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在雪地
作品名称:归零 作者:林步山人 发布时间:2014-04-14 00:20:07 字数:4973
【12】
任何生命的存在,都会以不同的形式进行挥洒、释放。周平原回到家已经九点了,妻子回娘家还没有回来。他在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之后,渐渐地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加之爱好文学,常常写一篇莫名其妙的文章。此刻,他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打理自己的心情了,于是在电脑上敲下了一些文字——
一直对禅宗保持怀疑,尽管每每谈到禅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几乎都能头头是道、喋喋不休地讲述很多,但是我们却无法达到禅的境界。因为生在尘世中的人们,好比长在路旁的大树,每天有处理不完的俗务,因摆脱不了名利、权势和情感的刀砍斧凿,而内心伤痕累累,比不得藏于深山古寺的草木,沐阳光之雨露,吸自然之精华,清心寡欲。所以神秀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准此可以认为神秀是针对我等俗人所言。而慧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估摸着是专门针对不食人家烟火者所设计。
老友闲谈及佛,张口就是“繁华丛里一闲身,却向他途别觅春;千丈悬崖能撒手,不知谁是个中人。”他能做到吗?即便能够做到,也是因为他们不需要耕种,不为柴米油盐烦恼,没有孩子挂心,不为病痛折磨。所以虽为好诗,或偶尔得之,或寄期望于此,应仅止于意境和美学的欣赏。如我等升斗小民,若坠入此彀中,将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辈红尘中人,资质驽钝,面对诸多烦恼,如南禅曹洞宗所秉承的“棒喝”怕是打破脑袋也“顿悟”不了,就连沩仰宗所指“无取无舍”怕也难做到,不如“随取随舍”来得便捷,将俗物处理完毕后放在一边,完了即忘,似也印证了“破执圆融“之意。
写到这里,他突然发现,这一套对情感显然不适用,如果一个人对情感“随取随舍”,那岂不乱套了?接着他又想到男人喜欢用脑思考,而女人则喜欢用心体悟。难怪男人喜欢逻辑思辨,而女人则是如水般的灵动。但无论是心还是脑,如果执着于某件事情,就好比你盯着别人的耳朵不放,就会觉得那耳朵实在是多余。所以他又想起某日看到友人空间的签名更新为“灭心”。遂想到其实所谓“灭心”即无心;无任何事物,无投射映照的根本;而所谓本相,不过是还原生活的常识。所以弘一法师说“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似于我辈契合,但是以何种态度,做何种人,做何种事,分别仍然不小。而“灭心”似乎也就将“情感”灭掉了,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乱套了。可能做到吗?
周平原此刻的思维像水一样的流动而无形,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禅宗一幅山水画,于是他接着写到:中国山水画中,喜欢将孩童描入丹青,或为和尚端茶,或为雅士提水。虽说童子就此可深藏于山,免受尘污斧凿,时常受益于高人,美了画卷,闲了雅士。然毕竟于人道不合,所以果如出家,应以四十为宜。社会为不同职业和不同年龄阶段的人,提供了不同的舞台,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舞台的主角,这既是存在的理由,也是万法缘起的根本,如何立境,是展现自我,还是了却无我,既是那个阶段的选择,也要看个人的机缘造化。
停了片刻,他想到了《红楼梦》宝玉参禅一节,宝玉写下禅谒:“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为证。无以为证,是立足境。”黛玉补道:“无立足境,是为干净。”
可周平原写完这段话后,心并没有如禅般的干净明亮,而是更加的混乱了。他约略收拢了心思,将这篇心情随笔整理润色后用Email发给一家叫《曼殊沙华》的杂志。这本杂志取的名字就有点诡异,但却很对周平原的胃口。他在当初一接触到网络时,就神使鬼差般地闯入了这个网站,时常发点诡异的文章给这个网站,慢慢地竟混出了名头。也因为如此,他和子欣两条本不相干的轨道才有了交汇的可能。
【13】
子欣在《曼殊沙华》杂志的联谊会上见到周平原,和他说了几句话,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跑出去,回来后换了一个人似的坐在叶子身边,爬在桌上,接着两肩就抽搐起来。叶子不明就里,忙摇着子欣的肩膀说:“欣姐,怎么了。”子欣忙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遂离座,匆匆走向了卫生间。叶子一脸的疑惑也跟了出去,在洗手间,子欣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叶子急得团团转,急切地:“姐,快告诉出什么事了?”子欣说:“陈副总出了车祸。高总让我们尽快回去,处理善后事宜。”叶子想到陈副总的平日对她的好处,眼前便浮现陈副总憨厚慈祥的摸样来,她也跟着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子欣渐渐恢复了平静,于是拨通杨晨的电话,让他过来送她到机场,乘杨晨没有来的空挡,子欣和这次活动的秘书长简单地说了单位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立即赶回去,K省文联的秘书长虽然表示遗憾,但也能理解子欣作为上市公司的高管的难处。子欣让叶子订了晚班的机票,等他们收拾完行李,杨晨也到了,杨晨什么也没问,将她们俩送到机场后也离开了。
