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在狱中
作品名称:归零 作者:林步山人 发布时间:2014-04-16 21:56:48 字数:5677
【21】
琐碎的日子,人们似乎总在期待着什么,有的期待金钱积累得更多一点,有的期待权位更高一些,有的期待孩子成绩更好一点,有的期待生意做得更大一些,有的期待能有个好收成,有的期待买一辆车子,有的期待一套房子,有的期待病痛尽快地好起来,有的期待物价再低一点,有的期待一场出行能够打破如常的生活,有的期待一场轰轰烈烈温婉动人的爱情……正是这些相互交叉着的期待,构成了生活中的浓墨重彩,其结果就像一块被压缩的三明治一样摆在了你的面前,摆在了记忆的深处,而期间发生的过程,则在结果面前被席卷一空,只有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转过街角的一瞬间,在一首老歌的旋律中,在雁阵掠过天空的一刹那间,蓦然呈现,却又稍纵即逝。
周平原坐在电脑前,敲下以上几行字后,看到颜子欣的QQ头像是暗的,心里突然产生一丝沮丧。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种沮丧来自何处时,子欣的头像亮了。估计子欣看到周平原的QQ头像亮着的,先是发了一个搞怪的表情,接着说话了。
“在干什么呢?”子欣问。
周平原将刚敲下的一段文字拷贝过去,以作答。
不一会儿,子欣又说了:“呵呵,想到什么了呢?”
“呵,一些往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平原习惯在对话时用一个“呵”,它能恰当地传递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触。
“是不是想到蹲大狱了?”子欣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周平原吓了一条,子欣怎么知道?于是立即回道“你怎么知道我蹲过大狱?”
“不是减刑了吗?”
“我的神呀,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巫婆吧?!”周平原彻底懵了。
“案件后来不是撤销了吗?”子欣没有接周平原的惊讶,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询问着。
“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周平原决定今晚一定要将这件事搞清楚。
“发一张你现在的照片给我,我就告诉你。”子欣发了一个掩口微笑的表情。
周平原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丫头不可理喻,简直是在讹诈,但为了搞清楚真相,发一张照片应该不算过分的,于是找了一张工作照发了过去。
“这么严肃呀。”子欣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说不说,不说我下了。”周平原觉得这样没法聊下去,于是心生退意,不想和一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女士说话。周平原内心的那种不安全感突然被激活了。很多时候周平原连吃法时的座位都会不自觉地选择靠墙的一面,而不愿将背对着别人。周平原对他自己的这种下意识的行为,也曾做过深刻的分析。
沉默良久,周平原似乎感觉到对方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决定告诉他真相了。
果然,子欣说:“好吧。算你狠。”
又过了片刻,子欣说:“你还记得你曾经丢失过一本学生证吗?”
周平原心里蓦然一懔,二十年前的那一幕陡然呈现在眼前。他想了一会儿,决定在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前,尽量以简短的文字回答,于是说:“记得,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得先告诉我那几年你在监狱是怎么过来的。”
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子欣的身份。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他到公安局自首时,公安局接待人员让他提交证件,他从挎包里找了半天学生证,却没有找到,就知道弄丢了,后来还是打电话给潘政委才核实了他的身份。
而现在子欣突然提出学生证来,让周平原迅速联想到莫非那晚是她逃离时捡到了他的学生证?换句话说子欣就是那晚被歹徒强暴的女子?也就是说子欣她一直暗中关注着对他后来的审判?否则无法解释子欣怎么会知道他蹲大狱的事。这么一想就豁然开朗了。可她当初为什么不站出来作证?害得他蹲了三年的大狱,而且改变了他生活的方向。如果她当初站出来,那么他周平原也不会是现在的周平原了。他会像他的军校同学一样,成为一名舰长,或是某个驻外大使馆的武馆,或者某个野战军的团长、师长,乃至军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怨恨,有对命运无常的深度无奈。沉默良久,他换了一种思维,也许她作为一位年轻姑娘被强暴后的屈辱和害羞,才使得她没有站出来吧?!这样想的时候,他也就原谅她了。是呀,大家活得都不容易。
现在她既然敢于将他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撕开,说明她已经走过去那段阴影了,亦非寻常人,至少是勇敢的,而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对方似乎也有足够的耐心在等待,好吧,那就让她看看这伤口是如何鲜血淋淋的吧。但他在决定说出之前,还是出于礼貌证实了一下。
“真的想知道?不怕?”
