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命里
作品名称:归零 作者:林步山人 发布时间:2014-04-09 22:47:25 字数:4389
【3】
多年后,周平原从西南某军政大学毕业,学校本来是要安排同学们去某海军基地实习的,可周平原突然接到他二姐夫的电报,说老父亲病危。简单的几个字让周平原不清楚他老父亲到底处于何种状况了,这让他心急如焚。
他想起他老父亲为了将他姐弟几个拉扯大,农忙时早起晚归,挑肩磨担。秋收后就出去做点小生意,因为担心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每次总是担惊受怕,偷偷摸摸地。他贩过毛花鱼,挑过小猪,贩过木材,弹过棉花,卖过被絮,挖过藕。那年到贵州贩木材,放排到三峡,差点把命都丢了。他清晰地记得老父亲曾经对他说起挖藕的事,有一次挖藕时,父亲饿得浑身发软,陷在泥塘里的两条腿都快从泥里拔不出来了,要不是邻近的人递给他一把铁锹,拉了他一把,他就像许多爬在藕塘里的人一样死了。
周平原能够想象得出,偌大的塘口,水被抽干后,泥塘里一片片半截残荷,每隔不远处就有一个皮包着骨头的饥饿劳力,为了他们的孩子能够活下来,在寒冬腊月里爬在泥巴塘里,拼命地从泥底下抠着藕。好不容易挖点藕回来,父亲若听到村里哪家有人饿得快不行了,就会立即让周平原的母亲送一点藕过去,就这样竟救活了几条人命。周平原想到他老父亲一辈子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却没有享过福,这回不知道怎么就病倒了?
他在履行了请假手续后,心急火燎地往回赶。那时候交通还很不发达,直接向东的路走不通,水道又太慢,他不得不计划着绕道乘车一路向北,再向东南折回,这样至少能节省三天的时间。启程后周平原不断地转车,中途好像到了汉中的某个县城,周平原心里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但却无心凭吊当年汉中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历史古迹,也无暇顾及“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传说,只一门心思地惦记着家里的老父亲,他不时地自责为了省点路费钱,这么多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过家。
车子将周平原扔在车站的路旁,此时天已经大黑了,周平原心情灰暗,想找个招待所住下,明天一早好再继续赶路。他独自走在陌生的街上,虽然是夏天,但街上行人稀少。从梧桐树阔大的树叶间透出来暗淡的灯光,将偶尔的行人照映得如同鬼魅。
周平原在街角处看到有一位乘凉的老人,赶忙走过去向他打听附近有没有招待所,老人指点路径后,他折入了一条小巷。那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两边粉白的高墙将小巷变得越发地幽深细长,偶尔在墙边开的几扇大门紧闭着。周平原脚下那双军用皮鞋的后跟击打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一声一声地显得格外地清晰和响亮,传来的回声在夜魅中令人异常的心慌。他刚进入那条小巷不久,就听到小巷中间转拐处有一个女人的哭泣声,他心里一惊,以军人特有的本能,迅速地奔跑过去,不料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流氓正在对一位女生施暴,就着昏暗的光线,周平原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在流氓的淫威下颤抖哭泣,白色的确凉连衣裙被撕开一块,扔在了一边,两条洁白的细腿在青石板路面上拼命地挣扎。周平原一看大怒,几乎不假思索地将那个流氓拎了起来,摔在一边。他正准备扶起那位抽搐啼哭的女子,不想那个流氓持一把尖刀朝他刺过了过来。流氓哪里清楚,周平原是军事学院的散打冠军。他闪身让开,一个飞腿踢过去,切中了流氓的手腕,刀子“咣当”一声掉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在寂静的夜里响得让人心惊。周平原并没有停下,另一腿紧跟着飞起,踢中了流氓的脑袋。流氓顿时倒下,躺在一边。当周平原回头再去寻找那位受辱的姑娘时,那位姑娘已经不在了。
他在漆黑的夜里就着微弱的光线,将他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一摸起来,放在背包里,也没在意是否丢掉了什么,正准备离开,但一眼瞟见瘫在地上那黑乎乎一团的流氓,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踢了他一下,见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鼻息,不料流氓已经声息全无了。
