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三进城，之十三：送礼

　　之十三：送礼
　　是的，从小跟着姑妈长大。家里的碗总是黑黢黢的，四周都布满茶垢，筷子也是黑黢黢，因为刷过之后，没有及时晾干，估计是长了黑毛了。桌子也是黑黢黢的，布着一层油灰，用了很多年也没有更换。但我竟活得十分健康，既没有隔三差五的拉肚子，也没有得过什么大毛病。
　　姑妈的话让我又回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的姑妈剪着“二道毛子”，用一根布履条子在耳旁扎个散辫，每天都风风火火地下地干活，很晚才回来。回家手也不洗，就开始生火做饭。她做的饭实在是太美味：窝窝头、菜团子、粉条菠菜汤。吃得我肚大腰圆。姑妈常常把我抱在她腿上亲个不停。那会儿丝毫没觉得姑妈做的饭不卫生、姑妈用的碗不干净，姑妈的嘴巴臭。可如今我长大了、哥跟姐也长大了，为什么就开始讨厌那个经常布满灰尘、凌乱不堪的家了呢？为什么就觉得还跟以前一样，回家就找个大碗咕咚咕咚牛饮一番、吃饭叭嗒嘴、睡觉打呼噜的姑妈有点落伍了呢？为什么就觉得还像以前不肯勤洗手、喜欢亲人腮帮子、爱嚼饭喂孩子的姑妈就忽然间变得不卫生、不能令人容忍了呢？
　　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我们长大了，不再像雏鸟那样依赖姑妈这个大鸟的呵护了。大概是我们随着生活阅历和教育程度的深化有了自己的主见跟看法，所以就否决了姑妈一贯执行而且认为行之有效的生活做派，而姑妈还丝毫察觉不到这些变化，依旧在循着规蹈着矩、依旧我行我素的缘故儿。所以说，在这世间最复杂不是世事，而是人心。
　　在时光里，走着走着，人的心就变了。曾经无比完美的至爱的双亲，渐渐变得缺点横生；曾经无比珍惜的甜蜜美满的爱情，渐渐失去激情跟信心；曾经无比热爱的工作，渐渐变得枯燥无味……为什么本来很有价值的东西会在某一天里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呢？为什么本来相亲相爱的人儿走到最后，会裂隙渐生、劳燕分飞了呢？
　　我正纠结于脑海里这些疑问无力自拔，就听大了姑妈大喊开门的声音。希罗睡着了，姑妈耐不住寂寞去了菜园子，临去之前要我一定盯紧希罗，一旦听到哭声赶紧去把他抱起来，先把把尿，然后喂点水或者奶粉。她去去就来。
　　门开了，姑妈背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我一提很沉。问都是些什么？姑妈自豪地答：“全部是你姑妈种的菜。我打开一看，嗬：至少有半袋子是洋姜、其余的是些小菜，葱啦、西红柿啦、辣椒啦之类的物产。我对着姑妈狂树大拇指。姑妈的脸笑成一朵太阳花。对我说：”土地很有用吧，稍微开点种种，家里就会省很多钱，对吧！”我点头。
　　我跟姑妈一起摘菜，准备中午要吃的菜肴。姑妈打算的很细致：“炒个辣椒肉片，这个哥爱吃，炖个肉末萝卜汤，给嫂子喝；给我炒个韭菜虾仁，当然是我的最爱，就齐活了！”“干嘛不给自己整一个喜欢的？”我反问。姑妈说：“我就不必了，你们剩点儿就够我吃的！”我有些小感动，心里想：“这就是中国式父母，为了孩子，自己可以吃糠咽菜，眼里只有孩子，没有自我！”
　　希罗醒了，姑妈去哄孩子。有人造访，门铃按得叮当响。我赶紧冲到水管前把手洗了才去开门。进来的是“话梅姨”，手里那个塑料鞋垫，在做针线。看来是找姑妈聊天的。“话梅姨”是这个小区里著名的小喇叭，啥事儿已经她的“八哥嘴”就变调了。哥很讨厌这个女人，她就住在三楼东户，跟闷冬瓜般的女主人住对门，但从不曾那家的女人理过她。我估计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缘故儿。
　　闷冬瓜般的女人最不喜说话，所以一遇到如喜鹊般喳喳叫个不停的“话唠”肯定得从心底里厌烦。所以两家几乎无交集。但姑妈来了就有所不同了，姑妈是何等样的人物儿。喜欢四处溜达、跟人闲扯，还看不透火水，只管凭着自己的喜好来，所以也不管人家是爱说话、还是不爱说话，一律跟人家唠个没完。是块冰时间长了也能被捂化了，姑妈窜窜久了，各家的女人也就互相有了些来往，在这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城市里，越来越稀少的人情味儿因了姑妈的到来，多少增添了些。
　　我赶紧让座、倒茶、洗水果招待客人。姑妈自是抱了希罗来陪人聊天。但凡爱说话的人眼睛也尖。还没说上三句体己话，话梅姨的小眼睛早滴溜溜地转到了姑妈的菜上面。嘴巴张成了“O”型问姑妈：“那黑黢黢的东西这么丑气是什么呀！”姑妈答：“五星草啊，我儿子都叫它菊芋或者洋姜！”话梅姨立时以十二分的热情抛掉了她手里的鞋垫和针，奔了过去。边用手拿起一个来边说：“哎吆，真是稀罕物啊，我都没听说过唉！”“那你肯定也没吃过喽！”“当然，当然，这东西好吃吗？”“哎吆，这可是好东西啦，俺儿子说能治水肿和糖尿病呢！”“真的吗？那我更好血糖有点高，你能送我一些吗？”“当然可以了”“那谢谢你了哈”“还用跟我客气！”
