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9

　　舅舅家的收入来源主要靠地里的收入，庆幸的是有外公的补贴。外公虽然不识字，但有一手绝好的架子工手艺，他常年在外用自己踏实勤劳的个性取得了在乡下羡慕的地位。他在市里一家热电厂工作，虽然是临时工，但因为他的技术享受了额外的待遇。他每个周末回家都是像城里人一般的荣耀，搬个竹子小椅子坐到大街上，悠闲地和过往的人打着招呼，看着他们羡慕的眼神。外公也有钱，他有固定的收入，每次回来，都带一些馋人的东西，他也是周围几个老人较有气派的。从姥姥去世以后，外公就成了舅舅家的骄傲，二姑则成了一家之主。要来的女孩还是依赖奶粉，那时奶粉不过几元钱一盒，但还是别的家庭难以承受的。女孩取名铃儿，长得可爱聪明，军子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并没有增加多少负担，反倒是让舅舅和外公有了主持公道的荣耀感。他们一致赞成军子留下来，况且军子死活也不愿再回去，这也是舅舅没有儿子觉得难受的原因。
　　直到十几天后，一个下雨天。爸爸顶着一块塑料布出现了，他的形象比军子出现时好不了多少，那时至少舅舅家里已有两辆自行车。爸爸还是依赖步行，舅舅把满是雨水的爸爸训斥了一番，二姑虽不做声，但也对这个哥哥带有反感的意思。爸爸似乎有些情愿，或许他们私下有什么共同的意愿。那天的饭菜很是丰盛，大概是为了款待爸爸这些年的付出，爸爸酒足饭饱就走了。天还下着雨，虽然很小，但还下。爸爸依旧顶着那块塑料布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消失了，显得那么孤独和弱小。军子这次大获全胜，他不仅数落了爸爸和妈妈的近乎家丑的不好，也让爸爸丢尽颜面。但爸爸走的时候军子还是觉得空荡荡的，似乎那逝去的简单变得复杂了，那可怜的背影呀，那雨中蹒跚的灵魂呀……
　　菊花在军子到来的不长时间就退学了。她的爸爸得了脑血栓，也叫偏瘫，只是一半身体有感觉的样子。他老是一只手耷拉着，走路也是慢慢一只腿向前挪，并不会自己大小便，每日痛苦地看着自己创造的家业慢慢荒凉，经常不自觉地就哭起来。菊花还有一个姐姐在家承担了全部男人也头疼的贫穷和劳累，菊花的退学大概只是为了解脱姐姐，因为姐姐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再说家庭的收入也不允许一个女孩子再上学。菊花依旧是那身简单的自己做的衣服，虽然还是和以前那样简单和朴素，但也略懂得了修饰和美丽，每天不停地梳头洗脸，把那仅有的的确良花衬衫洗得几乎要变色，14岁的美丽是纯洁的，单纯的。
　　还有的就是邻家一个军子称作表嫂子的美丽少妇。她的男人军子不认识，但按舅舅的辈分是一家人。那女人长得漂亮小巧，且很时尚，只是儿子出生才三天男人就因为严打被判了七年。据说是男人打架，和其他几个弟兄同时入狱，那女人不敢有何分心，只是在家安分地守着儿子和家。但那女人很是会花钱，那时一个单卡收录机要五百多元，是一个家庭快一年的花销，但她家就有。且有很多时尚的磁带，龙飞飞凤飘飘邓丽君……很多军子不知道的一应俱全。军子感兴趣的是她家还有电视，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那一年才开始演《西游记》，其实也只有六集，主题歌是张暴墨唱的，后来才是蒋大为。还有就是日本的《血疑》和美国的《诽谤》。表嫂子叫华子，真名叫什么华，大家只称呼华子。军子则称呼嫂子，那里是吸引军子的好去处。嫂子每日在家无事只是照看孩子，公公照顾着所有的活计，且搬到许官屯。嫂子也不过22岁，只是喜好玩耍的性格加上无限的自由，在那里有军子最舒心的感觉。
　　舅舅家在很远的地方种了一大片茄子和辣椒，就是青椒。军子每日无所事事，于是担负了照看茄子的任务，因为那茄子老是被人偷，二姑不像妈妈那样，她怕军子无聊，允许军子拿着收音机去地里看管茄子，在收音机里，军子似乎看到了宽广的世界，那里有袁阔成的《三国》，单田芳的《百年风云》和吕念祖的流行歌曲，以及马季赵炎姜昆李文华和很多稀罕得不得了的学问和知识。83年是一个任何人都感觉稀奇的时代，军子也不外乎。
