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十一）

　　 十一
　　
　　太阳挣扎着从云层中升起，山间渐渐升腾成雾，阵阵清风吹来，薄雾渐散渐尽，山间明朗起来。
　　葫芦形的山沟，四处绝壁难攀，绝壁上的茅草林木倒挂，一股清泉从沟后流向沟前，通过葫芦沟口流到了山下。
　　一绝壁下，散乱地搭建几处茅草房。一草房中已冒出一缕青烟。一伙夫提着一只木桶，用一只葫芦瓢从溪流中舀水。山沟中十分静寂。
　　绝壁上的山林、草丛中埋伏着众多的官兵、猎户、山民。官兵们拉弓搭箭，猎户们手握钢叉，山民们手持?头、镰刀等，葫芦沟被包围了。
　　悬崖上，田智荣、马壮从草丛中探头。
　　葫芦沟口，东都副将王茂元和董少芬、尉迟雅丹率领着兵士把守着。
　　田智荣向身边的小猎户示意：只见小猎户双指探入口中，伸长了脖子，一个发力，一声尖利的口哨，穿越山谷，惊动飞鸟。无数支带着引火的箭镞射向了山沟中数座茅草棚。一会儿功夫，有火苗窜起，数处冒起浓烟，渐渐成为冲天大火。
　　鬼哭狼嚎般震撼着山谷，山谷中巨大的回音惊人心魄。
　　贼寇们从大火中狼奔鼠窜，数位带火之人像一团火球在滚动。有老人、妇女、孩童，跌跌撞撞奔逃，又摇摇晃晃倒地发出绝望的哀嚎。箭如飞蝗，不时有人中箭倒地，贼寇纷纷朝葫芦沟口涌去。突然，王茂元、董少芬、尉迟雅丹率兵从谷口冲了进来，刀光闪闪，长枪挥舞，贼寇又折返回来。
　　田智荣、马壮见王茂元、董少芬、尉迟雅丹率兵冲了进来，停止了放箭。绝壁上的伏兵，猎户，山民高举起各种兵器、农具，齐声呐喊，喊声震天动地。
　　有贼寇跪地求饶。杀红了眼的官兵逢人就砍，人头滚落，血流染溪。
　　尉迟雅丹骑着马带着数位兵士在葫芦峪中搜寻着残存的匪寇，杨来银紧紧地跟在尉迟雅丹的马后。
　　焚烧着的、横七竖八的椽木还冒着火苗，茅草棚的灰烬中还冒着袅袅余烟，到处是飞落的羽箭。匪寇们形态各异，倒毙在小溪旁，杂草丛中。也有痛苦挣扎、或带箭呻吟的，官兵们见到，会狠狠地补上几刀。
　　杨来银手中横着一杆长枪，在高深的草丛中搜索着。突然，一只手从草丛中伸了出来，拉扯着杨来银的裤角，凄惨而微弱地叫道：“哥哥救我。”杨来银低头一看，只见一掩卧在草丛中、使女摸样的，腿上中了两支羽箭，长发有被烧过的痕迹，衣衫散乱不整，满脸的灰尘不清。
　　杨来银急忙抛下手中的长枪，慌忙蹲下身子，扶起受伤的使女，口中连连叫道：“妹妹，妹妹！”伤痛、惊吓被杨来银唤作“妹妹”的使女昏厥了过去。
　　尉迟雅丹见状，回马问道：“此女为谁？”
　　“我的堂妹来香，李府中的使女。”来银答道。
　　“快快拔去羽箭，包扎伤口。”尉迟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小小陶罐，丢给了来银，“速速包扎，驮于马上，快快出谷。”说着，将马缰丢给了来银，又对远处的兵士高叫道：“尽力搜寻，不可放过一人。”手握长剑，徒步走向了远处。
　　拔着羽箭，杨来香苏醒了过来，发出了痛楚难忍、哀哀凄凄的哭声。战马一旁喷喷鼻子，低头拱着青草。
　　战场打扫完了，兵士们陆陆续续向峪口走去，尉迟来到来银身边。来香伤口包扎已好，脸上灰草已被来银洗净，露出了真容——一副姣好的脸盘。尉迟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了在关林答应马壮的一句话——兄弟莫要伤情，哥哥一定要为兄弟娶一房美妇人。
　　尉迟雅丹有意问来银道：“令妹可曾婚配？”
　　来银道：“堂妹打小失去了父母，是我与哥哥抚养她成人，送在李府做了个粗使的丫环。谁愿娶一个粗使的丫环为妻！”
　　尉迟雅丹道：“好，好！我愿为令妹促成一对好婚姻，不知你意下如何？”
　　来银当下双手揖道：“全凭将军爷做主。”
　　尉迟雅丹微微笑道：“好好养伤，待箭伤好后，再提此事。快，扶令妹上马。”
　　后沟的绝壁上，飞窜起两个人影。
