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三章

　　07、其事也蹇其命还乖
　　
　　小妹不仅有哥哥的疼爱，还有她的表姐“多子”也非常喜欢她。
　　哦，我都有点嫉妒她了！我就是一棵单根独苗，从来也没有体会过哥哥姐姐的疼爱。“多子”也是乳名吧？女孩子怎么会叫这样的名字啊？
　　啊哦，是的。农村给孩子起名是非常随意的。静平的舅母年纪较大时才生的她，而且又是个女孩，所以就说她是多余的。她有一个长年在煤矿工作的哥哥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家中孩子就她一个。多子家在皖城北郊的谢湾村，位于皖河一条支流的河湾入口处。村里都是以种菜街卖为生。她小时上了两年学后，父母因缺少帮手，就让她辍学在家做些家务。长大一点即要她在街上照看菜摊，学着卖菜。
　　自从小妹过继之后，多子就觉得自己也有了个妹妹，心里非常高兴。时常独自一人来到沈滩看望小妹。来时总是从街上买些吃的，路上又摘上几朵野花来给小妹戴在头上。多子比静平小一岁，见他家中人多非常热闹，就常常玩得不想回家。直到其母从街上托人口信催她回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沈滩。
　　静平母亲更是喜欢多子，每次来时都会杀只公鸡招待。母亲常对她说：“姑姑命苦，就是缺少你这么个贴心的女儿。”多子听了就天真地说：“把我过继给你不就行了。”静平也竭力撺掇母亲要过继多子，这样他就又多了一个妹妹，可以天天听到多子亲切地喊他“三哥哥”的甜美声音。
　　从此多子一人在家更是觉得孤单，她总是想法找些借口来到沈滩，赖着多住几天。端午时，她会做上几个小香包送来给静平和弟妹们。
　　“香包”是什么？
　　就是用各种花色的布头缝成的小小袋子，里面装有各种香料。端午时让小孩挂在胸前。说是可驱五毒，即蝎子、蜈蚣、蛇、壁虎和蟾蜍。
　　立秋时，她就摘了许多熟透了的秋毛桃送来。母亲说那棵桃树还是她儿时所栽，到了立秋桃子才会成熟。桃子个头虽小，却个个青里通红，非常脆甜可口。
　　每次多子回去，静平都要抱着小妹来去送她，直到大石桥前三人才挥泪而别。小妹见她越走越远，就哭着呼喊“姐姐”。此时也是他最心酸难过的时刻，他不由得想起死去的姐姐和妹妹。她们如果都还活着，小妹就有两个更加疼爱她的姐姐，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转眼两年过去，到了一九五六秋，静平读完了初小，并且考上城关完小。这两年中，他不仅轻松地学好了课程，还阅读了大量的课外书籍。求知的欲望和读书的乐趣使他忘却了劳累和饥寒，淡去了亲人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与悲伤。他向往着书中所描述的世界，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暑假即将结束，想到自己即将去上高小，他就兴奋不已。他对母亲说，想要一个新的书包和一件新的上衣去上高小。这些年来他总是穿着哥哥们的破旧衣服，揹的也是他们的又脏又破的书包。
　　可是母亲却说：“三儿，你这两年上学是有你二哥在家。该你再休学一年，让他把高小读完怎样？”静平听了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母亲见他不语，又说：“妈知道你喜欢上学读书。可是家里的难处你也知道。你弟兄们多，妈是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不管怎样，妈都会让你们高小毕业。现在的家境只能让你们轮流地上学。你这个大弟才四岁，小妹只两岁，小弟刚刚满月。家里没人哪行？”
　　提到弟妹们，静平心里既是难过又觉委屈，忍不住就哭了起来。他虽是身在学校，心中却无时不在惦记着他们，尤其是活泼可爱的小妹对他的依赖总是令他牵肠挂肚。上学读书与照看弟妹是他两难的选择，他只好无奈地答应了母亲。
