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5

　　军子的学习成绩并不好，除了学校的新天地太过拘束就是他根本不喜欢也不明白那些可恶的数字和拼音字母。回家需要给小山羊拔草和照看弟弟也是厌烦学习的原因，家里只有一盏小油灯，完不成作业可是很大的罪过。逃学是唯一的解脱，军子奓着胆子和两个一样贪玩的被称作一年级万万岁的同学，开始了第一次撒野般的狂欢。村里居然有那么多他不知道的事，东边河里盛开的荷花，厚厚的水草。荷花是军子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花瓣粉里透红，黄的嫩蕊和莲蓬组合清香怡人的仙子神花，没有开放的荷花就和小人书里大闹天宫里的蟠桃一般，恨不得咬上一口。几个人脱掉简单的披挂，想和那花仙子近距离接触，看似诱人柔弱的荷花却也有护花使者，荷叶杆子上布满利刺，难以靠近。倒是那清香更是透彻，那花的纹路也更清楚，莲蓬绿绿的鼓着几个长着莲子的大眼。荷花是一种会让军子感到奇特的植物，课本里也有。对于荷花的好奇让他翻动了可恶的语文课本，上面的字很多不认识，用拼音拼着居然慢慢读了下来，那好像是讲一个喜欢画画的故事，而且那节课老师是在很久以后才讲到的。对于读书带来的乐趣居然远比看图多得多，这让军子出乎预料。此后军子一直对语文偏爱，看到任何文字的纸张也会留意，当然这是后话。
　　逃学还需要撒个圆满的谎，第一要骗过老师，比如让同学捎假说自己病了或姥姥病了。第二要骗过妈妈，要按时回家，按时写几个字假装写作业，同时要积极地帮家里干点活取悦妈妈。军子在满是荷花的大沟玩了三天，对开始充满稀奇的荷花已经熟悉，并摘得几个而且放到嘴里品尝了看似香甜的仙子，至于感觉嘛，你们还是自己试一下。
　　伙伴们喜欢听故事的天性让军子结识了一个充满故事的人，那就是‘荒唐’。‘荒唐’是他的外号，老得很厉害，腿也不会走了，只是在太阳出来的时候趴在屋门前。他就一个人，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军子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眯着眼唱着什么，几个人慢慢凑过去仔细看着这个和荷花仙子完全不同感觉的‘荒唐’。老人睁开几乎睁不开的小眼，他大概也是无聊之极，看到几个孩子甚是喜欢。让军子诧异的是老人赤着的上身斑斑点点就和荷花杆子上的利刺一样数不清，肩头一道足有铅笔盒大小的疤像枯萎的莲蓬。他大概一年没洗脸了，也许从来没有打扫过屋子和换过衣服，大热天赤着上身却穿着黑棉裤光着脚。他面前摆着几本发黄的老书，军子当时对书还不感兴趣，倒是对院子里的‘妈妈头’枣树甚是幻想。老人的初次礼物就是讲故事《神笔马良》，以后也只有讲故事。像讲评书一样，他有时会激情荡漾有时会泪水连连咳嗽不止。我们把书上或是小人书上甚至自己觉得稀奇的一切让他来解释，他不厌其烦地按他的理解给我们描绘出一个奇妙的世界。从神鬼妖仙到天文战争，从孙悟空到武二郎，乱乎其彩。军子认识‘荒唐’的第三天逃学的事情就被妈妈发觉，但以后很长时间军子几乎每天放学就去那里，有时候‘荒唐’怕冷就爬回屋里，军子也会在满是污垢的黑屋子里听着那黑洞洞的却充满阳光的精彩瞬间。他能感受到老人的语气就像自己就是那些讲述的人物，一会高大一会萎缩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当然也有现实中的军子奇怪的野葡萄和荷花莲藕。