　　老猎户早盯准了这两个贼寇，看看贼寇快到崖顶，忙叫道：“军爷请看——”
　　田智荣、马壮顺着老猎户手指的方向望去——这两人正是吴嘉珍与门察。
　　二人仗着武艺高强，腾、挪、窜、跳，借着绝壁上的树木、塄坎，跃上了绝壁，不择路径，鼠窜于密林之中。
　　田智荣与马壮一会神色叫道：“追上去！”
　　猎户们拨开荆棘、草丛，在前领路。田智荣、马壮领着百余军士紧紧跟上。
　　突然，远处传来声声惨叫。老猎户忙挥手示意，众人停了下来。惨叫声山谷回荡，声播数里，令人渗然可怖。
　　突然，老猎户手拍脑袋哈哈大笑道：“将军爷，妙！妙！贼人被套住啦！快来，快来！”众人跟随着老猎户朝惨叫声赶去。
　　一大片松林，下面铺着厚厚的松针，绵软如毡。门察被套猛兽的铁夹夹住了右脚脖子，血肉模糊。一条链环一头拴在树上，一头拴在铁夹上。远处几只徘徊的狼见到众人赶来，隐没在了密林中，几只松鼠在松枝上跳动着。门察双手使劲地扳动。
　　马壮手持磨杠指着门察道：“哈哈，和尚！套住一个秃头和尚。”说着话，高举大棒狠狠地砸了下来。
　　“住手！”田智荣一个箭步，双手向上撑住了马壮的臂膀，“兄弟不可鲁莽！”
　　马壮一手举着磨杠，一手拨开田智荣道：“哥哥与这和尚沾亲？”
　　“无亲。”
　　“带故？”
　　“非故。”
　　“非亲非故，拦挡兄弟为何？”
　　田智荣道：“看此和尚年纪轻轻，细皮嫩肉，慈眉善目，定是受他人教唆，才干出此等伤天害理诛灭九族之事。容哥哥问个明白，兄弟再下手不迟，如何？”
　　马壮听了此话，将磨杠朝地一杵说道：“听哥哥的。”又对门察道，“秃头，敢有半句假话。手中家伙就不认人了。”说着，摇晃着手中磨杠。
　　门察顾不得疼痛，双手合十，反复磕头，口中说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和尚愿从实招来。”
　　“你是何方僧人？”田智荣问道。
　　“哎呦，哎呦……”铁夹子不断深入皮肉，疼痛使和尚难以回答，忍不住用手拉动铁夹。
　　田智荣问老猎户道：“铁夹如何打开？”
　　老猎户道：“这个容易。”说罢，走向前，从腰中抽出一柄短刀，蹴了下去，用刀背在铁夹上“叮铛，叮铛”地敲击着。一会儿，两棵长约三寸的铁钉被拔了出来，铁夹的上下顷刻失去了机关，犹如放在了脚脖上的一片瓦，老猎户拿开了铁夹。
　　马壮又摇摇手中的磨杠道：“快说！”
　　和尚顾不得疼痛，忙颤颤抖抖扭身跪倒，答道：“回军爷，小和尚乃嵩岳寺僧人。”
　　“胡说！”田智荣叫道，“嵩岳寺乃御赐的皇家寺院，怎容得尔等贼寇！”田智荣突然拔出宝剑，直指门察面门。
　　门察被吓得面若土色，裤裆内就湿漉漉的一片：“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吾实实的嵩岳寺僧人。”
　　“师傅是谁？”田智荣问道。
　　“师傅是嵩岳寺高僧园净。”
　　“啊！”许多山民、猎户发出惊讶之声。
　　“园净可是活神仙啊！”
　　“小和尚睁眼瞎说，园净高僧哪会有这等贼寇的徒弟！”
　　来金突然走出人群，对田智荣道：“将军爷请听！我时常听贼寇们说起嵩岳寺高僧园净，说不好，园净也是贼寇同党。”
　　“对！对！”小和尚高叫道，“师傅园净实乃前朝史思明手下大将，兵败后隐居于此。”
　　田智荣突然想起：临别时李愬大人让他看过吴元济写与高僧园净的书信。
　　田智荣又喝问道：“刚才跑掉的一人是谁？”
　　“是吴元济大帅的义子吴嘉珍。”门察答道。
　　
　　吴嘉珍窜上了崖顶，顾不得身后的门察，像一只没头的苍蝇般沿山林中野兽出没的小道拼命地向前奔跑。
　　官兵、猎户、山民的呼喊声渐渐消失。
　　一条小道，上方山势陡峭，林木依山势而长，下方地势略略平坦，却生长着深深的灌木、杂草。
　　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大者如斗，小者如拳，依山势堆砌，上面掩饰着杂草，几根小木棒插在石堆中。不细看，那是山林中的自然；细分辨，却藏着暗道机关：石块与石块间就像叠着的罗汉。只要撬动任何一支木棒，一堆石块就会轰然倒塌。路过的任何猛兽难以逃脱过千百斤的巨石砸压。这是猎户擒捉猛兽出没的机关——俗称“叠罗汉”。
