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四章

　　
　　10、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回你说母亲不让静平把眼泪流到小妹脸上，是什么习俗？
　　那是迷信，认为倘若死者的亲人将泪水流到他的脸上，他将会永远不得超生。
　　什么叫做“祖制族规”啊？
　　是说沈氏的亡女和幼殇者都不能葬入祖坟，幼殇者还不能享有棺木。静平的姐姐虽然算是成年有棺，但是不能葬在祖坟。父母不忍，就将她葬在自家菜地中一角。静平拼死为小妹挣得了一息之地，而前面所说的夭折了的弟弟和妹妹，就都是用芦席卷了埋在乱葬岗的。
　　还有，来人说，小妹是个姑娘，是什么意思？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啊！
　　啊，沈氏族人把女儿统统称做姑娘，不论其年龄大小，也不论其是否出嫁，并非专指女孩。
　　好，对不起！上回我听得只顾哭了，忘了问你。接着讲吧！
　　小妹病倒时，团团就整天郁郁地伏在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守候着。小妹去后，它就不吃不喝，默默地屋里屋外到处寻找。晚上它就卧在静平的床边，不时地发出哀鸣。静平以为它也病了，给它灌药也都吐了。
　　小妹头七清早，静平不见团团。寻找时见它钻入床下，已经死了多时。痛上加痛的他找来一个纸盒把团团装入，悄悄地来到河边。他坐在常带小妹和团团看来往帆船的地方许久，然后便在堤旁挖了起来。他要悄悄地把团团深深地埋在这里。
　　埋好之后，几天不思饮食的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正当他坐在地上稍歇，呆呆地注视着静静的河水时，就听见大弟一边哭喊着“三哥哥！”一边沿着河堤向他跑来。他担心弟弟不慎落水，就连忙猛地站了起来，顿时觉得一阵晕眩就“扑通”一声栽入河中。
　　醒来时，他已躺在自家的床上。沉重的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屋里正烟熏火燎地烧起了柴火为他取暖。听到门外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静平生气地正想发作，却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身不由己地打起颤来。
　　母亲见他醒来，连忙端来姜汤喂他。几口热汤下肚，冻得嘴唇发紫的静平这才缓了过来。母亲给他掖紧了被子哭道：“三儿，你为什么不想开些？你要是再有三长两短，妈也活不成了。”“妈！你在瞎说些什么？我是自己不慎落水的。”母亲听了稍觉心宽还是疑问：“大清早的，你去那干么？你几天都没吃东西，这早春的河水多冷！若是激出病来可怎么是好？”他亦不再言语，他不想对人提起令人伤心的团团之死。
　　后来从大弟口中得知，他出门后，弟弟到处找不到他，就不放心地来到河边。远远地见他落水，就以为他是投河，一路喊叫着“救命！”跑回村子，大家这才把他救了上来。可是人们不问就里，硬说他是为了小妹而投河自尽。一时成为村中茶余饭后的话题。有的说他是小妹附身，有的说是姐姐拉他下水。就连母亲听了也是百般狐疑，她还悄悄地嘱咐大弟时时看着静平，寸步不离。
　　可怜的静平当晚就发起高烧，胡言乱语起来，不时地呼喊“等等我！”第二天醒来，听见有人在屋里说话。就听母亲说：“烧已退了，慢慢会好起来的。”快嘴堂嫂却说：“外人都说三子是小妹和他姐姐附身。”堂祖母则说：“不要瞎说！不过如果再烧，还是把大仙或巫婆请来看看为好。”静平听了忍不住就突然大喊起来：“不要大仙！不要巫婆！你们都出去！”三人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还睡着，连忙就都退了出去。
　　一会母亲端来开水让他喝了几口，静平也觉清醒不少。就说：“妈！别听她们黑扯白道，我这不是好好的。”母亲见他清醒，就放心地说：“不请巫婆！我去盛点稀饭，你得吃上几口。”静平喝了几口稀饭，不一会就全都吐了出来。从此不思饮食，闻到饭味即想呕吐，母亲说他是肠胃受凉痉挛，找来‘汤婆子’让他焐着。