“怕,但想知道。”
那一年刚好“拉大网”,抓进去的人良莠不齐,有杀人犯,有强奸犯,还有政治犯。周平原虽然在军事学院练过散打擒拿,但终究是一介书生,哪里见过那阵势。进入四面拉着电网的高墙那一刻,他彻底跨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会怎么过。不料进去后不到一个小时,同室狱友乘他不备,用一张床单从后面蒙上他的头,立马就遭到一顿毒打,接着就强行灌小便。周平原足足喝下有三碗的尿液,而原因就是那帮人看不惯他。想到这儿,周平原敲下了几行字,丢了过去:“你喝过尿液吗?三大碗的。”
静静地,没有回答。周平原接着说:“你遭遇鸡奸和轮奸吗?”
周平原残忍地说出了这句话,想到那一天上午外出防风时,几个家伙又要对周平原动手,周平原决定教训教训他们,在辗转腾挪后,撂倒了几个,他长长第出了一口恶气。以为这帮家伙怕了他,没想到第三天在野外劳动时,被一个家伙从后面一板锹拍在头上,他顿时晕了过去。接着被他们拖进树林,直到他醒来,看到裤子被扔在了一边,下身光光的,肛门裂开了的疼,鲜血和着秽物顺着大腿流了一地。周平原在清醒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一头朝一棵大树上撞去,鲜血直流,却并不感到疼,当他第二次拼尽全力再朝着树干再撞去时,一个老狱犯从后面抱住了他。
夜,是那么的静谧,周平原撂出这一句话时,隐约感觉到不妥当,于是赶紧说:“对不起。”
子欣那边很快地回道:“没关系,你说。”
周平原于是接着说道:“最为惨痛的一次,是在水牢里泡了三天,齐脖子深的水,三天下来,身体全肿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和他们斗了,我要活命,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于是代他们一个叫老蔡的头头坐了一回水牢。”
子欣这次没有回话,而是不断发泪水的表情,那个小小的、泪流满面的表情占满了周平原的电脑的整个对话框。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平原才敲下一下几行字:“呵,后来好了,我成为了他们的头头,转到另外一间牢房,是关押政治犯的,与那位从后面抱住我的老头住在一起。”
接着周平原又写下一行:“再后来,我减刑了。再再后来,就出狱了。”并加了一个笑的表情。
周平原说出这些话后,反而轻松了,虽然他只挑残忍的话说,省略许多,但那省略的时空里活跃着诸多的人和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飘过。看到子欣许久没有说话,他揣度着她的心情,有种报复后的快感,也夹杂着某种不安。于是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呵呵,该你说了吧?可不许赖皮哦。”
子欣这次没有迟疑,回道:“我就是你被你救起的那位。”
周平原沉默良久,回道:“料到了。”
子欣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周平原说:“祸兮福之所依,都过去了。”周平原顿时恢复了理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减刑了?”
“因为我一直在关注着你。”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案件撤销了?”