　　密林依山势赋形，一株柏树，又高又粗，周围不少大小柏树供围着它。树下，山中小径交错。
　　吴嘉珍来到大柏树下，沿着小径，一头向密林深处钻去。转了一圈，又到树下，于是又钻入另一小径，一会儿又到了柏树下。
　　此刻，远处的呼喊声越来越近。
　　“捉反贼啊！”
　　“抓盗寇啊！”
　　吴嘉珍十分惊慌，又从另一小径钻入。一处“叠罗汉”正在前方。
　　吴嘉珍只顾左右张望，唯恐追兵上来，抬腿向前迈去，脚下却触动一根插在“叠罗汉”中的木棍。顷刻间，机关发动，铺天盖地的石块“哗啦啦”滚压下来。吴嘉珍躲闪不及，一只腿被千斤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巨大的滚石从山上向山下滚落，又带动着山间的碎石灰土，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山林中腾起漫天的尘雾。
　　老猎户正领着田智荣、马壮在搜寻，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就在前方响起。老猎户手一挥，示意众军士，军士们立刻静了下来。老猎户辩好方向对马壮叫道：“将军爷，快，快！就在前方！盗寇定是撞倒了‘叠罗汉’。狗东西，他跑不了啦！”
　　吴嘉珍听见呼喊声愈来愈近，举起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块狠狠地砸断小腿，草草一裹，一蹦一跳，钻入山林中的小径。
　　军士们一阵旋风从山林中钻了出来，来到了石堆前，却不见了吴嘉珍。老猎户近前细看：一道血迹似显非显，沿血迹向前，断了小腿的吴嘉珍昏倒在草丛中。
　　田智荣命军士绑住吴嘉珍双手，又命老猎户用藤蔓绑了个担架，抬着昏迷的吴嘉珍下得山来。
　　葫芦沟口，王茂元、董少芬、尉迟雅丹、田智荣合兵一处，两付用葛藤捆扎成的担架，一担架躺着昏晕过去的吴嘉珍，一担架躺着瑟瑟发抖的门察。
　　成千的猎户、山民围在崖边上，沟脑上，土坎上，小溪旁，有的竟爬上大树上观看，人人脸上露出喜悦兴奋的表情。
　　董少芬用鞭指着二人对田智荣道：“此二人正是在淮西被我与尉迟兄遇见的送信贼寇。大哥说，如何处置。”
　　田智荣道：“还是听听王将军的。”
　　王茂元忙道：“人称将军‘小诸葛’，还是听田将军的。”
　　马壮插话道：“宰了算了。”
　　猎户们也都七嘴八舌吼道：“杀掉，杀掉！免得祸害百姓。”
　　田智荣道：“此二人，乃贼寇之首领，不仅牵连着东都反叛一案，还牵连着长安暗杀大案。宰杀二人，岂不是杀人灭口？我想：尉迟兄弟一向沉着慎重，不若让尉迟将军押着二人交于东都留守吕元膺大人。趁着消息还未走漏，我等速速去嵩岳寺捉拿高僧园净，如何？”
　　董少芬略一思索说道：“就依田大哥的。”回头向尉迟道：“尉迟兄，此事烦交兄长处置，待擒住了园净，你我兄弟再在东都会面，如何？”
　　尉迟雅丹拱手道：“尉迟遵命。”
　　董少芬用枪一挥，高叫道：“兵发嵩岳寺！”
　　王茂元、董少芬等引领着军士们速速上路。
　　尉迟雅丹望见他们远远离去，这才命军士道：“扛抬起二贼寇，到东都留守衙门。”
　　尉迟雅丹骑在马上，猎户们紧跟着在军士之后，千余山民拖拉着，队伍竟有十余里，好不壮观。
　　有山民就唱起山歌：山连山，山山不断，左熊耳，右伏牛，秦岭连绵……山歌在山林间久久回荡。
　　
　　早晨的太阳从云层中挣扎出来，嵩岳山中氤氲着烟云。
　　天然形成的、数丈长、丈余宽的一石平台——人称“望天台”。望天台一面临万丈深渊，一面是缓缓的斜坡，远山林涛汹涌，掩盖着纵横沟壑无痕，浑然天成。近处，柏林围裹，郁郁葱葱。
　　一位僧人，双手合十，双目微闭，稳坐望天台上，一动不动，似一尊泥雕石塑。细看去，僧人正在吐纳着嵩岳山的清新空气，此人正是嵩岳寺高僧园净。
