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在城里

　　【19】
　　雨说收就收了，天明亮了起来，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太阳偶尔也云缝里钻了出来，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大地，金色的光线如瀑布般地倾泄了下来，并渐渐地漫延开来。
　　周平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已经是快十一点多了。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打开手机，是好友李浩波打过来的，李浩在市纪委上班，去年升为纪委副书记了，周平原拿起电话问：“嗯，有什么新情况要汇报？”
　　李浩波：“哈哈，你这家伙，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你们宋局回来了。”
　　周平原：“噢？是吗？他不是到方外市旅游去了吗？”
　　李浩波：“是呀，他连夜坐飞机赶回来了，已经到市委去了。”
　　周平原：“是吗？这么说故事有了新的进展？那我可得要听听。”
　　李浩波：“可我现在又不想说了，除非，除非你中午请我吃饭。”
　　周平原：“你是共产风投胎的呀，怎么就惦记着吃，行，八卦休闲会所三楼渔歌唱晚厅见吧。”
　　李浩波：“好的，这就去啦。”随即挂断了电话。
　　周平原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件事已经进入白热化了。周平原所在的督查室，经常与李浩波有业务上的往来，所以联系较为紧密，也经常在一起聊天，不时地向周平原透露一些本市官场的信息。周平原将电脑关闭，拿上手包，带上门，开车而去。
　　车窗外，正午的太阳，像是被漫漫沙尘包裹，既不光芒四射，也不煜煜生辉，圆圆薄薄的一轮，锡铂纸剪的般，透着一种虚幻。这是太阳？勿庸置疑，这就是太阳，是另一种天气条件下的太阳。宋局的事，坊间早有传闻，虽然暂时没有涉及他人，但着实让不少领导干部人人自危，有杯弓蛇影之虞，周平原自己反倒是落了个轻松自在。
　　
　　渔歌唱晚厅是按照日式茶楼的风格装修的。周平原很讨厌日本，总觉得日本这个狭小的国度会导致了人性的变异。
　　在周平原看来，文化是解开一个民族特性的密码，而想战胜一个民族，必先对它的文化和历史进行仔细和客观的研究，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吧。为此周平原一直在研究日本的文化和历史，关注日本的动态。
　　他在杭州培训期间，曾买过一本《日本武士史》的书，并结合日本各个朝代，搜集资料，对日本武士道的历史演变进行过仔细的研读。深感这个民族尚武精神并没有熄灭，而是根植在他们民族性格的深处，让你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他也读过《源氏物语》那本书，以及《裂舌》和《失落园》等文学书籍，包括对村上春树的书也多有涉猎，感觉到这个民族在面对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时，很多人的内心都在挣扎，需要找到某个出口，与他国不同的是，他们极易走向极端，个人崇尚怪异和自杀，而国家则逐渐向右转。遗憾的是，我们总是寄希望于日本人民。殊不知，发动战争的，往往并不是属于多数派的人民，而恰恰是那些极个别的少数分子。
　　周平原想起一位在日本的朋友曾经描述过，他说他在野外开车时，会经常碰到某个日本人于荒郊野外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或者对着苍天大喊大叫，让不知所以的路人毛骨悚然。他的朋友还说，日本没有物价定价机制，所有的企业和商场均各自定价，按理说这正是市场经济进行自我调节的最好方式，但区别在于他们在崇尚富人的同时，极度排斥穷人。比如如果有人还价，他们会说：“穷鬼，滚蛋。”在他们的意识中，商品是造给富人享用的。因而每个单位均是按照较高的价格出售自己的产品，从而抬高了成本，而这样的成本最终却由消费者来买单。所以日本看似收入很高，其实老百姓日子并不宽裕。如果有谁低价出售，那么就会因进货成本高而破产出局，所以谁都不会干那种亏本的买卖。此外，这个民族有种自大的倾向，因为只有他们认可你是朋友的时候，你才是他的朋友；而当你认为他是朋友的时候，他却并不买账。这些鲜活的事例，恰恰验证了周平原对这个民族性格的基本判断。