“因为是我寄去了物证。”
周平原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欣喜还是苦痛。他想着一个女孩遭受屈辱后,那种苦痛,一方面要爱惜名声,另一方面还要承担道义的折磨。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复子欣的回答,就那么僵在那儿。
可子欣说话了:“哥哥,对不起,都怪我当初太懦弱了。”
周平原本来就以换位思考的心情理解了子欣的难处,现在陡然听子欣一声柔柔的“哥哥”,他内心的坚冰在一瞬间融化。转念间,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竟然以这种方式遇到她。于是他似乎带有点自嘲的味道回道:“呵,世界真是太小了。”
子欣似乎没有跟上周平原的节奏,还深陷在自我谴责中,于是怯怯地说:“我会报答你的。”
周平原看到这条立即补充道:“不怪你,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周平原想起了曾经和阳子、博士关于“决定论”的对话。
【22】
虽然过完正月还有几天,但离立春已经有段光景了,天气还是这么的寒冷。看了几篇回忆联大教授的文章,特别是汪曾祺写的那篇《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文字,看到金岳霖的率真,嘴角不经意的漏出一丝笑来。放下书,踱步到办公室的窗前,收入眼底的是对面政府大楼后面那葱郁的樟树,高低不平有些起伏的樟树,不像街道两旁那些冬青树被修剪得齐刷刷的。
出太阳了,下午的光线将不远处粉白的楼房勾勒得越发的立体。口袋里手机的铃声兀自地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子欣的。
“嗯,怎么想起打电话了?”周平原自从上次主动打电话给子欣后,就没再用电话联系过。而上周在QQ上聊了狱中的事,也没再和她联系。在周平原心里,不知道子欣身份的时候,可以无拘无束,但知道了后,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能打呀,怎么不上QQ?玩失踪了。”子欣似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这不正在接电话吗?”周平原感觉有点被动。
“你上次的故事还说完哦?”
“不都告诉你了嘛,你还有完没完?”
“你说你在狱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是什么事呀?”周平原想这丫头太刁了,多久的话竟然还记得。
“这可不能告诉你,保密。”周平原想到三姐看到的那个一脸英武之气的人,他叫高飞。在周平原入狱一个月后去看过周平原。高飞让他暂时忍一下,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并告知周平原潘政委已经进京了,过一阵子就会过问周平原的事。高飞说潘政委特地交代周平原,抽空要加强学习和锻炼,还有其他的事情。为此,周平原才替狱中牢头去坐水牢,经神使鬼差地获取了这伙人的拥戴,成了他们的头头。
可这些事情怎么能跟子欣说呢?周平原只有转换话题,问道:“你管这些事干嘛?回家带孩子去吧。”
不料子欣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这下子周平原慌了神,忙问:“怎么了?”
“哥哥欺负人。”子欣边哭边说。
“我怎么就欺负你了?”周平原感觉莫名其妙。
“人家还没结婚,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子欣抽泣着说,仿佛有一肚子的委屈。
“那就赶紧结婚呀。”周平原突然笑了起来,也学子欣没心没肺的回道。
“和你结婚呀?”子欣突然吃吃的笑了。
周平原心想女人真是难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听子欣这样说之后,还是吓了一跳,赶紧说:“你别吓我哦,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头子欣“啪”的一生,把电话挂了,丢下周平原呆呆地看着手机,一时不知道咋好。
回到家后,三姐带着儿子和儿媳妇来了,三姐的儿媳妇预产期到了,说要在这儿住几天,等办入院手续。家里的人气陡然地旺了起来。金文慧也一改往日事不关己的态度,和三姐有说有笑的。
晚上周平原和三姐及她的儿子媳妇在客厅坐着闲话。三姐怪她儿子花钱大手大脚的,不顾他们死活。她儿子则怪他妈妈小气,舍不得花钱。周平原知道外侄黄浩从T市体校出来后遂他姐夫去了H省工地做测绘工作。但为什么离开体校,以及为什么搞测绘好好的,却突然不干了这两个节点不是很清楚。于是从后面问起:“你不是在工地吗?怎么跑回来了?”