　　突然，一阵飒飒的响声，园净双目微开，乜视着眼前的山林，山林依旧，微风起处，一切又归于平静。
　　数十名弓箭手正搭弓拉箭，渐渐从草丛中，从山林中，从小径上十分轻慢地朝园净包抄而来。园净再次微微睁开双眼时，无数的箭头，簇拥而来。
　　隐约可见园净的头部冒出的热气，双眼似呼喷火，继而身上翻出阵阵热浪，热浪围裹着园净……一股清风吹来，这股热浪又渐成云烟，慢慢飘去…
　　几十年来，每当做功完毕，园净会站在望天台上，远望着千山万壑如奔跑着的战马，思绪就会回到往日驰骋疆场的岁月……
　　安史之乱时，园净为史思明大将，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战马驰骋，马蹄下践踏着唐军的旗帜。铺天盖地大唐军队，汹涌而来，标有史字的军旗东倒西歪，望风披靡。望着一败涂地的叛军，园净丢弃了手中的大刀，卸下头盔，立于战场一角，任长发飘飘，衣角散乱，无限沮丧、绝望的表情毕现。万般无奈的他只好长跪于嵩岳寺主持前削发为僧，法名园净，蛰伏起来。复仇的火焰常常在他心中升腾，青灯黄卷岂是大丈夫所为，一颗杀人的恶念、纵横天下的野心使他蠢蠢欲动。战争中抢掠的金银财宝变成了收买人心的资本，又暗中联络吴元济父子、李师道等，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望天台既是园净几十年如一日的练功之地，也是他抒发情怀的净界之地—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心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大山中回荡着园净荡气回肠的诵念声……
　　良久，园净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仰天长啸一声，叹道：“数十年来，某网络天下英雄，东都州县，苦心经营。看看大事将成，东都将血流成河，却被吴元济弄巧成拙，功亏一篑。天也，时也，运也，命也。吾八十余，岂甘受辱！”园净扭身对四围的兵士高呼道：“小子们！悬崖下收尸领赏吧！”说完，纵身转后一跳，刹那间，众箭齐发，只见一个刺猬似的人形跌入山涧。众军士冲向崖边向下看去，怪风刺骨，只见插满箭杆的园净匍匐于乱石之上，呜呼哀哉。
　　
　　关林，唐州兵马驻地。五百唐州兵士排列着整齐的队伍，席地坐于演兵场上。只有撑旗的兵士与旗杆并立。旗的上方书着：董、田、马等字样。
　　广场的前方，一长排桌案上摆着无数只酒坛与酒碗。吕元膺带着十余名东都文武官员坐于一边。董少芬、田智荣等坐于另一边。场中央，东都百姓为唐州兵马送行，正在表演着“狮子滚绣球”。众百姓围在场外，水泄不通。
　　“狮子滚绣球”刚落幕，就听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只见数位穿戴奇异、化妆好笑的小丑扭扭捏捏进了场中。小丑们纷纷玩起各自的杂技，引得阵阵哈哈笑声。不少唐州军士笑得前仰后翻。
　　突然，一位小丑舞动一面宽大的黄色旗子从场外凌空翻着筋斗进入场内，健步绕场一周。旗子如水波涌动，几个小丑们从旗上鱼跃般越过。直看得人人目瞪口呆。最后，挥舞旗子的小丑一个个亮相，另两小丑扯展旗角。有一肚皮硕大无比的魔术师突然来到旗前，他对着旗子喷出绵绵不断的清水，旗面上立刻显出几个大字：仁义之师，百战百胜。场内外喝彩如雷声滚动，关林沸腾了。
　　唐州兵马已经开行，吕元膺及东都十余名文武官员与董少芬等一一告别，身后涌动着送行的东都百姓。
　　董少芬、田智荣等纷纷上马，挥手离去。大队之后，有一马拉的轿车，赶车的正是已装束成唐州兵士的杨来银，轿中坐得正是杨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