　　周平原曾和朋友谈到“鲢鱼效应”时说，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有日本这么一个国家在侧，会让你时刻警醒，会让你不敢睡觉。因为在周平原看来，中华民族骨子里有种慵懒，恰如有一首所唱的那样，只有到最危险的时候，才会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他虽然痛恨日本这个民族，但对抵制日货却不以为然，因为这个民族不但有种“生于忧患”精益求精的精细精神，而且对中国人的性格和审美特质有很深的研究，做出的产品也很符合中国人的性格和审美需求。这就很可怕了，因此，他才加强对他们民族性格特征的研究，而不是一味地抵制日货。所以在国内抵制日货最激烈的时候，他竟神使鬼差地买了辆日系越野车。因为在周平原看来，他对日本这个民族进行深刻的研究要比抵制日货更让人安全。而且，他从老蔡不断发来的消息得知，他们似乎在准备战争，并据此推断，中日之间必有一战，而且可能越来越快了。
　　
　　【20】
　　李浩波拉开移门，看到周平原正面对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日本画发呆。忙问：“在看什么呢？”
　　周平原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因为那样可能会冲淡今晚的话题，而是回道：“在等你呢。”
　　李浩波说：“你这家伙心事太重了。”
　　周平原说：“是不是刚才觉得我答非所问？你问我到哪儿去，我却回答吃过了？”
　　李浩波说：“心事太重了可不利于健康哦。”心里想，他的思维跳得也太快了吧。
　　周平原却突然说：“让你坐三年大牢试试？！”
　　李浩波有点囧，根本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直接，笑着说：“怎么？还没放下呀？我认为这恰恰丰富了你的人生经历。”
　　周平原也笑着打趣道：“那是，人生只有经历过大学、当兵和坐牢，才叫圆满。”
　　李浩波大笑：“刚还说你没放下，敢情你都修炼成精啦。”
　　周平原问：“喝点什么？”
　　李浩波说：“青酒吧。”
　　周平原拍了拍掌，一位身着和服的丫头不伦不类地走了进来，他们各自随意地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很快酒菜就端上来了，他们边吃边聊。
　　
　　“你说宋局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他出了两件事。”
　　“嗯，你说说。”
　　“先说第一件，他老婆告发了他受贿。”
　　“为什么？”
　　“他老婆得知他包养了情妇，是一个企业老板的女儿，有一天借故说出差，却私下里叫了娘家的几个兄弟，跟踪你们家宋局。”
　　“别说‘我们家’宋局，好不好？”
　　“好好好，结果宋局真的以为她出差了，带着他的情妇开车回家了。推门一看，他老婆和几个黑道上的人正在家里等着他呢。”
　　“这我知道，后来他老婆追到大东门，在街上抓破了他情妇的衣服和脸，闹得满城风雨。”
　　“可后来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他老婆要和他离婚，他们可能在钱财上分配不均，于是她将他受贿的材料交到纪委了，他正在外面考察，书记以开会为由，将他叫了回来。”
　　“双规了吗？案值估计多大？”
　　“已经双规了，据他老婆的材料交代，大约200万，你没送他钱吧？”
　　周平原知道老友是在关心自己，说道：“谢谢关心了，当年我倒是想送的，可咱穷呀，总不能贷款行贿吧。”周平原解嘲道。他想起那年宋局怪他正月没去他家拜年的事来，那时候他的女儿正在加拿大留学，估计急需用钱吧。当年妻子文慧说他，性格决定命运，你这一辈子注定不能彻底入流，只能守着底线，与天共老了。
　　“嗯，这就好，估计你们单位要发生一场地震了。”
　　“不管他，再怎么震，已经与我无关了。”
　　“你不想再进一步？”
　　“早就没那想法了，他们未必有我快活。一旦进入那个圈子，想独善其身都难，我只要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玩自己的。”
　　“说的也是，还写狗屁文章吗？”
　　“想起来就写，权当打发时间。”
　　“不是吧，就没想着要钓个把美女？”
　　“呵呵，多了去了，要不要给你也介绍一个？”
　　“得得，可别忽悠咱了。”
　　“哈哈，是不是怕掉了乌纱帽？”
　　“嗨，你还真别说，据我得知，最近一个大领导就是栽在一位女士手上的。”
　　世界是五花八门、阴险奸诈的世界，近年落马的官员大大吏，哪一个不是在女人上栽进去的。周平原挖苦道“你们现在怎么都利用女士反腐？还有点出息没有？搞得像当年对付匈奴似的，都拿女士说事。”
　　李浩波拿翘道：“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了？”
　　周平原立即学乖：“好好，听听听。”看李浩波边说边喝，杯子里的酒差不多要喝干了，赶紧给他续上。
　　李浩波又咂了一口，才说道：“你猜这个女士是谁？”
　　周平原说：“他情妇呗。”
　　李浩波说：“不对，这回是省委招待所的一个女服务员。”
　　周平原这下来了兴致：“怎么回事？快说。”
　　李浩波慢吞吞地叙说道：“因为有一天这位女服务员写了一封信给上面的领导，问上面的领导是不是对副省级干部有优惠政策。”
　　周平原不失时机地问垫着话：“什么优惠政策。”
　　李浩波说：“她问上面的领导，副省级干部是不是可以有两个老婆。”
