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8
作品名称:那些年—1 作者:余晖 发布时间:2014-04-14 09:51:50 字数:3529
军子对这条通往砖厂的道路极其熟悉,哪里高哪里洼甚至哪里有个砖渣都一清二楚。他似乎听到自己耳边的风声,直到跑到距离砖厂比家还近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回头看那若即若离的灯光。这时候一只脚的疼痛才让他知道没了一只鞋,见爸爸没追上来,那种放心才让疼痛愈显得剧烈。
军子来到砖厂的时候,这里还热火朝天地叮叮当当。几个村里的大人也在这里干活,他们不可能理会这个常来的孩子,直到他们休息才发现军子已经在烧砖的窑洞边睡着了。嬉闹声把军子由梦里吵醒,那群人在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饭,吧唧嘴的声音诱人且动听。军子近乎灰头土脸除了那双渴望食物的眼睛炯炯放光,似乎就是一堆废弃的砖渣,即便这样还是有人看到了。“叫声爸爸,给你个馍馍。”那人嬉笑地戏弄着。这句话让绝望的军子变得几乎疯子一般,他抄起一个砖头冲那人走过去,恶狠狠地骂道:“王八蛋,我就是你爸爸,今天我就砸死你个王八蛋!”顺手就把那砖头狠狠地砸向那个人。那人万没想到会惹怒这个孩子,几乎吓傻了,眼看着砖头砸到自己身上半天才嗷嚎一声窜了起来。人性终归是守众瞒野,他当着那些人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还是为自己留了脸面。大概是他们的领导吧,一个穿戴不错的人把军子领到一边并给了他一张菜票,那可是可以买五个馒头的菜票。
砖厂每天工作到深夜会休息一段时间,大家挤在窑洞边休息。军子迅速地消灭了那张菜票也来到这里,这个地方里面火热,外面由于空气逆流却很凉快且没蚊子。大家用草帘子作铺,躺在地上做着各自的黄粱梦。军子看着漫天拥挤又孤独的星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如何放亮,他想起了很多很多,作业、老师、同学、弟弟和那没归还的小人书。那是小叔给自己的《大刀记》,是几天前妈妈让自己看望奶奶时小叔借给的。奶奶瘫痪了,那时候军子还不知道瘫痪意味着什么。只看到奶奶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念叨着谁也不懂的一句话‘不扎,不扎’,反复地念叨,几个姑姑泪水连连。妈妈给了五角钱买的点心,那种用纸包装起来用纸绳捆扎的,虽然简单其实很好吃。这也是军子最后看到奶奶。
妈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没上过学,一直处于姥姥特色的霸权和溺爱中。她结婚前是最快乐的时光,有个绰号‘大乐’。那时很多人有绰号,大花大菊大英子,妈妈因为爱乐成了‘大乐’。她接受的教育就是姥姥的传统家教,封建且带有斗争色彩,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谁谁立场不稳等等。她对于那种不同的事物很简单的就划成敌对角色,对于新事物的接触是有极大局限的。18岁嫁人就是一种悲剧的上演,她不知道自己将接受什么样的生活和责任,把那种荣誉和立场错误地坚定到姥姥的身边。为了给舅舅换媳妇,一二再三地离婚结婚,她不会理解以后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因果关系,她也没有那种夫妻感情安家立室的感觉,只是一味地服从她的偶像,成了牺牲品。姥姥去世对妈妈的打击是最严重的,她几乎没有了精神支柱,一切行动没有了坐标。爸爸开始成了她赖以幸福的稻草,她开始死抓不放,为了保持这种幸福和安定,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和立场坚定,军子这个前夫的她认为属于耻辱的野种自然就成了眼中钉。妈妈是痛苦的,也是可怜的,更是可悲的。她一生几乎服从了替罪羊的角色,她的一生几乎都是为别人付出最宝贵的而换来的却是最愚蠢的。妈妈是善良的,她听到那种可怜的故事或看到那种类似《苦菜花》的电影往往难过得不得了,但她简单地把那种剧情和自己的经历愚蠢地融合了,她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她常常类似说书的一般重复着自己的骄傲和无奈,让人感觉祥林嫂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别人付出,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对于敌人就要心狠手辣,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一切都是高尚的。
军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投奔舅舅。砖厂围绕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但也发觉天有些许亮度。军子干脆把那只破鞋也扔了,他赤着脚出了砖厂。去往舅舅家的路他并不认识,只知道一直向东走看到铁路就可以打听到了。大路路面太硬,走田间路路面有松土且可以近一些。但田间路弥漫着一层厚重的烟气,还有少许蚊子骚扰,那种庄稼特有的味道和湿漉漉的感觉充斥着每个脚印和细胞,军子反倒有了些许快乐,他高喊着,一会跑几步一会跳几步。这也许是很久以来少有的快乐,这种快乐没有将来和延续,是近乎末日和冒险的,但它毕竟是快乐。
