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途遇无缘人

　　法零小和尚离开颇具纪念意义的棚屋后，继续沿着沩水河岸朝前走去。这是师兄们告诉给他的方法：跟着沩水河，跳出沩山窝。师兄们的话，半是真来半是假；活人不被尿憋死，走出深山，前程远大。须知沩水发源于大沩山，曲曲歪歪地流出发源地后，其径流方向却是朝向东北方注入湘江，与东南方向相去甚远。师兄们叫他沿着沩水河往前走，却忘了告诉他到了百玉潭镇（宁乡县城）后，须再折向南行大路往前走。法零小和尚素无地理知识，又没有地图可资参考，果真应了哈哈和尚所说的那句话：本是南辕却北辙，孔雀东南飞，只怕难以到达目的地哟。其实，出门上路，路在脚下，方向挂在嘴边。路本无言，人自有言，且行且问路。可怜见法零小和尚涉世未深，爱口识羞，迷路之后，象只无头苍蝇也似的乱扑乱撞，“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走来走去，却只在方圆数百里地面上瞎折腾。好在初夏时节天气不冷，法零小和尚白日里沿路化缘乞讨，哄肠骗肚，苦熬时日；到了晚上，随便找个破窑小庙和衣滚上一宿，倒也无甚大碍。好在当时社会民风淳朴，哪怕只身一人单独在野外睡觉，也不会被偷被抢被拐卖，绝无大意失荆州之虞。就这样，法零小和尚飘零转悠了一个月后，竟然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沅江县地面，与南岳衡山自是风马牛不相及。
　　看来法一小和尚月前不愿意离开大沩山密印寺跟着萧瑜和毛泽东二位施主们去四处闯荡社会，只因他与俗家素无往来，既不懂得人情世故，又身无长物，害怕在社会上难以立足存身，原是颇有一番道理在的哩。
　　再说萧瑜和毛泽东告别法一小和尚，离开沩山寺后，便一路风尘仆仆，含辛茹苦，顶着炎炎烈日，寻路向安化县地面走去。他们此行的身份是乞丐，一路上讨吃讨喝，问路问前景。他们两人都剃着大光头，太阳炽热如火，他们没戴帽子，但仍然不撑起伞来保护他们的光头不被强光暴晒。一路行去，石板路腾着火焰，似那炉膛里的烈火在燃烧，他们的脚板被烫得厉害。然而，两个家景颇好的年轻人，怪人自有怪行，他们心甘情愿地要出来找活罪受。萧瑜是楚怡学校颇有名气的教师，月薪大洋一大堆；毛泽东是洋学校里的洋学生，平时自己挑行李也感到丢人现脸地低贱，但现在两人却别出心裁地出来体验叫化子的生活，这在常人看来，自是匪夷所思。然而，燕雀安知鸿鹄志，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岂是闲常升斗小民们所能理喻的哦。他们二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各种有趣的问题，古今中外，三教九流，圣经贤传，治国平天下，改造中国与世界。又长又直的石板路，象磁铁一般吸引着他们，踊跃向前。人都有喜新忘旧的秉性，看到了前面的风景和人物，后面的风景人物便会自行地逐渐退出了记忆的领地，变得且行且淡漠起来。对二人感触颇深的沩山寺的种种情景也不能例外，与老方长的深夜长谈，与法一小和尚依依惜别时的情景，毕竟都已经变成了过去时，统统都被眼前的风景和人物取而代之了。也难怪了晋代的书圣王羲芝要在《兰亭集序》中动情地写道：“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说的正是人的感情随地随事变化的这个意思。
　　萧和毛两人且走且歇，探景访人，花了几天的时间，才到达安化县城。在此地，为着避免过上那种养尊处优的贵宾生活，他们刻意不去熟识的同学家里去做客，而是选择靠给各店铺派送自撰自写的对联，换来衣食之资，考察当地的风俗民情，游览当地的山水名胜风景。在安化县城作了短暂的停留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辗转来到了益阳县城。在益阳县城，他们依然靠行乞来维持生活。行乞之余，他们特地去拜访省一师当年的一位化学教师，这位老师后来辞职回益阳县本地当上了县长。当他们来到县衙门门房时，身材高大的门房长看到他们两人的短装、草鞋、雨伞和布包袱等叫化子的妆扮时，便声色俱厉地高声嚷骂了起来：“滚开，你们快点儿给老子滚开！叫化子到县衙门来干什么？”
