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舌灿青莲花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道暴令，有如一道魔咒，在近三百年的漫长历史进程中，一直紧箍在大汉民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头上，挥之难去。运交华盖，直如泰山压顶，稍为不慎，便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悲惨下场。
　　豺狼当道，暴政肆虐；人间何世，无异魔窟。尽人皆知：在故明遗臣吴三桂的串通下，满清铁骑踏破山海关，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李自成的大顺王朝。大顺朝开山皇帝李自成被驱逐出了北京城,重新沦为流寇。满清政权定鼎中原后，为了在形式及实质上都彻底地征服异族人民，率先对大江南北的汉人实行了“被服左衽”的野蛮政策，布告通令全国：凡汉族男子，须于旬日内剃发梳头，垂辫易服，学做鞑虏装扮，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辨，决不轻贷。于是，十日之内，凡神州大地男子，老、中、青、少四代，悉数易服垂辫，无一例外。一条鬼辫，俨然成为泱泱大国百姓们的良民证。谁若不从,脑袋落地!
　　沩山寺的僧人们因为出家人特殊身份的原故，侥幸躲过了一劫。苦海无边，诞登彼岸，能否得成正果，今生不见来世见。至少在铁血统治的残酷环境下，能保得佛门圣地三百年的平安。佛光普照有缘人，信不为诬的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虽说事属虚妄，但毕竟还是有一点现实的意义。如《扬州十日》里所载：清军纵兵屠戳，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让古城扬州繁华都市变成一片废墟，人民被屠杀至八十万以上。嘉定城内居民因不满清军实行“被发左衽”的夷狄习俗，对“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恶政进行了强烈的抵制。当清朝嘉定知县强制剃发蓄鬼辫时，起义便顿时暴发起来，从而引来了清军的残酷镇压。在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内，嘉定城曾遭到三次血腥野蛮的屠城，史称“嘉定三屠”。
　　辛亥革命事起，满清王朝轰然塌地。一夜之间鬼辫坠地，老、中、青、少四代要么蓄发，峨冠博带；要么一毛不留，蓄上大光头。去掉鬼辫，俨然又成为反满革命的象征。
　　历朝历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谁来坐江山，谁来主宰历史大舞台，举乌龟旗，穿王八衣，自有权势者们定夺，一概无关黎民百姓们的事。惹不起忍得起，忍不起躲得起，躲不起死得起。为躲避满清暴政，许多善良百姓拖家挈眷，逃进深山老林蛮荒之地，以期苟延残喘。
　　清乾嘉年间(1795一1797)，在湘西、黔东北地区，因不堪忍受满清政权的残暴统治，爆发了声势浩大的“乾嘉起义”（乾隆‘嘉庆年间）。起义人数曾一度达到三十余万之众。各路义军推举起义领导人吴八月为“吴王”，提出“打到黄河去，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口号，坚持反抗清朝血腥统治。后来此次反清除暴的起义运动虽被满清王朝军队残酷地镇压了下去，但起义的余波却一直延续了十多年，极大地挫伤了清朝的腐朽统治，奠定了满清王朝由盛而衰的覆灭之路。令人感到十分遗憾的是：由于历史和地域的局限性，此次义军未能象闯王李自成那样提出更加响亮的口号，建立起足以和满清王朝相抗衡的更高一级的政权，以扩大其全国性的影响。
　　唯有既得利益集团蝇营狗苟，不惜忍贼作父，对野蛮的满清统治心存善感，被奴役了三百年，竟然奴役出感情来了。在前清遗老遗少爷们之中，张勋可谓是这类人物的总代表。
　　张勋何许人也？他原是清朝的江南提督，因统帅江防营而驻守在南京。辛亥革命爆发后，革命军攻打南京，张勋率部负隅顽抗，战败后率残部退守徐州、兖州一带，继续与革命军为敌。民国政府成立后后，由于张勋手握重兵，尽管他力保清廷，时时妄图复辟，新的民国政府对他也束手无策，张勋依旧是拥兵自重的一方诸侯。张勋对身后的那条满清遗辫情有独钟，他不单自己坚决不肯剪鬼辫，也不允许手下的将士们剪鬼辫。他对劝他剪鬼辫的人说：谁敢动我的辫子，我就和谁同归于尽！就是这个效忠满清王朝、死不悔改的狗奴才，在丁巳年间导演了一出让逊位的溥仪（宣统皇帝）死灰复燃的闹剧。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人也阻挡不住：袁世凯的洪宪王朝只登台亮相了八十三天。张勋导演的复辟丑剧只折腾了短短的十二天！