　　记忆这东西甚是奇怪，一些琐事许是记忆之清楚远比那些泪水和欢乐深刻。一次军子在茄子地遇到下雨，慌慌张张往家赶，那雨似倾盆直泻，在村外的场院里有座小屋自是避雨的好去处。军子在小屋里猛然看到一位平时见面和蔼的老人用不寻常人的麻利动作把人家盖豆子的一大张塑料布迅速叠起来，由于太重他只好拼命地拖着走了。军子很是诧异，他这样偷东西岂不是掩耳盗铃，人家顺着那印记一定会找到的。他大概以为那雨会把印记冲刷掉的，天公大概讨厌愚蠢的毛贼马上把雨变小了，下午就听到了那家人吵闹的声音，人家果真找上门了。那人在村里名声好大的，外号神六，奇怪。神六有一次去串亲戚，看到有人浇水，那机器灭着没人看管。于是神六忙回家喊儿子套着牛车到那地方，爷俩忙忙呼呼把机器装上车。其实人家不是没人，是机器坏了，那人躺在一边的小沟里睡觉，突然听到动静，伸头一看吓了一跳。见俩素不相识的人正偷机器，却没声张，他等神六走了才慌忙回家叫人。神六刚到家正忙着把收获藏起来，却见一大帮人骑着自行车找上门来，尴尬之余不但管人家吃饭还给人家修了机器送回去。神六是靠倒买自行车生计，他经常到河北那边的市场购买旧自行车，然后到德州的市场出售，这个职业那时很是红火。
　　舅舅家有一个奇怪的邻居，那人出名的老实厚道。在自家闲地种了几棵小面梨，那种梨子褐色，如鸡蛋大小，熟了又面又甜甚是好吃，也叫小糖梨。他在那里建了一个小屋看管梨子，晚上起来解手，朦胧中见一东西晃晃悠悠冲过来，挥手或挥爪就是一巴掌，然后消失。老头吓得连尿都没了，光着腚一溜烟跑回家去。第二天脸肿得比屁股还大，四个血印清晰可见，只记得那东西像个大个的壁虎，足有一人高。找来神人解释道：是冲了仙家，那必是已修炼成精的母蝎白虎子，买贡品供奉即可。后来老人见人就说：半夜出来解手要先咳嗽一声，免得遇到母仙家。但蝎白虎子到底什么样军子一直没见过，想必和壁虎差不多少。在军子离开舅舅家的时候，那个老人还健在，只是不愿提及那件尴尬的事了。
　　军子在茄子地每日不停地听着收音机，他很喜欢学说评书。没人的时候就自己从头开始给自己讲《三国》，有时太沉醉，被别人听到，后来传出去居然有人到地里找他听故事。收音机里积聚了太多的精彩和稀奇，军子每日近乎陶醉地迷恋着和熟悉着从电波里传出的大千世界。一天，一个穿着整齐的人骑着摩托车来找军子，那人直愣愣地看着军子。这让军子很不舒服，觉得他不像来听故事的。沉默还是那人开始翻腾衣兜开始被打破，但也只是拿出十元钱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后来军子才知道那是父亲，他现在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但有钱还很有人缘。
　　舅舅没和妈妈一样那么看重钱，他没要那十元钱，也没说把那钱丢掉，倒是二姑喜滋滋地把钱收了起来。舅舅除了种地并且喜欢种一些经济作物以外，还喜欢做小本买卖。济南火柴是舅舅的选择，他去德州批发回的济南火柴销路很好，几乎垄断了那一带的火柴市场。那时最好的火柴就是济南和泊头火柴，济南火柴最好，但小卖部太少，舅舅可以送货上门，他每天傍晚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一箱火柴走街串巷吆喝着。后来又增加了蜡烛和卫生纸，很是奇怪为什么卫生纸由红色转变成白色，其实卫生纸是适合红色的。虽然赚利稀薄，舅舅还是乐此不彼甚是自足，他每日要喝一点酒，只是很少的一点，几乎没有专门的菜肴，即使这样还是每日需要嬉皮笑脸地要二姑高兴，不然二姑会嘟囔得他喝不下去。大概也是外公的原因，舅舅家在那一片还是有些地位的。
　　很快半年就过去了，妈妈没有来过。军子几乎忘记了学校的那些事，只学了几天的初中就这样放下了。一天晚上，外公回来了，他请了村里的校长来家吃饭，他们筹划着让军子重新上学的事情，需要从五年级下半年开始，也就是过了春节的新学期。
　　在舅舅家第一个春节就要开始了。舅舅为了犒赏军子照看茄子有功，答应带军子去德州看录像，那也是军子第一次去德州，去见识那个别人老说的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