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 第二章

　　04、爱屋及鸟自寻烦恼
　　
　　五三年秋，村里来了工作组开展农业合作化运动。秧子因长得美丽身材苗条又爱唱皖剧就被选中加入了宣传队，利用农闲或是晚上在周边村子里演出。她在演出三人歌舞《妇女自由歌》时导演要求三个女孩都梳着一根独辫，扎着大红的头绳，身穿黑色的丝绸裙子。由于她没有裙子，又无钱做新的，其母就将自己的旧裙子改小让她穿上。秧子也不在乎，就这样到处演出。从此她就总是梳着一根独辫，扎着几匝大红的头绳，穿着一条改小的黑裙，嘴里还不停地哼唱“旧社会，好比是，黑咕洞洞的枯井万丈深……”
　　不知何时开始，大家就根据演出时的形象把她叫做“秧鸡”。秧鸡是一种生活在水稻秧苗中的小形水鸟。浑身乌黑的羽毛，头上长着鲜红的鸡冠，细长的双脚，专在浓密的秧苗丛中捕食小鱼小虾。别看它体形娇小干瘦无肉，却动作机灵利索，样子可爱。当水田中的秧苗长满时，它就躲在其中筑巢产卵，不时发出“嘟！嘟！咕嘟！咕嘟！”的悦耳叫声。在静平看来，把体小黑瘦能干的秧子比作秧鸡，倒也十分形象可爱。据她母亲说，秧子是在农忙插秧时节出生，乳名本叫“秧子”。而在皖城“鸡”与“子”是同音，所以无论叫她秧鸡，还是秧子，读音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乡村的水鸡也会那么美丽可爱。这就叫“情人眼中出西施”，对吧？
　　唔，准确地说，应该叫做“爱屋及鸟”。
　　到了五三年春，静平五岁的妹妹又在饥荒中不幸夭折。这是他经历第三个亲人的死亡，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伤痕。妹妹已经能够帮他分担许多家务，他还梦想着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可以接替他照应弟弟，这样自己就可以再去上学。他在沉痛的悲伤中又深深地责备自己没有照看好妹妹。
　　他的好友秧子也非常难过，她哭着安慰静平说：“人死不会复生，你的妹妹虽然没了，还有我呢。你就把我当做是个亲妹妹好了，我不是也一直叫你‘三哥哥’吗？”静平听了就苦笑起来，心想：“我要是真的有你这个能干的妹妹可就好了。”
　　一天，孩子们都在打谷场上玩耍。静平正与几个男孩玩“斗鸡”游戏——即单脚站立，双手盘起另一条腿，以膝盖与对方互相碰撞，双脚落地者为败。突然听到秧子在呼喊“三哥哥！”只见她与一个叫麻子的男孩厮打在一起。静平上前就扯着麻子的耳朵叫他住手，麻子却说：“她又不是你的妹妹！干嘛要护着她？”仍然揪着秧子的辫子不松。静平就气愤地说：“她就是我的妹妹！”即用指勾在麻子的秃头上狠凿了几下。麻子这才松手大哭起来说：“我去告诉我妈！你俩合起来欺负我一个。”秧子就说：“告诉你妈也不怕，我们女孩子不带你玩就来捣乱，还说脏话骂人。”于是几个女孩就起哄齐声唱道：“麻子麻，光子光，掉进我家冷水缸。叫我一声马大爷，拎起甩到东大圩……”
　　麻子是秧子的堂弟，长得又麻又秃，是家中的独生子，非常骄惯，其母是村中有名的泼妇。秧子怕她出来骂街，就说：“三哥哥，我们走吧！别理他。”却见麻子母亲已在门口发出声来。她远远地对着秧子和静平骂道：“哪来的什么三哥哥作帮手？不知丑也不知羞，把个爷爷当哥哥来叫。”又抚摸着麻子秃头上鼓起的包说：“你是棵单根独苗，人家是‘兄妹’俩个，能不吃亏吗？怎下这么狠手！这也算是个长辈？”
　　麻母的咒骂使静平震动很大，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同龄人中辈分很高，他与秧子存在辈分之差。就要秧子以后改口叫他名字。秧子就说：“我妈也说要我改口，说我们不是小小孩了。可是我自小叫惯来的，觉得这样亲切自然。”静平也拿她没法，其实他心里还是喜欢听她叫自己三哥哥的，只是此后在人前时俩个不再显得那么亲密自然，倒是好像有些生分起来。