　　周平原说：“这话问的……”
　　李浩波接着说：“后来上面就下来调查，原来有一天这位副省级领导的情妇想他了，给他打电话说要来看他，领导说好，那你来吧。那位情妇来了后就在省委招待所住下了。副省级领导分管的部门多呀，晚上来房间汇报工作的，拜访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女服务员看着来来往往的都亲切地叫那位情妇为嫂子，她在端茶送水打扫房间时遇到那位情妇，也就跟着叫嫂子了。”
　　“嗯，那是。”
　　“不料，副省级领导的夫人打电话要来看他，这位领导先是说工作很忙，让她先不要过来。因为他的情妇还在，总得把人家先送走吧。”
　　“嗯，那是。”
　　此时，阳光灿烂地洒进来，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坐在李浩波对面，周平原看李浩波这个小胖子嘴皮子在吧唧吧唧地直翻着，小眼睛眯成两条缝，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京城八旗子弟的样子来，一手提着个鸟笼，一手捏着个鼻烟壶，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李浩波整个就是一个翻板。心里直乐，他这一乐，嘴角就露出了一丝滑稽的微笑来。李浩波瞟了他一眼，突然停住了，说“你小子在乐哪门子呢？”
　　周平原吓了一跳，忙掩饰说：“赶紧说，没没没乐，没乐。我是想说，感谢上帝，让我们活在如此丰富多彩的人间。”
　　李浩波说：“你糊鬼呀，我可是专门审人的主哦。”
　　周平原忍住笑说：“你说不说，不说和你急。”
　　李浩波这才不理他，突然小眼睛一翻说：“我说到哪儿了？”
　　周平原说：“你说到他把他情妇送走了。”
　　李浩波说：“嗯，是这儿。”他突然提高嗓门道：“话说他老婆和巡抚大人的老婆是同乡，某一天巡抚大人的老婆心血来潮，也要来看望巡抚，遂会同副巡抚的老婆一道，副巡抚的老婆倍感荣幸，便相约一道驱车而来。畅通无阻直入行宫。”
　　周平原差点被他这幅德性笑茬了气，李浩波突然盯着他说：“严肃点。”
　　看到周平原崩住，装着坐直了身子，这才说道：“不料副巡抚的诰命妇人在房门前，遭到一位小丫头阻拦，小丫头大喝一声，你是何人？敢入领导之门？诰命妇人神色凛然地说，我是他的老婆。小丫头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义正词严地说：不是，嫂子刚走。那位领导妇人顿时花容失色，竟然无法证明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身份，急忙忙掏出手机，拨通了他丈夫的电话，不一会领导没回来，倒是他的秘书来了，秘书赶紧对那位坚守岗位的服务员说，你糊涂了呀，这才是真嫂子。”
　　周平原看李浩波停住了，不慌不忙地在吃菜，止住了笑，赶紧说：“后来呢，后来呢？”
　　李浩波嘴里喊着菜，含糊不清地说：“没没没有后来了。”
　　周平原说：“你小子糊弄谁呢，肯定有后来。”
　　李浩波说：“后来审出了许多的嫂子，那领导对每个嫂子都说她是他唯一的爱。”
　　“后来呢？”
　　“后来纪委领导将每个嫂子谈话的音响资料在她们相互之间播放，于是这班嫂子们都傻眼了，纷纷交代这个开发商行贿多少，那个老板行贿多少，加起来上千万。哎，你还别说，那位副省级领导自己一个大子儿都没收，都给这帮娘们了。”
　　周平原已经笑不出来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
　　李浩波则说：“你说这些人为什么那么贪？”
　　周平原说：“人性使然呗。”
　　李浩波说：“那么。怎么才能止住人性中的贪婪？”
　　周平原说：“人性的贪婪，就像深不可测的深渊，如何止住，就看以什么样的文化引导和制度设计了。”
　　李浩波感叹道：“他们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周平原似乎心有所动，接道：“是呀，都归零了。”
　　李浩波说：“归零？这个提法倒新鲜。”
　　周平原说：“好，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
　　一时，一室俱静。周平原开始走神了。想现代人，更是花样百出，有用来路不正的钱做慈善以赢回好名声的；有台上一套，台下一套，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不嫌自己的人格会分裂？他脑海里又浮现电影《让子弹飞》里的一些镜头，从买个县长干干，到抢一个县长干干，然后，就是一群呆头呆脑的鹅……
　　罢了，于己何干？在现实生活中，他自己不也是那当中的一只鹅吗？至今而后，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对得起良心，对得起潘明烛政委的信任就好。
　　此念一生，心即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