　　
　　11、有妹情真起死回生
　　
　　静平吃不下东西，很快他就瘦得皮包骨头，卧床不起。整天昏昏沉沉，时睡时醒。只有大弟守在身边，见他醒来时就倒点开水让他喝上几口。
　　一次醒来见是琴子递水，他就挣扎想要起来。琴子连忙按住，坐在床边哭泣起来说：“三哥哥！你可不能把我丢下。小妹走了，不是还有我吗？你得想开些。”静平听了只觉心里一热就说：“傻丫头！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别人都说你是投河寻死，是小妹和——”“瞎扯！别听他们幸灾乐祸。”他将自己埋团团时不慎落水的情形说了出来，然后就笑道：“你也不想想，我是会水的，就是想死也不那么容易。”琴子这才放下心来。
　　这几天她总是在傍晚担水时，来到他的身边默默地坐上一会，她知道静平心里难过，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今天见他说话清楚，人也有些精神，就是瘦得虚弱，她就心疼地说：“这么说来，你是什么病也没有，你不思饮食，就是思念小妹想的。”静平见她担心就说：“前天多子托人从街上带来一包红糖，说是不仅祛寒还有营养。我妈和些米汤让我喝了，倒是觉得有些精神。”琴子即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样只能保命，要想康复还得多吃干的才行。”
　　第二天琴子来时，他就靠着坐了起来。累得满脸是汗的琴子帮他掖好被子说：“我刚才煮了两个鸡蛋趁挑水时给你带来。”说着她即掏出两个滚热的鸡蛋放入静平手心让他焐着，又说：“你不吃饭所以手心才会这么冰凉。等会我看你把它吃了。”静平就说：“看你忙的，我又没有胃口，还要你费心。”
　　二人说了一会静平就说腿坐麻了，想要躺下。琴子本是想来分散他的思想，就从褥下掐了一段寸把长的稻草粘在他的鼻尖之上。他见琴子捉神弄鬼的样子可笑，就说：“这是什么讲究？像个巫婆似的！”她却笑而不答，将一个鸡蛋敲碎，在那里细心地剥着。静平则出神地看着她那双灵巧的小手在鸡蛋上滑动。
　　突然听她问道：“腿还麻不？”静平果觉不麻了。她即笑着将剥好的鸡蛋放到静平嘴边说：“你咬一口嚼了咽下，让我看看！”他即顺从地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就伸着脖子吞了下去。琴子连忙叫他低头，又在他的背上拍了起来。静平只觉一阵反胃，却又吐不出来。琴子又让他喝了口水，他就连连地打起咯溜不止，连眼泪都憋了出来。
　　琴子又一边为他擦泪一边问道：“你以前给我讲过一个好听的故事，叫什么来的？”“是灰姑娘？”“不是。”“丑小鸭？”“不是。”“白雪公主？”“不是。”“青蛙王子？”“也不是。”“我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就在一问一答之中，琴子见他不再咯溜，就高兴地说：“这不是想起来了吗！”静平惊奇地说：“鬼丫头！你长大了准能当个巫婆。这粘草想事也能治病，跟谁学的？”
　　琴子笑着又将另一个鸡蛋剥了看他吃下说：“江南芜湖那边的人就是这样做的，很是灵验。等你好了，可得给我多讲几个故事。”就这样一连好几天，琴子每次都带来两只鸡蛋看他吃下。他也开始能吃稀饭，渐渐有了精神。
　　小妹二七，静平早早醒来，觉得有些精神，就想写上几句来祭她。他叫大弟拿来纸笔，坐在床上苦思冥想许久，却是一句也诌不出来。
　　什么小妹“头七”、“二七”啊？
　　是说人死之后每隔七天亲人对他祭祀一次，共有七次。说是死者在七内魂魄尚未远离，每七之末都能感知亲人对他的怀念。最后一次是第四十九天，称作“尽七”。
　　正在他觉得无奈之际，猛然想起自己曾为小妹写过的诗来。就将写有《晨起》和《人前》二页撕了下来。又让大弟拿来火柴点燃，自己就念念有词起来。忽见表妹多子走进屋来，多子就问他兄弟二人在做什么，得知他的意思就从包里掏出两刀草纸和一段红头绳来。静平非常感激她对小妹的一片情意说：“我正为下不了床而着急，你就代我去看看她吧。”多子就说：“难道就你一人思念着她来，谁能把她舍下？”静平觉得不好意思，就连忙叫大弟带着她去看小妹。