　　军子那次逃学一共七天，代价是妈妈气急败坏地叫骂和武力，还有爸爸嗤之以鼻的冷眼蔑视。那以后军子再也没逃过学没旷过课，虽然成绩不理想特别是数学。淘气大概永远离不开，即使每天又和以前一样，还是慢慢忘记了那次的教训。邻村有一片柿子树，秋后的时候，红红的大柿子挂满了整个园子，据说很多鸟喜欢啄食要熟的柿子，当然也引诱了军子的好奇。军子和几个同学按着计划好的步骤钻进柿子园，其一爬到树上负责摘，其二放哨，余者捡拾柿子。其实那柿子看似红红的并不熟，仍硬硬的涩涩的，需要和梨放到一起慢慢才会变软，至于为什么非要和梨放一起军子至今也不明白，更不知道人们怎么发现的这个办法。总之是把柿子摘下来偷走再说，每人满满一书包，在这收获的激动时刻，放哨的同学大意了，后果也很严重。看柿子的老头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拿着一个除草的小锄头大吼一声，那喊声好似张飞当阳桥那一嗓子。军子觉得裤子不由自主的漉漉的但仍没忘了‘跑’，几个人背着装满柿子的书包没命地也不顾树枝打脸的疼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庆幸的是老头那一嗓子没把树上的那位同学震下来，他见老头只顾追赶别人没发现他便顺利地下树回家了，他也是唯一带着柿子回家的。军子和另外一个同学虽然拼了命地跑，还是没跑过老头，虽然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着，还是磕磕巴巴地怒骂着，虽然俩个俘虏满口大爷地叫着，还是被他用小锄头抽了几下，没那么多虽然了，反正是没跑成。老头抽着烟袋，喘着粗气，看看心疼的柿子看看两个俘虏，他在想着怎么解决？怎么惩罚？他喘气匀实的时候足足抽了三袋烟，军子和伙伴害怕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老头会想出什么鬼点子。天很快就黑了，老头怒气冲冲地宣布了他想好的办法，把书包扣下，回家把爸爸叫回来解决。
　　少年时期的馋虫总比童年大且狡猾，淘的气也愈发花样翻新。偷柿子事件是入侵外村的大事件，至于爸爸如何解决军子不知道，只是天亮醒来书包已经回来了。以后听妈妈爸爸交谈，得知是另一个同学的爸爸和那村的有亲戚，但这也是很久笼罩在军子心头的耻辱和感激，毕竟爸爸是关心自己的。
　　快放寒假的时候，军子才再次去看望‘荒唐’。但门紧锁着，院子更加荒凉，落叶满地。自此军子再也没见到过‘荒唐’，他大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世了。
　　妈妈和奶奶的关系在农闲时期愈显紧张，加上有弟弟出生，院子里虽然人多却没有增加快乐。小叔依旧没人提亲。终于这层本就薄弱无力的窗户纸在寒冬季节被呼啸的北风刺破，奶奶再也无法容忍我们一家的存在，因为她觉得是我们一家阻碍了小叔的婚事。只有把我们赶出去才会腾出房子成全她的责任，于是这种窘迫的无奈转变成战争扩大至整个家庭。村里的大队出面解决了，把我们家安排到村子东头的大沟灌溉站，也就是我喜欢的荷花沟边。那是一条距离村子约两里地的大沟，寒冬时节，没有了夏日荷花的别样景色，倒是冰封的水面上可以随意找寻到枯萎的莲蓬和干瘪的莲子。居住的家就是灌溉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水泵和杂乱的电线，我们则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房前屋后则是漫漫的田地。最主要的是离学校太远了，且没有了任何可以同路的人，这是军子不理解大人苦衷的埋怨。吃饭也成了不大不小的问题，由于路远，上学要起很早。家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做饭需要烧柴，又没电灯，妈妈无法黑灯瞎火的起早给一个人做饭。军子则用木棍插在窝头上填进灶火烧上一把麦秸，然后吃着去上学。只是那外面有些许温热里面冰凉的窝头，即使吃下去也会口渴得厉害，学校里没有水，并且这还是包括午饭。因为离家远军子中午不回家，即使回家妈妈也不一定会按时把饭做好，家里没有任何可以知道时间的东西。于是很快就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窝头军子总是在实在及饿的情况下才会去吃，没有水喝吃窝头实在是一种莫名的享受。受感动的冬季就是老师发现了这件事，王老师是跟随班级最长的老师。她让同学们给军子拿来了馒头，那个时候很多家里已经可以吃到馒头，还有一个同学给军子拿来了一双旧棉鞋，军子的棉鞋已经漏了脚趾头。拿棉鞋的同学叫俞荣富，拿馒头的同学叫俞诚征。虽然这只是偶然的改善，还是让军子很愉快，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自尊的概念。况且这时候的军子已经是全班学习最好的学生，包括数学，很快他又被评为全校学习榜样并发了奖状和一个文具盒以及一支钢笔，那也是他第一次有了文具盒和钢笔。文具盒是铁皮制的，上面有春姑娘的画面，钢笔则是英雄的。这段最大的快乐来不及和同学们炫耀和享受，因为这是在放寒假之前的鼓励，放寒假了。