　　当姑妈喊我给她装上半袋的时候，我极大地不愿意。对姑妈说：“哥还想留着腌咸菜呢！”姑妈大着嗓子问我：“你哥啥时候说了，我怎么没听见？以前腌的那缸他不是不爱吃吗？还跟我说以后永远不吃洋姜了呢！”我反驳她：“哥说的都是气话，你还真信啊？”我虽然磨磨蹭蹭的，但还是执行了姑妈的命令。给话梅姨装了半袋，话梅姨眉开眼笑地提着走了，一高兴，竟然连自己的针线活都忘记拿了，我连忙按照姑妈的吩咐追了出去，还给了她。
　　我正嫌姑妈胡乱送人呢，门铃声再次响起。不出所料，话梅姨的嘴巴就是快，立即像喇叭一般给广播了一遍。这不，肥婆就找上门来了。进门就放开她那底气十足的嗓门喊：“听说你们家有治糖尿病的良药，我们家的老爷子得这个病都快十年了，眼睛都快瞎了，每年都得住院，吃激素药吃得比我还肥，正四处找偏方呢，听说你家有奇药，能给整点不？”我正想断然拒绝：“那哪里是什么良药？充其量就能当一保健食品，那话梅姨的话怎能信呢？”话尚未出口，姑妈就一把把希罗塞给我说：“你看孩子，我来处理！”
　　地球人都知道，姑妈是有求必应的人，立马又给人装了二斤走了。我提醒姑妈说：“嗨嗨，那可是有本的东西哈，15元一斤呢，总得把老本留下吧！再说了，那是哥买的种子，你送人也得问问哥的意见吧！”姑妈才不管我说的那一套呢！索性把所有剩下的洋姜分吧分吧，平均分成了七份，挨家送去了。
　　我们家对门的、闷冬瓜的、老姜的、一楼东西户的、老姜对门的、暴脾气的。家里一个没剩。我就在那里生姑妈的气，心里一直在说：“数你能了似的，辛苦种出来的东西全送给了不相干的人，也不知你图个啥，还亲自给人家送去，多无聊……”可惜这些话我都没机会说。姑妈去这家拉两句呱、坐一阵；再去那家拉一阵呱，坐一阵。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眼看又快到午饭时间了，她还不回。
　　希罗也有些饿了，一个劲地哭闹。我让他骑在我脑袋上来回练习飞，他喜得嘎嘎的，来回没几趟，我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希罗还不让停，一停就哭闹，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折腾的筋疲力尽了。赶紧张罗着给希罗喝奶粉，与其是想喂饱他，不如说是想趁机在沙发上坐下来，歇一会！希罗大口大口地喝着奶，我倚在沙发上正不想动，又听到了敲门声。
　　我由是断定可能是姑妈送完礼回来了，不由地火起，边开门边吵她：“你还有完没完了，孩子也丢掉不管，午饭也不做，就知道去外面胡窜窜！”结果，开门一看，登时闹了个大红脸。来人竟是白发苍苍的吴奶奶。我赶紧让了进来。她问：“你姑妈呢？”我答：“不在家！”吴奶奶呵呵地笑了，说：“刚才的话是在责备你姑妈吧！你姑妈的事我听老姜头跟我说了，她的胜利果实估计都快匀完了，我来呢，是找你姑妈闲聊的，不是来要洋姜吃得，丫头，你就把一百个心放肚子里吧！”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有些小鸡肚肠。
　　吴奶奶一直一个人独居，活到她那把年纪纯属不易，也令我羡慕不已。问吴奶奶的高寿，做梦也没看出来她已经83岁了，还生活能自理。想起六十不死就活埋的古代，跟如今的日子根本无法比。83岁的老人居然走路还能像飘似的。耳不聋、眼不花。据说吴奶奶属离休，退休金相当高，估计想当年也得是个曾经对社会做过卓越贡献的人，我心里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她握着希罗的小手呵呵笑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已经过世了奶奶，那种对儿孙的疼爱就像现今的姑妈一般，完全出自肺腑，不参杂一点的杂质，可幼时对这些爱全无法体会，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得到时的自己是多么地幸福。可这世界上永远无后悔药可吃，奶奶在世的时候不曾吃到过我给她买的四两东西，等到我想起给她买、有能力给她买的时候，她已经无福消受了。看来人活着还是要尽量地按自己的心意来，免得以后会后悔。基于吴奶奶的到来给予我的启发，我决定不再计较姑妈不太合人意的举动，好好地待她。
　　姑妈终于回来了，吴奶奶等她都等累了，没说上两句话就打算走了。临了，姑妈硬塞给她一包青菜。吴奶奶坚决不要，姑妈拿了钥匙、搀扶着老人家下楼，直接送到了人家的家里。回来后，姑妈哼着小曲儿在那里快速地做饭。哥嫂快回来，我肚子也有些饿了，都等着姑妈的饭菜上桌了。姑妈干活就是利索，三个菜，三十分钟搞定。哥嫂肩并肩回了家。在走道上，早已知晓了姑妈的“辉煌战绩”。进得门来，嫂子鞋也没换就直奔厨房，问姑妈：“我地下室的蒜呢？你见了吗？”姑妈问：“是那两箱新鲜的苍山大蒜对吧！”“就是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箱子咋就空了呢？”嫂子答。姑妈拍着胸脯说：“我匀人了！”嫂子对着哥就是一脚，气哼哼地说：“我不管了，这事由你来处理吧！那蒜是我同事寄存在我家里的，正在楼下等着拉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