过桥走东大路到十字街口。”“这我知道，沿河近些。”说着她就掏出一块新的手帕递给静平说：“这是妹妹我的贺礼！”他就高兴地打开手帕，见是一张崭新的五元大钞，就吃惊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够买一担稻子！”“反正不是偷的，是我卖菜攒下的私房钱。你上课饿了就买点零食吃。”
　　等等。五元只够买个冰棍，也算是大钞？
　　那时棒棒糖三个才一分钱，鸡蛋是两分一个，大米八分一斤，五元是最大的面额。
　　静平从未使过如此大钞，就执意不收说：“妹妹心意三哥领了！你留着过年时买件好看的衣服，三哥见了就会高兴，这手帕倒是礼轻意重。”他看那手帕也是一角绣着‘喜鹊登梅’，就连忙掏出琴子那块来作比较，竟是。就问：“你俩商量好的？”“我当时见了就觉奇怪，你还说‘鸡蛋还能有两样的？’”他就笑了起来：“真的新奇！”琼子就红着脸说：“妹妹们的心都一样的罢！”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就会两个人买一样的花色，绣着一样的‘喜鹊登梅’？
　　那时街上卖的手帕品种单一，绣花样子也是从同一个店买的。静平收好手帕，又要把钱还她，她就急得几乎要哭地说：“你瞧不起妹妹！你还收了琴子的鸡蛋！”“好妹妹！三哥喜欢你，领了你的心意，就是不好意思花你的钱。”“不好意思就常来街上看我，别把妹妹忘了就行。”说着她就将钱塞入他的兜里，笑着一路小跑起来。静平见她回头时，两人就都招了招手，这才转身过桥向学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