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在山中

　　
　　【36】
　　第二天一早，周平原一行三人起床后，洗漱完毕用过早餐，与店老板夫妻俩打过招呼，准备向山里进发。周平原大包小包的拎着扛着背着，就像一个别动队队员，他尽量让两位女士轻装上阵，特别是子欣还挺着一个大肚子。
　　虽然是冬天，气温不高，但天气晴朗，没有风，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路面虽没完全干，但山里的石子路透水性好，并不泥泞。子欣和周平原都来自农村，对山路自有心理准备。倒是叶子，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偶尔外出旅游看到山也是匆匆的瞥一眼，不像现在直接面对山，而且还要在山里住一段时间，所以咋一进山，她先是大呼小叫，一会儿问山边的树是什么树，一会儿又问是什么鸟在叫；一会儿唱着这里的山路十八弯，一会儿又担心山里有没有老虎财狼，倒也省去了走山路时的寂寞。已经看不到村庄了，两边的山越发地陡峭起来，上山的路已被长满的杂草和乱七八糟的枝桠遮盖起来，影影绰绰的。偶尔从草丛里窜出一只兔子或飞过一两只山鸡什么的，也引不起叶子的兴趣了。周平原看着子欣和叶子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于是让她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对叶子说，也是对子欣说：“山里的生活很清苦哦，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哦。”
　　叶子说：“有信号吗？”
　　周平原答道：“有信号，但很弱，不能上网。”
　　子欣说：“我带着书。”
　　叶子说：“有电吗？”
　　周平原说：“有电的，前年当地政府给山里的林场通电时，顺便接了一条线到洪伯那儿。”
　　子欣说：“有电就好，我可以在笔记本上写写文字。”
　　叶子说：“我带孩子玩游戏。”
　　子欣说：“孩子还没出世呢，你自己想玩游戏，可别赖我儿子哦。”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周平原趁着大家高兴，赶紧说：“起来，赶路。”
　　于是大家爬起来，又是有说有笑的。不知道转过了几道山，翻过了几道梁，终于看到山坳里有一大片竹林，竹林下面有几间茅草屋。叶子立即雀跃起立，大声喊着：“到了，我们到了——”
　　山谷的回音将她的声音传得老远，接着就听到几声狗叫。
　　周平原说：“大黄来接我们了。”
　　叶子表功似地说道：“是它听到了我的声音才来的。”周平原和子欣笑起来，连声说：“是的，是的，多亏你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从草丛中窜出大黄来，先是跑到周平原跟前，又是抱着他的腿，又是扯着他的衣服；接着它跑到子欣身边，一边闻着，一边转圈，估计是在子欣身上闻到周平原留下的味道，竟然也抱着子欣的腿不放，把鼻子伸到子欣的胯下嗅着，弄得子欣脸“唰”得一下红到耳朵根子。周平原连忙呵斥，大黄这才将子欣的腿放开。
　　叶子看到大黄对子欣亲切，大声对着大黄叫道：“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不是听着我的声音才来的吗？”
　　不料大黄对着叶子“汪汪汪“地叫着。一副警觉的样子，叶子气不过，也对着大黄“汪汪汪”地叫起来，笑得子欣捧着个肚子直喊“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周平原走过去一边摸着大黄头上的毛，一边对它说：“这是你叶子姐，以后不许这样哦。”大黄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这才低下头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过去蹭着叶子，算是赔礼了。周平原将一个最重的包绑在大黄的身上，大黄似乎心领神会，背着包一溜烟地朝着茅草屋那边跑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议论着动物的灵性，感叹着很多动物比人更加聪慧，而且对自然界的敏感度是人类所不具备的。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到了。
　　
　　洪伯穿着大衣，精神抖擞得像个将军似地站在院门前的台阶上，笑着迎接他们一行的到来。周平原一一介绍，子欣说：“洪伯，要麻烦您老了。”
　　洪伯说：“欢迎啦，你们来这里，我也热闹些了。”
　　叶子倒不像以前那样的张扬，显得有点怯生生地，很规矩地给洪伯鞠了一个躬说：“洪伯好。”
　　洪伯朗声地笑道：“你就是叶子吧？”
　　叶子声音不大，但还是俏皮地嘟噜说：“您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洪伯说：“哈哈，我会算呀。”叶子朝周平原挤了挤眼睛，周平原知道叶子是在说他告的密。
　　洪伯引导大家进屋后，先分派了房间，东边一间是向阳的，有子欣和叶子住，西边一间本来就是洪伯住的。子欣和叶子到房间里一看，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洁白的墙壁，虽然有点凹凸不平，但给人感觉很干净，一张宽大的床，一个衣橱，一组沙发，一张桌子，摆放有致，在床角和墙壁的空隙处，竟然还有一张用竹子做的摇床，摇床是新的，显然是洪伯以手工做的，这让子欣心里一暖，也让周平原感动。
　　子欣转身面对洪伯说：“洪伯，多谢了。”
　　洪伯说：“你这孩子，说哪里话了，谢什么谢！”洪伯又带着她们看过厨房卫生间，接着叶子和子欣忙着收拾东西，把带来的衣物和吃食一一放好，收拾停当。周平原则准备着中午的饭菜，因为熟悉环境，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一会儿就弄了一桌子菜，虽然都是素菜，但做得干净细致。
　　吃过饭后，子欣和叶子带着大黄狗到周边熟悉环境，周平原和洪伯到院子里喝茶说话，中午的太阳暖暖地包围着两人，但谈话却有点触目惊心。
　　周平原说：“打起来了。”
　　洪伯说：“谁在指挥？”