离飞机起飞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子欣打开手提包,本来是想补一下妆,不想碰到了一本学生证,顿时震住了,接着眼泪就下来了,子欣含着眼泪翻开了那本很久的学生证,照片上年轻的周平原顿时映入子欣的眼帘,记忆的闸门伴随着心疼打开——
时光倒流带十几年前,那时的子欣风华正茂,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本县的一家国有企业上班,那晚从一闺蜜家回来后,子欣想早点回家,于是抄近路走进一条小巷,那条小巷对她来说走过了太多次,小巷的每一处她都熟悉得如同她的身体。虽然半边的月色钻进了云里,但她依然可以闭着眼睛去走,何况还有点微弱的光线。她哼这小曲,轻快地走着,她怎么也没想到会遭到毒手。
她清晰的记得,就在小巷的第三个转拐处,有一个人影朝她扑来,一把将她按到,用大腿抵住她的身子,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撕扯着她的裙子。她拼命地挣扎,接着可怕的一幕让她至今都不忍回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看到有个人影朝这边飞奔过来,并迅速将那个流氓踢倒,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那撕碎的身体和流血的心灵,已经无可挽回地出现了。
她强忍着屈辱颤颤巍巍地爬起立,就在爬起的瞬间,她的手触到了这个本子,她根本来不及细想,抓在手心里就落荒而逃了。
她跌跌撞撞奔家之后,没有理会母亲的询问,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哭到后半夜,直到等家里人睡熟之后,才起来,烧了一大盆水,反反复复清洗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刷干净,然而内心的那份屈辱又岂止能洗刷干净呢?
她曾求对方:“求求你,放过我,我得了肺结核,会传染的。”
对方笑,一张狰狞的面孔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娇弱的姑娘!”
她拚命叫,拚命挣扎,可是,他不理她,一意孤行。
那个坏蛋像一只饥饿至极的疯狗,扑向她,把她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她完全无法反抗,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具死尸!
她的一生,就这样毁灭在这个穷凶极恶的人手里了。
子欣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盖了她美丽而荏弱下体,她的身体还在颤抖。那一夜,她起了又睡,睡了又起,后来干脆整晚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最终她身体疲惫,心理疲惫,万念俱焚,一心求死,头也不回。
当夜她就发起高烧,直直昏迷了三天,而最令她不解的是,在这三天里,她有一位旧时的好友,一位因病去世的闺蜜不时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微笑着向子欣招手,子欣觉得她自己也死了,与闺蜜在一起。而在这三天里,子欣的父亲请了县医院最好的大夫,母亲则和村子里的巫婆赵氏奶奶忙着烧纸过阴。
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在叹息,多少年才出的这么一个大学生,怎么会说走就要走了呢?直到第四天凌晨,身体冰凉了三天的子欣,不知道是在医生点滴的作用下,还是赵氏奶奶烧的纸钱起了效果,突然就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子欣,已经虚脱得不成样子。在家将息一个月之后,才算是大好了。期间她隐约听村子人闲谈,说县城一个领导的阔少在一个晚上强奸一个少女的时,被一个外地路过的学生给打死了……听说这个学生可神了,本来是要枪决的,可惊动了军区领导,说部队上要把他当将军培养的……虽说救了人,可他到底还是杀了人,又找不到那个受害女子对证,结果被判了七年。
有人说把那个恶少杀得好,他做过好多坏事;有人说那个被救的女子应该站出来指认作证;也有人感叹,可能是人家女子为了保全名声吧;还有人叹息,可惜了,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学生,更有人说那个学生怕是不能为他老父亲送终了。
子欣默默地听着,心都碎了,仿佛又死了一次。
她一边恨着他为什么不早来一刻钟,一边纠结着要不要站出来。可又有什么用呢?如果站出来,她今后还怎么见人呀?他们的事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她已经不再是女儿身了,谁又去管她的死活?