周平原不禁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心想,坏事了。没想到这个流氓这么不禁打,竟然被他一脚就踢死了。周平原顿时吓得瘫倒在地下,抱着头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他不晓得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心里挣扎着到底是逃走还是留下,一边是重病在床的老父亲,一边是失脚踢死的流氓。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农民的实诚和军事学院的素养占了上风,他决定不能逃避责任。此念一生,他顾不得再去寻什么招待所了,毅然地站起身来,走出小巷,一路寻问着到公安局投案自首去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平原是在看守所度过的。他知道他闯下了大祸,那位被打死的流氓竟然是县政法委书记的独子。在找不到受害姑娘人证的情况下,公安局的人告诉他极可能要被判处死刑。周平原一想到重病在床的老父亲和翘首以待的母亲,要是得知他现在的情况,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泪流满面,抱头痛哭。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再三央求公安局领导不要通知他的家人,免得家里人担忧伤心。他说所有责任他自己一人承担。
当主管审讯的县公安局领导问他到底该联系谁时,他说他是西南某军政大学刚毕业的学生。不料这位负责审讯的公安局领导刚好是也是从那所大学毕业的。他问周平原怎么联系学院时,具体联系学院哪个人时。周平原不假思索地说出了潘明烛政委来,可巧公安局这位负责审讯的人曾经也是明烛潘政委带出的学生。一方面或许是他念着同校的友谊,或许是出于同情;另一方也许他是知道县政法委书记儿子的斑斑劣迹。他帮周平原拨通了军事学院的电话,电话是转潘明烛政委接的。由于周平原平时在大学各项成绩拔尖,是大学一致公认的军事人才,认识他的很多。此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周平原和潘明烛政委的关系怕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潘明烛政委让周平原接听了电话,周平原在电话里将所有经过向政委详细地进行了回报。潘明烛政委果断地表示,将立即派大学管理处的两个领导到地方解决他的事情,让他放心。临了对周平原说了这么一句话:“死刑可免,但做好判刑的思想准备。需要时我会派高飞与你联系的,你知道后面该怎么做。”周平原以军人的习惯,朗声答道“是。”对方立即挂断了电话。
多年后,周平原才知道,军政大学的领导通过省军区领导协调此事,考虑到周平原系过失杀人,且有投案自首的情节,以及周平原在军政大学里的表现,酌情轻判。但由于缺少受辱姑娘的人证,以及政法委书记强大的后台,周平原还是被判有期徒刑7年。
周平原一想到刚进监狱那段非人的经历,他就觉得有一个巨大黑洞,而自己则在那个黑洞里不断沉沦。在时光的飞速旋转中,周平原感觉到大脑在不断地膨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想再飞驰下去了,发现终于回来的时候。他大喊一声:“不。”这才从梦中惊醒。喘息甫定,他为了证实他确实是醒过来了,努力地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胸前的那块玉饰,并多次刷新自己模糊的眼帘,直至他透过窗户看见射进房间里的白光,看到衣橱静静地矗立在房间的一角,始才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他不敢回忆刚才的梦境,生怕又会滑进另一个梦里,于是他努力集中自己的意志,听取来自这个世界的各种音响,有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汽车喇叭声,有轮胎划过水泥地面发出的尖叫声,有附近工地上传来的电锯吱吱声,还有不知名的轰响和无法辨析的混响,它们渐渐清晰。
周平原赖在床上,不想做过多的动作,眯缝着眼,看着无数个粉尘在阳光中跳舞、穿梭、游泳。他慢慢地欣赏着,努力找出它们之间的规律,它们应该是有规律的,可怎么看了半天就是发现不了它们之间的规律。怎么会是这样呢?按理说没有规律也是一种规律呀。这么说它们还是有规律的,它们肯定是把自己的有序隐藏在无序之中了,无序也是一种规律,就像“决定论”一样。
【4】
周平原想起了那天博士和阳子坐在他的书房里。光线充足,茶几上摆着三只茶杯,刚冲的茶叶在玻璃杯中上下沉浮,杯中飘出的热气和投射到书房里的一缕光线缠绕着、扭动着。他们随意地把自己的身体扔在沙发里,博士把玩着周平原上次带家人去青岛旅游时带回的望远镜,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望远镜。
博士说:“在北京有一个玩望远镜的圈子,这个圈子里流行一句话,说如果你要想破产,就玩望远镜吧。”
阳子说:“你也是望远镜发烧友吗?”