　　周平原说：“潘明烛政委。”
　　洪伯像是在回味往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老家伙，胆子大。海战空战他都有一手，只是打赢了，怕要出大事。”
　　周平原不解：“为什么？”
　　洪伯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跳到另外一个问题：“戒严了吧？”
　　周平原说：“还没有，但部分城市已经实行了宵禁。”
　　洪伯说：“那边要回来了。”
　　周平原说：“这不是好事吗？”
　　洪伯说：“这边未必准备好了。”
　　周平原说：“那怎么办？”
　　洪伯沉默不语。接着像是对他说，却又像是自语道：“过程复杂，结果还不错。”
　　周平原说：“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老蔡会常来的。”
　　洪伯说：“你放心吧，孩子。”
　　周平原说：“老蔡还没结婚，您看能不能撮合他和叶子？”
　　洪伯说：“他们有缘，也该见面了。”
　　周平原说：“我下午要赶回去，单位催得紧。”
　　洪伯说：“你去吧，很多事情都有定数的。”说着眼圈红了，弄得周平原心里也不好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忙完后，就回来看望你们。”
　　洪伯说：“去和她们道个别吧。”
　　周平原嗯了一声，起身找子欣她们去了。
　　
　　【37】
　　冬天的山，虽然有点萧瑟，但总还是有不少的葱绿，显得格外地醒目，不时地能看到藤缠树的景象。屋后的那片竹林地下落满了枯叶，但向上一看，依然是一片翠绿，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斑驳地照射下来，像金子一样散落一地。地上虽光滑难行，但扶着竹竿仍可驱步向前，几声鸟鸣回荡在林间，清幽异常。
　　周平原在林间走了几步，看不到子欣她们的身影，估摸她们不在此处，于是折返回来，果然她们在院子前面不远处的池塘边上，大黄见周平原朝那边走来，老远地就跑过来，摇着尾巴先和他亲昵一番，接着就跑到前面，不时地回过头来。周平原走到子欣身边，牵着子欣的手说：“我要回去了，单位怕是有点事，不晓得你在这儿是否习惯？”显然他有点忧虑。
　　子欣说：“很好呀，环境怡人，远处青山，近处绿水，竹篱柴扉，看野云出岫却飞回。要是春天到了，景色怕就更美了。”
　　周平原知道子欣在不知不觉间引用了元段成己的词，他清楚子欣对典故信手捡来，也时常用到她写的文章中去，看她兴致很高，于是也接道：“初未识，名为累。今始觉，身如寄。把闲情换了，平生豪气。致主安民非我事，求田间舍真良计。”
　　子欣知道他懂了，突然想到那首《满江红》的上阕，于是随口说了出来：“光景催人，还又是西方吹袂。青镜里，满簪华发，不堪憔悴。”突然她想到后面那句“一月几逢开口笑，十年滴尽伤时泪。”竟然停住了。
　　她想到自从跟周平原走在一起，老是半夜三更就迷糊地半醒半睡，每每伸手抚摸着床的另一边，冰冷一片，就会立即清醒过来，还是自己独个儿睡在床上。这有如当头棒喝，让她清清楚楚地记起她和周平原的两情眷恋只不过是骤然而至的春风雨露，悠然来，遽然去，无迹、无轨、无常！算是曾经拥有又如何？都不过是别人名下的东西，到底是光彩、好运，抑或是卑鄙、无义？不过是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枕冷衾寒，独独只有夜深人静，外头是月明星稀，里面是柔肠百结的那个时刻，需要有执子之手他又在哪里？
　　周平原见她面色黯然，知道她的小脑瓜一刻不停在转着，肯定又是想多了，于是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说出了五柳先生的诗来，以便转移她的注意力：“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有种，时还读我书。”
　　子欣瞬间转色，似也不甘示弱起来，也说了几句五柳先生的诗来：“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她竟能全部背下来。
　　周平原想到他俩曾在网上共读西厢，探讨红楼的场景，也不去赞叹她，脑海里倒浮现起五柳先生的那句“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后面的竟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那句“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但他一想到马上要离去，背这样的诗对灵动如子欣来说，不过徒增伤悲，刚刚她脸色黯然就是一例。可巧那边叶子在喊：“快来看，快来看，这是什么鱼呀？”
　　周平原和子欣走过去一看，是娃娃鱼，子欣打趣道：“这不是叶子鱼嘛。”
　　叶子拿眼疑惑地看着周平原，周平原笑着说：“她骗你的，这叫娃娃鱼。”恼得叶子直捶子欣的肩膀，子欣连声叫道：“哥，她打到你儿子了。”
　　叶子说：“你儿子长在肩膀上呀。”引得大家咯咯直笑。
　　周平原低着头，也笑道：“别闹了，我要回去了。”
　　顿时大家情绪低落下来，于是默默地回到院子里，子欣默默地帮周平原收拾东西，叶子在一旁逗着大黄狗，周平原和洪伯说着话。收拾停当之后，子欣见周平原过来握着她的手，两人对看良久，默默无语，还是子欣说：“哥，走吧，你再不走，我可真舍不得你了。”周平原再亲子欣一下，站起来，转身离去。子欣站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周平原离去的背影，突然泪如雨下。她知道，男人的世界必须海阔天空，山高水远。漫长的人生，能有一段时光，跟自己心爱的人儿躲在一隅，哪怕是深山野岭，抑或牢笼洞穴，过其不见天日、两情眷恋的日子，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然，长期如此？未免惊人浪掷，徒负一生！
　　
　　周平原也是疾步而去，心里蓦然想起苏轼的那首《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不一会儿，他的声影就消失在远方草丛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