　　萧瑜和毛泽东掏出名片，要门房进去交给县长，门房执意不肯去。只因上个月有个穷亲戚来找县长讨钱，门房想也没想就进去通报了。待来人走后，县长把他臭骂了一顿。然而，萧瑜和毛泽东也不是省油的灯。毛泽东与生俱来的固拗性格，连同样固执的父亲毛顺生，也要让他三分。当身无身文的萧和毛渡湘江，船到中流时，船家来收过渡的钱，二人没钱，双方相互争执不下，毛泽东要船家又把他们送回到对岸去。气得船家直骂他们两人是土匪和强盗！后来还是全船渡客们要急着回家，大家合伙凑齐了两人的船钱，船老板为了要赶生意，这才放二人下船。在沿路行乞的过程中，有的人家不愿意打发叫化子，竟被毛泽东骂了个血喷狗头：你们这叫什么人家？连打发叫化子的钱米都没有！两人齐齐坐在那家人的门槛上，直到那家人服软了这才起身。时下门房不肯进去通报，萧瑜和毛泽东又故伎重演：两人在县衙门前的石凳上排排坐下来撒赖，见不到县长，决不离开县衙门！由于萧瑜和毛泽东的锲而不舍，门房最终不得不去通报，而县长也把二人当做贵宾来招待，最后还打发他们路费，让门房把二人送出了县城。
　　由益阳县城到达沅江县境的时候，为期一个月的考察行程，也将要结束了。在沅江县境内，他们沿着大路走了好几天，一边走，一边就沿路上的所见所闻，讨论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权力是个很坏的东西，”萧瑜有感而发地说，“所有权力都是不好的！而运用个人权势来欺压百姓，更是一种犯罪！”
　　毛泽东反驳说：“你认为政治权力象把刀吗？ 你不会因为刀可以杀人就不地制造刀了吧？刀也可以用来雕刻精美的东西，同样的道理，政治权力也可以用来组织发展一个国家。”
　　萧瑜争辨着说：“人类的道德进步总是很慢的，但物质的进步却是非常迅速的。每当物质进步百分之十，道德的进步却只有百分之一。中国圣人总是强调道德正义，但仍很难说服人类改变他们低劣的本性。”
　　毛泽东说：“所有这些道德说教在原则上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却无法拯救濒于饿死的人类！”
　　正是在沅江县境内的石板道路上，法零小和尚与萧毛二位书生们不期而遇了。法零小和尚刚开始看见两人剃着大光头在烈日下行走，还以为他们是云游四方的苦行僧呢。于是，法零小和尚便和他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逶迤着跟在他们身后朝前方走去。他知道自己走错了方向，但走错了又有何妨？出家人的大方向是彼岸世界，殊途而同归，四海可为家，没有关系的嘛。他想和他们结伴而行，走到哪算哪。横竖自己是被驱逐出庙的小僧，赤条条走天下，怕什么怕嘛。
　　萧瑜和毛泽东是受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学子，改造世界与中国，乃其胸中素有之职志。他们探访沩山寺，只是出于猎奇和社会考察目的。须知出家人的修为和操守，与他们两人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对出家人的生活是不屑一顾的。他们谈话的内容，与出家人们也是八竿子打不着边际，一方重视出世以成其德养，一方强调入世以造其成功，风马牛背道而驰，决无交集可寻。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石板大路上，南来北往的僧人、俗子，熙熙而来，攘攘而往，各不相妨。因此上，尽管法零小和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二人的视界里，但并未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时过经月，哪怕是沩山密印寺里的老方丈和法一小和尚，统统都被他们压进记忆储仓的底层里去了，何时翻找出来，全看机遇。