　　母亲亦含着泪说：“孩子！是妈委屈了你。你要是个丫头，妈就不这么为难了。你二哥生性贪玩，又不会家务，不像你心细。再过一年上学时，妈一定给你做新的书包和新的衣服。”
　　
　　8、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开学时，他拿着录取通知到完小办理休学手续。想不到学校却说：“你是新生，没有报到注册，就没有学籍，是不能办理休学的。你这次若不报到入学，就等于是自动放弃升学机会。回家与父母说说，机会难得，别人想读，都还考不上呢！”
　　回来后他也未将此情告诉母亲，他不想再让整天操劳的母亲为难。只是自觉命苦，生不逢时，大不了就是与父母一样，在家种田一辈子。从此彻底断了还能再去上学的念头，一心放在弟妹们身上。闲来就与诗词小说为伴，忙时还主动到地里学着做些农活。
　　他真的是命苦，上个小学也会这么一波三折。
　　秧子见他不再上学，不爱多话，整天愁眉不展，就说：“不就是休学一年吗？早晚都是一样的，又不是一日三餐必须的。”他就把自己辍学不能再去上学的事告诉了她。秧子听了反倒高兴地说：“不能上学也好，这样咱们又能天天玩在一起，你也有空多给我讲讲书中的故事。我有话时你也有空来听。”静平听了就哭笑不得地说：“傻丫头！我不能上学了你还高兴？”其实她心里也很矛盾，听人夸静平识字多有学问时就希望他能上学。他上学时见面说话的机会少了，就想他能天天在家。她就忸怩不安地说：“三哥哥，我也不知怎的，你不上学在家我就觉得心里踏实，你上学时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秧子的话语使他心里温暖，也多了一份牵挂。不去上学也使自己可以更多地关爱弟妹和秧子。
　　冬天农闲时，村里办起了扫盲夜校，邀请辍学的静平去当辅导老师。开学报名时，老师就问秧子叫什么名字，她迟疑地正想说叫“沈秧子”时，有人立即喊道“她叫沈秧鸡！”立刻引起哄堂大笑。
　　生气的秧子来找静平，要求给她起个好听的名字。静平笑着说：“你又没有别的名字，要不让你爸妈重起一个。”“他们哪会起什么好的名字？给我起这么个难听的名字，让人笑话一辈子。你肚里字多，小妹就是你给起的，求你了！我还天天喊你三哥哥呢！”秧子求道。“也好，看在喊哥哥的份上，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由秧鸡不觉想到《女曰鸡鸣》，就随口吟道：“诗曰‘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你的声音好听，就叫‘琴子’行不？”“是芹菜的芹吗？”秧子担心地问。“不。是弹琴的琴。”“好听！可有什么讲究来的？”“有，当然有。”“那好，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他见秧子喜欢，就逗她说：“这其中有你我俩的名字，说是你的声音，我都喜欢。”秧子惊奇道：“有这么巧！该不是有什么机缘吧？”说完她即脸红起来。静平听了也觉诧异，因为这两句的前面正是“与子偕老”四字。想到这里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疑惑这四字为什么不是在后面。
　　秧子虽然有了新的名字，可是除了在夜校里，同龄人照样喊她秧鸡。她听了就不高兴地说：“叫我‘琴子’！是三哥哥给起的。”“不对吧？应该是三爷爷起的，这名字是好听。”她就生气地说：“等会我告诉三哥哥去！”由于静平辈分高，打人又狠，那人就连忙说：“好好好！就叫你琴子还不行吗？”
　　渐渐地大家就都改口叫她琴子，而且意识到不能随便地给小孩乱起名字。
　　是的，我一个同学叫胡丽菁的，吵架时大家就喊她“狐狸精”，闹着要自杀来的。
　　啊，这么严重！
　　村里每当有新生儿出生，就来求静平起个名字。一来是认为他有学问，起的名字好听，有点意思。二来他是长辈，给孩子起名也是一种荣耀。他也总是乐意认真地根据小孩的情况，引经据典，一一满足来者的要求。