　　
12、投以木桃报之琼瑶

　　回来时多子已是两眼红红，兄妹俩见了又是伤心地痛哭一场。母亲见了就说：“你这丫头！你来本该开导三子，反倒惹他又伤心起来。”多子即擦了擦眼泪说：“前几天在街上碰见你的堂嫂说你病了，我看着菜摊又脱身不了。就买点红糖托她带来。想不到这才几天，你就瘦成这样！今天我来一是看你，二是看看小妹。你是怎么落水的？堂嫂说你是投水，可是真的？”“听她瞎说！”“她说是大弟亲眼所见，你怎么就不想开些！”生气的静平只好又是解释一番。
　　多子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不说这些了。我妈这次要我多待几天，说是农忙怕你病了无人照应。”静平听了很是高兴地说：“亏你带的糖来，我已能喝点稀饭，很快就会好的。”
　　为了让他开心多子故意问道：“三哥哥，你说瑛子姓什么来的?”“与你同姓，这还用问！”“那好，我俩同姓又都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你总是只想着她而不想着我来？”静平就苦笑地说：“傻丫头，你们都是我的妹妹不假。可你已经长大，又活得好好的，三哥老是想你多没意思。”
　　多子听了就脸红地说：“我长大了怎的？我也像小妹一样，想要哥哥抱，哥哥揹，受委屈了就有哥哥来哄。”说着她即真的哽咽起来。
　　静平见她认真起来就安慰道：“三哥知你在家孤单，如今小妹没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妹妹。”多子听了即露出笑容，就又逗他：“可你怎不叫我一声‘妹妹’？总是喊我‘多子’。难道我真的是多余的吗？是我生得笨，还是长得丑来？”静平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好妹妹，你和瑛子一样聪明美丽，沈滩人谁见了不夸你来的。三哥喜欢你，你是知道的。你的名字是爹妈起的，大家叫惯来的，誰嫌弃你了？”“那你以后就这样叫我妹妹，不许再叫我多子！”静平为难地说：“那就人后叫你‘多妹’行不？”“不行！我还人前人后都是叫你三哥哥来的，这不公平！叫我‘多妹’还是离不开个‘多’字。我妈真是的！叫我什么不行，起这么个难听的名字！甩都甩不掉来。”
　　“你上学时也叫‘多子’？”“老师起个什么‘穷’字，又难写，又难听。我妈说这‘穷’字还不如‘多’字好，我也觉得是的。辍学后也就没有人叫了，早都把它给忘了。”
　　静平心想不对，老师不会给女孩起这么个名字，就说：“你写给我看看。”见她歪歪斜斜写得像是“瓊”字，他就来了精神说；“这个名字很好听的！现在简化为‘琼’字。”“什么意思来的？”“琼是红色的美玉，琼花又非常名贵，只有扬州才有。隋炀帝挖大运河三下江南，就是为了看它。多好听的名字！”“你编派来的——？老师也没这么说过，我还以为跟‘穷’字一样。这么说来还错怪了老师？”“准是老师见你爱穿红色的灯芯绒衣服，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随即笑着吟道：“诗曰‘投以木桃，报之琼瑶。’”多子听了先是一愣，问道：“什么‘偷一毛桃，抱着琼摇。’？”随即喊道：“姑！三哥他坏！说我偷一毛桃，还要抱着我摇。”伸手即掀起被子，口里说着“你坏!”，双手就来咯吱。静平笑得无处躲藏，连说“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见了忙说：“快把被子盖上！他身子虚弱，可别着凉！”多子这才住手，给他盖上被子问道：“你说是什么意思来的？”他喘了几口才说：“是说‘你送我一个毛桃，我还给你一块美玉。’”多子不好意思地说：“这还差不多来，我每年都送来许多毛桃，可你从来也没有抱过我的。”又对着母亲说：“姑！以后叫我‘琼子’，再叫‘多子’我就不答理了。”母亲即笑了起来：“是三子给起的？好听！你也不早说。你喜欢唱歌，把小时候姑教你的唱给三子听听，他就喜欢什么歌儿诗的。”
　　我也想要哥哥来抱，来揹，来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