　　法零小和尚或隐或显地听到两个书生们的高谈阔论后，顿然觉得这两个年轻人与他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了。什么权力呀、什么政治呀、什么权贵呀、什么社会呀，小法零和尚也听不懂，和这样的人搭档走路，何异受罪嘛。
　　法零小和尚保持距离地厮跟着萧瑜和毛泽东二人走了两天。到第三天的中午时分，趁着二人在一棵浓荫蔽天的大树下歇憩纳凉的时候，法零小和尚便超前来到路旁一家小客栈，向老板娘化缘行乞，讨碗饭食过午。
　　客栈女主人年轻漂亮，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左右，为人豪爽热情，乐善好施，颇有巾帼英雄气概。当她一眼瞧见法零小和尚时，便直言不讳地说：“小师父，无家可归了，羽翼未丰，孔雀学不成东南飞，南辕北辙走一遭，无缘难见贵人面。”
　　说完话后，客栈女主人端出一份斋饭盖素菜，递到法零小和尚手中，以充其饿腹。女主人姓胡，名叫茹英。法零小和尚吃过午饭后，便向客栈女主人打听去南岳衡山的路，并把个人的出处如实地向她叙述了一番。他对女主人未卜先知的能力钦佩不已，认定这是一个颇有来历的奇异女子。问明路向后，法零小和尚决定当天就寻路南行，去投靠法力师兄在南岳寺庙里做火工僧的亲戚。一个月的艰难经历让法零小和尚深深感到：未到游方僧人的年龄，擅自外出游方，只能是自讨苦吃，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虞呢。他向茹英女施主表达深深的谢意后，不等两个年轻的游客们来到客栈，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默默地跟着两个年轻施主们走了两天半的时间，只因不是有缘人，未曾有过半面之缘，便彼此失之交臂了。
　　萧瑜和毛泽东二人在大树荫凉下面睡了一觉后，直到夕阳西下时，两人才来到小客栈里吃晚饭，并打算在那里过夜。由于客栈里没有别的客人，女主人便走过来和他们搭话。彼此通过姓名后，胡茹英便直问二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毛泽东告诉她：“我们二人是乞丐，是一路从长沙讨饭走过来的。”
　　听完了毛泽东的话后,胡茹英再仔细地把两人打量一番，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二位会是乞丐？不可能！我知道二位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萧瑜问她：“胡姑娘，什么是了不起的人物？你会相面吗？”
　　胡茹英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知道一点看相术，也会测字，可以预知吉凶。我爷爷是个诗人，出过一本诗集。我父亲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只是他们两人都在三年前相继去世了，只剩下母亲和我两人在世上相依为命。”
　　接着，胡茹英又把法零小和尚迷路转圈走的事情，也讲给萧和毛听了。直到此时，萧瑜和毛泽东才领悟到：两天来时不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僧人，原来竟是沩山密印寺里被驱逐出来的那个法零小和尚。两人连忙打探法零小和尚现在何处啊？胡茹英不慌不忙地回答说：法零小和尚在客栈里吃过午饭后，问明了去南岳衡山的路向，跟着便寻路南下了。尽管本人再三让他在客栈里歇上一宿再走，也不行。萧和毛二人听了，知道谋面无缘，唯有连声叹息的份儿。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萧瑜和毛泽东要离开客栈了。两人要付给她食宿费，但她却拒不接受。萧瑜对她开玩笑说：日后毛先生要是发达了，一定会写信来请她去做参谋的。胡茹英听了这个玩笑，立刻大笑着说：真到那个时候，毛先生也许早就把我给忘记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