大路上出现的一个个黑色的东西让军子甚感诧异,他远离并大叫了几声,那东西仍不理睬。慢慢走近细看,却是一只只燕子。军子奇怪得不得了,燕子怎么会这么多一片趴在路上,他以为是吃有毒的东西死了,用手一抓却是活的,那小燕子奋力挣扎,一撒手便飞得老高。遍地的燕子都似睡了一般,哦,原来就是睡了。燕子有家燕和野燕,这是野燕子,没家可归,只有睡在田间路上。小家伙都睡得很死,满满一地,要是被坏蛋看见可是不得了,军子大声喊着,只有几只燕子飞起来然后又到后面落下。他们似乎不在乎什么危险,也许是没什么危险,军子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燕子们不习惯也不以为然,打扰了他们的好梦却是讨厌的。军子绕过错综复杂的燕子大睡营开始寻找自己的睡梦,遥远又迷茫。
通往舅舅家的路其实很容易辨认的。军子参加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到过公社驻地,那里是方圆最繁华的地方。说其繁华其实也不过是可以看到较大的百货商店和其他的一些单位,像写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大字的医院,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军区增音站。有很多机构在村子里是看不到的,偶尔也会有辆吉普车开过去。在书本上看到的松树这里也有,到处是砖瓦结构的房子,特别是军区,有很大玻璃的门,院子里有水泥铺就的篮球场和解放军种的各种诱人的蔬菜。公社驻地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为了繁荣这里增加人气,用每人奖励五百斤玉米的方法由舅舅住的村里迁过来一些住户,这里面就包括军子的亲生父亲和奶奶一大家人。
去往舅舅家公社驻地是必经之路。这里因为有个小火车站叫许官屯车站,村子也就随它叫做许官屯。军子从雾气重重的早上直到快近中午才走到这里,天气热得很厉害,村子的路上有几个老人在歇凉。他们看到军子开始以为只是个叫花子,并未理会,军子更不知道这几个人里就有奶奶。当军子赤着脚恐惧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诧异地说:“那不是你家小军吗?”奶奶几乎同时也认出了军子。她放下手里活计赶上军子仔细地端详着,而军子是很讨厌奶奶一家人的,至于为什么他却不知道。从小妈妈灌输的印象里,奶奶一家是最坏的人,自己的遭遇似乎也和自己长得像爸爸有关系。军子拼命地想挣脱奶奶的手,奶奶喊叫着一边站立的一个比军子大一点的孩子:“小六,快抓住他,这是你二哥家的小军。”那人就是军子的六叔,他比军子也只是大了几岁,但还是把军子吓住了。“我要去找俺姥爷。”军子倔强地解释着,奶奶这时已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难相信自己的孙子成了这般模样。爷爷就在路边摆茶摊,那里有苹果和火烧,奶奶把军子领到爷爷那里饱餐了一顿。爷爷长得并不慈眉善目,反倒有些恶狠的样子,这也是军子第一次对爷爷有的印象和记忆。奶奶没能留下军子,那时候爸爸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奶奶是没权利把军子留下的,虽然那时候爸爸已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奶奶给军子指明了去往舅舅家的道路,泪水始终莹润着她开始苍老的面容,那么慈祥,这很难让军子解释以后奶奶变化的理由,因为奶奶在将来的日子里变得不可理喻并有些歹毒。
舅舅家还是原来的样子,那座土坯房子的后墙上有一副彩色的宣传画,写着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应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
胡同里一群在玩耍的孩子看到军子吓得一哄而散,远处站着的是菊花的妈妈,她也没认出军子。见军子径直走进舅舅家,那群孩子也尾随跟了进来,菊花妈妈随后也好奇地来了。二姑(军子一直称呼舅妈二姑,因为她既是舅妈又是姑姑,但军子一直习惯叫二姑)听到外面有人叫,从窗户的小玻璃看到了军子和后面拿着小棍子的一群孩子,她一眼就认出了军子。
屋子里叽叽喳喳,菊花妈妈和那群孩子都在希奇地问东问西,孩子们是菊花哥哥的,他们迅速地就接纳了军子。二姑一边听着军子叙述挨打的事一边迅速地做成了一个短裤,二姑的针线活是很好的。她把舅舅的一个背心也很快改成了适合军子穿的,菊花妈妈则给军子洗了头,那海鸥的蓝色洗头膏香味浓烈,军子还是第一次使用,并用手推子迅速地给军子理了发。舅舅家里还有削发器,像个梳子一样里面可以加个刀片,在家的时候一直是妈妈用剪刀给军子剪发。只是很短的时间,军子就似乎换了一个人,本就十三岁正当少年,那种火热的儿童天性迅速地恢复了全身。
二姑一直没能生育,军子来的时候舅舅刚从大龙庄要来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孩。说来也怪,剪不断理还乱,大龙庄,这个已经逝去的记忆居然又被这个女孩牵扯起来,虽然没有再和大龙庄那家人走动,但还是似乎有一种潜在的缘分糅合在里面,这个女孩和那家人没任何关系,只是会让人有意无意地想起那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