　　这可麻烦大了，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称做爷爷，我也会觉得挺尴尬的。他们纯洁的友情恐怕难以维持下去。看来我倒庆幸自己是生长在城里的。
　　
　　5、瑛瑶其质含英秀出
　　
　　一九五四年暑假，静平已辍学在家两年了。秋汛时皖河发生了特大洪水，即将成熟的稻子全被洪水淹没。大水稍退，人们就忙着在水中抢收稻子。静平的姐姐却在收割稻子时，不幸溺水身亡。灾难再次降临这个贫困的家庭。这一年他姐姐十八岁，已经成了家中的主劳力。她的死使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之中。
　　秋季绝收，冬天大雪封门，深达三尺，压塌了草房。人们不能到井边提水，只好化雪饮用。天气寒冷得河上结的厚冰可以行人。整个冬天，静平一家人就在这饥寒交迫中度过。唯有他刚出生的小妹的啼哭之声使家里多少有些生气和希望。
　　这一年他的大哥虽然高小毕业，并且考取省城一中，却因无钱只好辍学。父母就让正读小学五年级的二哥休学在家照应弟妹，叫静平再去上学。因为他已十岁，休学了两年，不能再耽误了。父母的打算是，生活再难，也要让他们大弟兄三个读完高小。当时的学费是每学期五元，正好是一担稻子的价钱。父母实在是供不起他们同时上学，况且幼小的弟妹和家务也得有人照应和料理。
　　静平再次上学时，小学的三、四年级已经搬迁到邻村祠堂。此时的他求知心切，如饥似渴，犹如久旱的禾苗。内容简单的初小课本已不能满足他的欲望。课外他将阅览室里的儿童读物很快就都看了个遍，无非就是些寓言童话和民间故事。他又无钱到书店去买新书，就向同学借来小人书和旧小说阅读。语文老师见他爱好读书，就将自己珍藏的中外名著悄悄地借给他看。书本增长了他的知识，开阔了他的眼界，使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老师曾是个旧教官，身材高大而且壮实。他不仅有学问，还爱好体育。除了常打篮球，他天天都到河中畅游一会，一年四季，天天如此。静平见了就想，如果姐姐要是学会游泳，就不会被水淹死，生活在河边的人就必须学会游泳。于是他不仅跟着老师学会了各种游泳姿式，还要教秧子和表妹游泳。可是秧子死活不愿下水，他也无奈，倒是他的表妹胆大，就在井边的池塘里教会她憋气和潜水，只是浮不起来。
　　为什么秧子不游啊？
　　因为过去在农村认为，女子下水游泳是件伤风败俗的事。她就是想游也怕别人闲话，何况她还胆小怕水。静平虽然身在学校，心里却时时惦记着家中他那可爱的小妹。小妹的到来使母亲的心多少有些安慰，她已经失去两个女儿，上天到底又给她补上一个。全家也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襁褓中的小妹就只认静平，哭时要他抱，睡觉要他哄。见到他时就会露出开心的笑靥。母亲说他兄妹有缘，就让他给小妹起个名字。静平即高兴地吟道：“诗曰：‘瑛瑶其质，含英秀出。’就叫‘瑛子’。”母亲即高兴地逗着小妹说：“好听，丫头就是个小萝卜茵子！”
　　母亲生怕又会失去她，专请算命先生为她算了一卦。那瞎子胡说什么小妹“不宜家养”，静平听了即喊“胡说！”瞎子立即就改口说“也可名义上过继与人”。母亲更是舍不得将小妹送人，就将她名义上过继给舅舅。为此还郑重地举行了过继仪式，办了两桌酒席。舅舅还特意叫表妹抱着一只小花狗送来，让它伴着小妹。保住了小妹，静平更是对她百般疼爱。每天上学虽然身在教室心中却时时牵挂家中他那可爱的小妹。
　　小狗是让小妹玩吗？那时她还小啊！
　　说是小猫小狗能够避邪，小孩有它们伴着容易养活。小狗黑白两色，非常聪明，活泼可爱。它总是贪吃，把肚子撑得滚圆，于是大家就叫它“团团”。小妹非常喜欢团团，见它就开心地笑出声来，张开小手要去抓它。每当小妹睡觉时，团团就静静地伏在摇篮旁边。有人大声说话时，它即警觉地竖起耳朵，摇着尾巴，发出警告，生怕会吵醒小妹。小妹醒来时，它即哼叽着到处找人。静平为它诌了一首顺口溜《团团》：