博士说:“算是吧。”
阳子说:“能看多远?”
博士说:“在家里十二层的楼上,能看到慕田峪长城。”
阳子打趣说:“那要偷窥,岂不是很方便了!”
他们都大笑起来,周平原想到那年到博士的大学宿舍去玩,看到他们寝室的同学拿着望远镜偷窥对面女生宿舍楼,周平原没有点破博士也曾偷窥过,而是感叹到:“望远镜要是能看到时空的流转就好了。”
阳子说:“那你还不如去算命。”
博士说:“算命没有科学依据。”
阳子说:“博士,你相信命吗?”
博士说:“我不信,但是我相信我们所有的一切早就被决定了。就像我们三个人今天坐在这里闲谈,这也是早就被决定了的,这就是决定论。”
周平原说:“什么叫决定论?”
博士说:“怎么说呢,如果你给科学家一个初始值和一台足够大的计算机,他可以根据事物的因果关系和组成物质基本粒子的运动规律,计算出宇宙中每一件物体每时每刻每一个细节的每一个变化和运动轨迹,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假设。其核心观点是所有事物在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了。”
阳子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初始值呢?”
博士说:“比如一团混沌的、无序运动着的粒子。”
周平原说:“你是在说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因果关系?”
博士说:“是的,比如你在出生的一刹那间,已经决定了你今后的生活只能这样走,而不能那样走。”
周平原说:“可是你却不能算出我今后该怎么走。”
阳子说:“要是有一台足够大的计算机就好了。”
周平原说:“也许算命先生可以做到。那么决定论和宿命论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博士说:“呵呵,不知道,但是它们的共同点应该是对已经发生事不要后悔。”
周平原说:“哦,就是说我们所有的一切,在出生的一刹那间,早已被决定好了。”周平原想到多年前的那场遭遇。
周平原决定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他发现他的胃已经提醒他饿了,于是就感知到了肌体的存在。是的,需要补充食品了。有了食品就有了动力,他动用仅存的能量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于是这架没有任何装饰的身体就开始移动了,穿衣、刷牙、洗脸,由于这一套动作是经过长期的、反复的练习,所以运作起来很连贯。
当他神闲气定地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咀嚼着面包的时候,他终于彻底回归到了真实。突然电话铃声“滴铃铃”的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因为它打断了他尽情享用食品带来的快感,但是他还是很不情愿的走了过去。电话是他二姐打来的。
“什么?都离了三个月了?怎么现在才说?”
“我也才晓得的,这丫头真是淘气,我气得要死,你说怎么办?”
“二哥他怎么说?”周平原习惯于称呼他的二姐夫为二哥。
“他能说什么?
“有挽回的余地吗?他家知道吗?”
“我哪知道,都蒙在鼓里了。”
“总是要问一下的,你们先商量好再说”
“嗯,我过几天过来,要问个清楚。”
“好的,回头再说吧。”
周平原挂断了电话,一点食欲都没了。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说离就离了?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离的,不但将周平原金文慧夫妻二人瞒过了,而且连她的父母也都瞒过了,“这都算什么吗!”周平原咕噜了一声。他看了一眼表,上班时间快到了,他夹上那款精致的皮包,随着他的影子一道移动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