黄浩说:“舅舅你不知道。”他拿眼瞟了一眼他的老婆,看她不在,这才压低声音说:“她老爸在外面搞了一个小蜜,让她老妈知道了。她老爸以为是我说的,骂得我狗血碰头,还让我滚。”周平原知道外侄媳妇的父亲也是黄浩姐姐的公公,和三姐家是双亲,在H省做大工程,黄浩结婚后就去了他岳父那儿。他知道黄浩的性格过于耿直,于是说:“这点委屈就受不了啦?”
黄浩说:“我不想靠他家吃饭,和娟娟商量后,她说我吃咸菜她就跟我吃咸菜,于是我们就一道回来了。”
三姐补充道:“后来娟娟跟她妈说了,不是浩浩说的,老头子又打电话给浩浩,说让他俩留下,别走了,可这东西不听,硬是跑回来了。”
周平原清楚三姐说的老头子是黄浩的岳父,而且两家是双亲,今后会有许多纠缠不清的事情,于是不再说什么,转移话题道:“你当初为什么不继续在体校干?”
黄浩说:“舅舅你不晓得,我老头子也是这么说的,有一次我对他说,如果你让给我继续在体校干,你就等判决书吧。”
周平原知道黄浩说的老头子就是三姐夫,黄浩的父亲,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叫父亲了?看来我们真一辈真的老了。周平原这样想说,口中却继续问道:“嗯?怎么回事?不是要送你到八一队的吗?”
黄浩说:“教练原来说是要送我到八一队的,为什么不送,是他想我们继续为他参加比赛,赢得名誉,然后他好招收学生,为他赚钱。”
“噢,是这样呀,可这与判决书有什么关系?”周平原继续问道。
“舅舅,我跟你说两件事情,你就清楚了。一是因为举重对打人,那帮家伙五大三粗的,我们打不过他们,他们一开始是问我们要香烟,或者把20块钱给我们,让我们买一条中华香烟,不买就打。我们被打怕了,有一次一个朋友告诉我,把他们撂倒,他们就不敢打了。于是一天晚上,我跑到他们头得寝室,趁他不注意,把他胳膊打断了。”
周平原皱了皱眉头,没有吱声。黄浩害羞地笑了笑,接着说:“我自己后来也怕得要死,跑到寝室,把门反锁了,一个人一晚上抽调了两包香烟。”
三姐熬不住,说“这小断根辣地,干的好事。”周平原并不理会三姐的话:“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不敢打我们了,倒是一个开放商老板找上我们,先是让我们组织人员,开业时让我们站在一边,帮他们壮大声势,后来老板贩运煤炭,让我们押船,说是给我们股份,结果什么都没得到,然后我就离开了。辛苦离开的早…..”黄浩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天晚上,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鲨鱼头被人打死了,意愿没抢救过来,本来晚上我们是在一起吃饭的,鲨鱼头给她女儿做周岁生日,我们去庆贺,我还没到寝室,就接到电话了。”
外侄黄浩显然陷入一种悲痛之中,不停地抽着烟,周平原站起身来,给外侄倒了一杯水,外侄连忙站了起来,双手端着杯子。他深知这些孩子一惯都怕他,连在他家吃饭,都先要电话问问舅舅在不在家。黄浩今晚一家伙说这么多,不容易。
黄浩说:“我曾经对鲨鱼头说过,不能跟那个老板后面干了,那个老板要给我一套房子,我再穷也不能要,结果鲨鱼头要了,我们一直怀疑,就是老板叫人灭了鲨鱼头的。”
周平原心里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清楚这帮东西是在利用孩子们年轻时的血气方刚,将他们拉入黑道。这些不良商人在高额利润面前,什么坏事都敢做,外侄才二十二岁,幸好悬崖勒马了,周平原鼓励道:“不简单,你的判断力渐长了。以后不要再和这些人搅合在一起,如果你岳父他们让你过去,你还是帮他们做的好,毕竟他们是正规商人,年轻人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何况你岳父亲自打电话给你,也算是道歉了。”
“嗯,好的,我听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