　　寒假对于军子没有快乐可言，离村太远没有伙伴和同学玩耍，只有妈妈和她愈发喜爱的弟弟。
　　这个冬季军子除了孤独的看着黑暗的大沟和最初的少许稀奇，几乎没有伙伴玩耍。寒假作业早早就做完了，除了翻看已经破旧的课本没有任何新的事物。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一次痛苦的失误，妈妈让军子给村里的赤脚医生还一角三分钱的帐。军子找不到那医生的家，就把钱由门缝塞到小门诊的屋里并写上字条。他天真的以为医生会和他想像的一样是如何诚实的叔叔，不知为什么，医生说没见到什么钱和字条。一角三分，对于军子的家庭来说也许是一笔不小的钱。爸爸充分发挥了他的智慧，他猜想是军子用钱买了小人书，并猜想是和那次偷柿子的同学合伙干的。妈妈则充当了无谓的打手，他们把门关紧，爸爸坐在那个曾经推着军子的小木车上用逻辑原理推断着军子如何的把钱花掉，妈妈则手拿一根木棍用实际行动让军子从实招来。那一晚是军子最恐惧的夜晚，军子如何的解释也无济于事，即使按爸爸说的招认，妈妈也还要去找那同学理论。一根木棍看似结实，用在打人上居然很容易折断。军子即使哭破喉咙在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人听到，所有的智商也无法圆满的解释爸爸希望的理由。棍子折了一根又一根，甚至妈妈开开门去外面找棍子，军子跪在地上恳求着爸爸放过自己，一向柔弱的爸爸似乎两眼炯炯放光，他一边告诫妈妈如何管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面诉说他作为一个后爹如何的不易。这更激起了妈妈的怒火，她似乎真的不喜欢这个她口里挂在嘴边的这个孽种，从她的行动和她骂的话里看出，她真的不喜欢这个长相越来越像前夫的儿子。她一边喊着打死这个孽种一边用最后的木棍用力打向军子的头，军子本能地用胳膊阻挡，木棍这次没有折。
　　军子的胳膊折了，妈妈用一根带子吊住军子的胳膊。没有去看医生，也没有去买药，理由是军子偷花钱被打折胳膊说出去丢人现眼。军子的胳膊肿得厉害，妈妈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是哄着可爱的弟弟。爸爸也不理睬，只是拿着军子的语文课本给妈妈讲故事。吃饭的时候，妈妈开始让军子到一边的地方去吃，不可以和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军子只是每天到大沟边上吊着胳膊憧憬着春天的来临，因为那个时候就可以看到同学和老师，即使没饭吃，那里也有数不尽的快乐。春天来临之前，春节来了。军子看到爸爸去吴桥集镇上给弟弟买的新衣服，还有一张刘晓庆的画以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年货。因为军子失误丢失的一角三分钱，这个春节和军子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长了一岁而已。高兴得是军子觉得自己的胳膊不在酸痛了，可以几乎可原来一样抱柴烧火了，生气且不敢说的是爸爸把自己的英雄钢笔丢了，那让军子真的很心疼，远比那胳膊被妈妈打折痛苦，因为同学们都有钢笔。几个并不响亮的爆竹预示了春节的结束，以前最让军子喜欢的饺子和猪肉今年也缺乏了味道。他一个人端着那碗猪肉海带和久未谋面的馒头，思绪着姥姥……大龙庄的爷爷……王老师和‘荒唐’，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