　　
　　9、其生也荣其死亦哀
　　
　　第二年春天，不幸再次降临。皖城一带爆发流行性感冒。静平的三个弟妹一起病倒。春荒中无钱求医，只好挖来些草药熬水灌进孩子们口中。两个弟弟喝了即见好转，可怜的小妹每灌必吐，高烧数天不退。心急如焚的静平哭着央求父母带小妹去看医生，无奈的母亲这才借钱带着小妹去城里医院。下午回来时，小妹已是奄奄一息，医生说她已经转为肺炎不治，喂她药时却已紧咬牙关，滴水不进。
　　绝望的静平守在昏睡的小妹身边，默默地希望奇迹能够发生。他一边用水湿润她干裂的嘴唇，一边轻轻地呼喊她的名字。忽见她慢慢地睁开双眼，露出浅浅的笑靥看着自己。她那微动的嘴角分明是在喊他三哥哥，却是欲语不能。静平强忍悲痛给她喂水，她却不能张口。见她动了动小手，知她要抱，他即轻轻地抱起小妹，吻了吻她发烫的额头。他一边摇晃，一边轻拍哄道：“好妹妹，你是三哥哥的瑛子。等你好起来了，三哥带你去多姐家玩，她会摘好多花儿给你……”说着就见她含笑地慢慢闭上眼睛，一只小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静平却以为小妹已是安稳入睡。
　　母亲见他突然不说话了，又见小妹的手随着他的晃动在那里摇摆，就哭出声来。静平立觉心头一紧，这才意识到小妹已去，顿时泪如雨下。他使劲地呼喊：“瑛子你醒醒！你等等三哥哥！”母亲见了就一把从他怀中夺过小妹，说：“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静平立即无力地瘫坐在地，伏在小妹身旁痛哭不已。
　　他独自一人在那里不知哭了多久，忽见有两个大人进来。他立即想到他们是要赶太阳落山之前，去将小妹埋到乱葬岗上。他亲眼所见两个死去的弟妹就是这么处理的。想到可怜的小妹将会埋在荒野，想到会被野狗扒出撕咬，他心里一阵绞痛，突地爬了起来，紧紧地将小妹抱在怀里。他无助地哀求给小妹做个棺材，不要将她埋到乱葬岗上。来人先是一惊，听了他的要求后即冷冷地说：“三子你可别犯糊涂！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小孩家是无福睡棺的，更不能埋入祖坟。何况她还是个姑娘！”说着就要来夺小妹。绝望了的他也不哭了，他疯了似地吼道：“谁敢来夺小妹，我就与他拼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们就把我和小妹一起埋了！”吓得二人只好无奈地退了出去。
　　如此僵持，招来一些好事者在门口围观，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兄妹感情太深，突然没了怎么舍得！”“他命中注定没有姐妹！”“他书读多了，有些痴癫！”“恐怕他是小妹附身。”……句句都深深地刺痛他那颗受伤的心。他认为这些人是幸灾乐祸，全无心肝。他忍无可忍愤怒地喊叫：“你们闭嘴！都给我滚开！”
　　眼看天已黄昏，大家都很着急。哭干了泪水的母亲只好又来劝他：“妈知你舍不下她，可她是个讨债鬼，是妈前世欠她的，与你无关。听妈的话，放下她吧！”他即哭诉：“妈！看在小妹由我一手带大的份上，你们不能这样忍心待她。我们兄妹一场，说明我也前生欠她来的。若是把她埋到乱葬岗上，我也不想活了！”悲伤的母亲也是不忍，无奈祖制族规不能违背。她只好去求村中辈分最高的堂祖母示下。
　　满头白发的堂祖母拄着拐杖来到门前，她喝斥围观者说：“别吓着孩子！你们那知他兄妹的感情？”又对静平说：“可怜的孩子！听奶奶的话，先放下小妹。今天奶奶作主，破例给小妹做个匣子。只是不能放入祖坟。”母亲听了就连忙说：“就让她陪着你的死鬼姐姐，行不？”静平听了心里稍觉宽慰，这才将小妹放到床上。趁着人们忙着钉匣子的功夫，静平找来小妹生前喜欢的玩物。有自己给她摺的纸船、纸鹤，有多子给她做的香包和秧子给她买的手帕。还有她自己收藏的香脂盒子和贝壳等等，一起拿来放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