她拿起学生证,定定地看着学生证上这个叫周平原的男子,一张硬朗的面孔,线条刚直,浓眉大眼,英气逼人。她的泪无声地一滴一滴落到了照片上。周平原,子欣对不起你,让你付出许多,你为什么总是迟迟才来?穷其一生,我都会记住你。
子欣在身体大好之后,毅然向她工作的单位——那家国有企业提交了辞职报告,只身去上海一家企业打工。
其实她早就知道,她无意中捡起的那本学生证,正是那个恩人的,虽说他来迟了一步,但是他为自己付出了大好前程,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周平原的形象无疑深深地烙在了子欣的心里。
子欣走得那天,她的家乡下了一场大雪。
一树僵枝静静竖在茫茫的雪野上,寒鸦飞过,别有一种苍黑雪白相映衬的诗意。
可是,她的生活却没有了诗意,这场雪呀是对日常生活一场不动声色的演变,雪把世界变大了,却把人奇怪地变小了。
小小的她独行在茫茫无际的天地间,说不出的细瘦可怜。
走在厚厚的雪地里,她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辛。
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有此时,她的体会最深。
【14】
子欣回到单位后,高总还没有回来,因陈副总无端死于车祸,肇事人逃离现场,媒体各种消息持续发酵,有认为是对竞争对手出于报复,有认为陈副总在驱车约会途中遭遇不幸,是公司管理不严等等,公司股票已经下跌,董事会成员纷纷来电询问,重大投资方也纷纷致电。
为了挽回不良影响,子欣立即召开公司高管会议,一是立即与公安机关取得联系,尽快破案;二是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肯定陈副总对公司的贡献,明确属于因公遭遇不测;三是布置陈副总灵堂,接受各方吊唁,并做好陈副总家属的安抚工作;四是严格纪律,各部门照常工作,不能影响公司的生产销售;五是做好重大投资方和各位董事的接待解释工作。各部门各负其责,上述决定立即报告高总。
当高总回来时,看到公司秩序井然,股票的价格已经止跌回升了。从陈副总告别仪式回来后,高总让子欣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高总并不掩饰他对子欣的赞赏,一见到子欣就说:“不错,处理得干净利落。”
子欣接到:“我都捏了一把汗。”
“你这丫头现在越发的能干了,老朽该退休了。”
“高总哪里话,您还年轻着呢。”
“呵呵,是嘛?倒是陈副总的离去对公司是个损失,英年早逝呀。”
子欣也黯淡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当年在车间正是陈副总手把手地教会了我的技术。”
高总不忍看到子欣悲伤,立即转移话题:“你的管理天赋可是老朽我发现的哦。”
子欣破涕为笑:“高总小心眼。”心里直感谢高总多年来的栽培。
“怎么样?这次文联会没参加上,遗憾了吧?”
“就是嘛,人影都没见着就回来了。”
高总笑道:“好好好,以后补你,想啥时请假都行。”
“高总可不许赖账哦。”
高总并没有接子欣话茬,而是语峰一转,关切地说道:“你这孩子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多谢高总关心,这可是私人问题,不归您管哦。”子欣手机响起,转身挥手,调皮地朝着高总做了一个鬼脸。
子欣出门后,听到高总长长地叹了声气——
其实子欣的叹息是无声的,以她的聪明灵动,又何尝不清楚花儿到了春天就要开放的道理?她也三十好几了,不知不觉间就变为“三高”的老姑娘了,虽然在外人眼里,她在公司呼风唤雨,甚至也有过流言蜚语,认为她和领导层不干不净,但日久见人心,身正不怕影子歪,坦坦荡荡地做人,兢兢业业地做事,慢慢又赢得了大家的赞许。但这并不能替代子欣内心的落寞。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都是她一个人独自面对,她细细地打理自己的心思,勾勒着“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创下笑向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的场景。她也曾抚摸着自己那青春饱满的身体,想象着“软语温香入满怀,滴露牡丹开”的美妙感受,可每每醒来,都有种“菱花镜里形容瘦”的感伤。虽然也有不少人明着暗着地追她,但她的内心却如冰霜一样凝冻,没有丝毫的感觉。况且已经这样了,她更不会在情感上委屈自己了,她打定了宁缺毋滥的主意。但这次参加《曼殊沙华》组织的活动,在见到周平原的一刹那间,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仿佛深藏在内心的春天瞬间来到,她敏锐地感知,这个人将与她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么多年了,他总是姗姗来迟,难道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