　　丁巳年的沩山寺，乱相纷呈，不尽如人意，却又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自古以来，经谶学家们都认为：龙蛇相交之年，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象征天下不太平，乃属四方多事之秋。龙蛇年旧称凶岁，故世人谓命数当终为“岁在龙蛇”。《后汉书·郑玄传》有云：“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当命终，有顷寝疾。”汉高祖刘邦起义之初，曾斩大蛇于大泽之中，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后人有诗曰：龙蛇争霸王。龙蛇即是指的刘（邦）、项（羽）。
　　法一、法力、法丁、法外和法零五个小和尚们，因童心未泯贪玩耍，不按时归庙的事情，在外人们看来许是小事一桩，而在千年沩山寺的老方丈看来，却是事大如山。一个小和尚违规，尚属情有可谅；五个小和尚沆瀣一气，齐齐地串通违规，这让老方丈情何以堪了嘛。大沩山千年古刹，朝有晨钟，夕有暮鼓，一脉相承，不荒不废。晨钟肃肃，暮鼓穆穆，庙堂上下，奉为规臬。小和尚们竟然对此有耳弗闻，有心弗畏，佛法纲纪，视同儿戏，简直是成何体统了也！
　　想念及此，老方丈当机立断：早斋过后，沩山寺内僧人，无论是主修僧人们，或是斋厨僧和园丁打杂僧人们，都停业半日，到经堂上来聆听老方丈的说法佛会，一概不得缺席。
　　老方丈一言既出，驷马也难追回。自古以来，人们都信奉“法王大于人王”的信条，大师们见皇帝不行跪拜之礼，而帝王们要叩见得道高僧，少不得要口称师父，行三跪九拜之礼。因此上，老方丈在庙堂之上具有至高无尚的威望，僧、俗两界，没人敢怠慢了他哟。
　　偏偏小和尚法零昨夜被师傅罚读罚背《金刚经》，通宵不眠不休，仍然难以过关。拂晓时只微微合上了一会儿眼皮，又在睡梦被惊悸了过来。倘若今朝再背诵不出来，免不了要吃上一顿“笋子炒肉”的肉刑处罚。别的几个小师兄们因年岁较大，领悟力较高，加上平时自制力较强，对《金刚经》这门必修课用力较多，故读背起来，较为得心应口，难度倒还不算太大。可怜小法零年龄偏小，读经不知所云，要背诵几段，倒还勉为其难。倘若要成篇成本地从头背到尾，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哪怕打死了也难以办到。师父们只顾维持自己的尊严，对小和尚们的苦处却漠不关心，不闻不问，不撞南墙不回头。
　　昨晚上的半边月亮，早早地就落下了沩山西部的山峰，而禅房里的五个小和尚们却经夜不得合眼安眠。晨钟敲响后，法一小和尚把刚刚入眠的师弟们叫醒后，便匆匆洗漱，匆匆用过早斋，匆匆来到经堂上,敷下蒲团坐定，静等老方丈来现身说法。
　　畴昔薄暮，法零小和尚不经意间说出来的一句玩笑话，却给他惹来了弥天之大祸。师父们在罚小和尚们读背《金刚经》的同时，还忘不了要对他们进行精神控制，把五个小和尚召集在一起，要他们相互指证，在寺门外究竟说了何等不得体的话，做了何等失格违规的事。在经过几番自我反省和相互检举后，小法零偶尔说出口的“贴烧饼”的有失于检点的话，便被扒拉了出来。壁有缝，墙有耳，纸包不住火，一来二去的，小法零的话，竟然传到了老方丈的耳朵里去了。老方丈向来严于律己，也严于对人，一贯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圣训，丝毫未敢苟且。面对小法零的话，陡令他嘘唏不已。
　　有的放矢，对症下药，今天的说法会，老方丈宣讲的是佛家五戒十善里的不妄言。
　　沩山寺佛堂里，馨香缭绕，佛乐共鸣。老方丈端坐在莲台宝座上，传经布道,舌灿莲花——
　　诸位高僧们，佛家五戒里有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守得住五戒，方能守得住礼佛信佛之志，藏得住学佛拜佛之心。佛家有十善：身不行杀生、偷盗、邪淫之事，口不出妄言、绮语、两舌、恶口之话，心不起贪欲、嗔恚、愚痴之念。俗话说：祸从口出。僧家非俗家，要求更严一等。贤圣语八事，直说妄不妄，疑不疑，决定非决定。一向说贤圣语八事者，见言见，闻言闻，妄言妄，识言识，不见言不见，不闻言不闻。
　　宣讲到此，老方丈朝经堂上济济僧众们扫了一眼，见小和尚座列里，单单不见了法零小和尚。这还了得！老方丈立马放下尊严，中断宣讲，要管事僧把五位小沙弥的师父们传唤上来，备极咨询。五位师父们面面相觑，木讷无语。昨晚上的处罚，难倒了小和尚们，也急煞了师父们。时下的法零小僧，为何缺席了听法会啊？他们本想让剩下的四位小和尚们去寻找，又怕走失了他们，无法交待，便只好各处去寻找，以图不打扰老方丈的说法会。
　　实际上，老方丈的说法会，已经受到了干扰。他极力屏住嗔恚之气，继续地往下宣讲——
　　诸位高僧们，佛经有言：不妄言不妄，不识言不识。是名八事贤圣语。无罪。见言不见，闻言不闻。妄言不妄，识言不识。不见言见，不闻言闻。不妄言妄，不识言识。是名八事非圣贤语。得波夜提罪。直说者，见闻知识，不见不闻，不知不识。是名直说，得波夜提罪。妄者见妄言不妄，闻妄言不妄。知妄言不妄，识妄言不妄。不见不闻，不知不识。妄言不妄，得波夜提罪。不妄者。见闻知识，不妄言妄。不见不闻不知不识，不妄言妄。得波夜提罪。
　　满座僧人们洗耳恭听，聚精会神，唯恐漏掉了一词一句，亵渎了佛祖，大为不诚不敬。四个小沙弥们却睡眼乜斜，强打精神，仍是竹筒子倒豆子，似懂非懂，半粒没有入耳。
　　法零小师弟到底上哪儿去了啊？他们心下在暗暗地感到着急。
　　原来因困倦至极,法零小和尚又在禅床上睡着了。五位师父们强行把他叫到经堂上的时候，他那迷糊的双眼还没有完全、彻底地睁开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