　　狗狗名字叫团团，善解人意不用唤。
　　照看小妹它尽心，真是我的好伙伴。
　　
　　6、一份亲情一生牵挂
　　
　　静平虽是上学，仍要承担许多家务。每天早晨起床时，大人们早已下地干活去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喂鸡喂猪，生怕它们的叫声会吵醒小妹。可是总有一两只淘气的公鸡，吃饱之后就会飞上墙头得意地大声鸣叫起来。他就连忙拿起竹竿一边驱赶，一边警告：
　　哪只公鸡院中闹，吵醒小妹定不饶。
　　它日有客远方来，看你以后叫不叫。
　　
　　这首诗的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啊？
　　是指他的表妹每次来看望小妹时，母亲都会宰一只公鸡来招待她的。
　　啊哦，原来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来母亲是很喜欢她的姪女的。
　　是的。每天下午课后，同学们都忙着玩耍，他却一路小跑奔到家中，抱起正因饥饿而哭闹的妹妹又往地里跑去。为的是找到远在地里干活的母亲给她喂奶。大人们见了总是夸他：“三子这么疼爱妹妹，真的是个好哥哥！”母亲听了却叹道：“没有法子啊，大的都死了，只得把他当个丫头来使唤。”
　　小妹长到半岁即能坐着与团团玩耍。团团极会察言观色，知道家人都疼爱小妹，对她也非常关心和容忍。玩耍时任她揪抓从不恼怒。每当揪它耳朵觉得很疼时，它就仰面朝天，两只爪子抱着脑袋，张嘴吐舌地表示求饶。小妹开始蹒跚学步时，团团即紧随其后，连鸡鸭都不许靠近。见到小妹摔倒时，它即响亮地叫着跑来向静平求救。
　　小妹一岁即能咿呀说话。静平做家务时，她就跟出跟进，喊着“三哥哥”问这问那。等到做完家务，她就高兴地张开两只小手让静平抱着出去玩耍，或者到河边坐在岸上观看来来往往的帆船。
　　每天静平放学时，小妹都和团团在村口等候，眼巴巴地在人群中搜寻。机灵的团团很快就能从人群中辨认出他来，一声大叫，即一路狂奔地迎了上去。小妹则张开两臂扑到静平怀中，紧紧地伏在他的肩头，久久不语。此时他心里非常难过，他知道妹妹因自己上学缺少照应而受委屈，就问：“想三哥哥了吧？”小妹听了终于哭出声来，把头伏得更紧。兄妹亲近了一会就听到团团吃醋似的哼叽着，小妹即自觉地松手蹬腿说：“三哥哥，你抱抱团团吧！”他只好又与团团亲热一番。懂事的小妹知他还要做许多事情就说：“三哥哥，我和团团自己去玩。”这时他才忙着又去做饭和各种家务。
　　在家人的期待和静平的呵护下，小妹一天天健康地长大。两只清澈透亮的眼睛秀美而又聪敏。脸上总是现着浅浅的笑靥。开心时嘴角就会闪露出一颗雪白的虎牙，最是招人喜爱。
　　对女孩不叫虎牙，称美人牙。那笑靥就是酒窝，对吧？
　　是的。无论静平抱她走到哪里，总是人见人夸。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总是招人逗她几句。有问：“瑛子为什么还不赶快长大？”她即嘟着小嘴说：“长大了，三哥哥就不抱我了！”逗者听了笑着以手指抹脸羞她时，她即害羞地将脸埋到静平怀中咯咯地笑个不停。或问：“瑛子在家里，最喜欢哪一个？”她即毫不犹豫地又嘟着小嘴说；“三哥哥。”“那么妈妈呢？”她就迟疑地低头自言自语：“三哥哥不打我，也不骂我。”又对静平耳语：“三哥哥，我说的对吗？”“对。三哥也只喜欢瑛子一个人。”感动得静平就在她的小脸上吻了一口。这时也是静平最为开心的时刻，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美丽聪明的妹妹而骄傲和自豪，他喜欢听到人们的赞美话语。他还专为小妹作诗一首《人前》：
　　瑛子小妹最可怜，人前小嘴就是甜。
　　问她何不快长大？羞答长大哥不牵。
　　
　　为什么要说她“可怜”啊?应该是“可爱”才对！
　　这里是“怜爱”之意，即可爱、可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