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A
作品名称:一个人的审判 作者:波澜 发布时间:2014-07-05 15:46:53 字数:5178
两个人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脚底擦在地毯上,发出很轻微的唰唰声,更显得周围无比宁静,两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有几间房的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麻雀想进去看一下,但是被华生阻止了,他显然不想多生枝节。两个人来到那间亮着灯的房间门口,华生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然后用手握住了把手,但是要推门的时候,他又迟疑了一下,麻雀问:“怎么了?”
“没事,太安静了,有点怪。”
“是有点怪。”
“这里应该用铁门,最厚实的防盗门,焊在墙壁里,没有人能随便打开,门上还要钉着大铁钉。或者是不锈钢门,粗大的把手,用摇臂才能打开。”
“可这只是个普通的木门,虽然比普通的木门要大一些。”
“用的不是普通的木头,可是连铁皮都没有包,很奇怪。”
“嗯,太奇怪了。”
“怎么办?”
“……进去看看吧。”
华生要推门,却又扭回头问麻雀:“会影响到咱们的生活吗?”
“唉,”麻雀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这样了,不管是什么吧。”
“好,那就进去。”华生推开了房门。
里面是个巨大的图书室,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这里灯火通明,一排一排高大结实的书架排到房间的最里面,华生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但是看不到还有什么,更不知道有没有尽头,好像这间图书室占据了大半个楼层,而那些书架的布局使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迷宫。书架很高,一直顶到了房顶上,四面的墙壁也是高大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塞满了书籍和文件夹。在门口的右边,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摊开放着一本书,旁边扔着一支笔,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仍然亮着,桌子后面放着一张沙发椅,但是没有人。两个人对望了一下,都觉得有些意外。
“不是刑讯室。”华生说。
“也没有刑具。”麻雀点点头。
“真奇怪,我以为这里面会很血腥。”
“是,我也觉得应该会有很多人在受刑,到处都是惨叫声,还有断臂残肢,一滩滩的血水。”
“墙上也吊着人。”
“一群打手……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有点怕……麻雀的眼神惊疑不定,脸上被灯光照得惨白。
华生搂住了麻雀,然后大声问:“有人在吗?”
但是周围仍然是一片寂静,华生一连问了三遍,也不见有人答话。
“怎么办?”华生问。
“也许咱们来的时间不对,现在是晚上。”
“这些书……很奇怪,好像不是书。”
“咱们看看?”
“嗯,反正都来了,看一下吧,”华生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来打开,书页上印着许多人名,“奇怪,都是人名,后面还有一大堆数字,不知道写得是什么。”
“会不会是编号?”麻雀也抽出一本书翻着看。
“也许是,可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含义。”
“如果能找到排在最前面的那一本,也许能看出一些东西来。”
“可是……哪里是开头?”
“不行看一下书桌上的那本书?说不定会看出点眉目来。”
“嗯,说的是。”华生把书放回远处,转到书桌后面坐下来,麻雀也把书放回去,站到华生身边。
“这本书……
“怎么了?”
“你看这里……”麻雀用手指着书页上的内容,“人名被划掉了,用的是很粗的签字笔划掉的。”
“好像是一个叫丁新安的人。”华生仔细辨认了一下字迹。
“丁新安?你确定吗?”
“看起来是,怎么了?你认识他?”
“是的,我认识,这个人就是……
“小钉……”两个人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说,脸色都变得苍白。
“难道……
“这里是……
“你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的名字。”
“有,这里也被划掉一个,这一页里也有。这个是以前划掉的,墨迹都已经旧了。”
“那些数字是?”
“猜不到。”
华生正准备再仔细看的时候,一个老者从里面走出来,头上满是蓬乱的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带着厚厚的眼镜,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文件夹。
“你们……”看到华生和麻雀,他很惊异。
“我们……
“新来的?
“我们是来……
“新来的。”麻雀用力捏了一下华生的手。
“哦,机构总算是肯派人来接替我了。”
“接替你?”华生很好奇地问。
“怎么?没有人告诉你们吗?”
麻雀又捏了一下华生的手,示意他别再说话,华生就不吭声了,麻雀接口说:“是的,机构只说要我们过来,但是没有告诉我们是来干什么。”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呢,这些人办事总是这么不负责任,”老者往上推了一下眼镜,“那么他们也一定没有告诉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工作了?”
“是的,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您在这里很久了吗?您是这里的……?
“我是这里的档案管理员,负责销毁那些没用的档案。”
“没用的档案?”
“对,档案,有些人消失了,他们的档案就会被销毁,所有与这个人有关的东西都要被销毁。”
“比如说这个?这个叫丁新安的?”
“你们看那本书了?”老者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是啊,没人在……华生说,不过说了半截就又被麻雀打断了。
“我们总要熟悉一下环境,既然派我们来这里接替你。”
“是这样,那就算了!不过,你们得记住,所有这里的东西,都是有权限的,如果你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权限,是不能随便看任何东西的!”
“好的,我们知道了。那么,这里是不是负责销毁那些名字被划掉的人的资料?”
“是,你猜得不错,这里是机构的档案室,每一个消失的人都会被划掉,他的档案也会被销毁。”老者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麻雀一眼。
“那你拿的是丁新安的资料?”
“是啊,里面是他的档案,所有的档案,还有证件。”
“你要销毁这些东西?”
“对,销毁,所有消失掉的人,他的档案都会被销毁,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清除,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一样。”
“为什么?一个人存在过,怎么可能被彻底消除掉?”华生问。
“因为不需要他的存在了,既然需要他消失,他就会彻底地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能留下丝毫的痕迹,必须把所有与这个人有关的痕迹都清除掉。他被报纸报道过,就要把报纸销毁,他被书记载过,就要把书的有关内容重新删改,出现过他的画像也要重新画过,这是一个无比浩大的工程,幸好大多数人只有一份档案,甚至是一份很简单的档案,其他地方没有任何的记载,销毁起来也就非常容易,而且咱们这里只负责销毁这个人的档案,其他方面由不同的部门负责。”
“可是总是会有人会记得这个人,总不能把人的记忆也都一起销毁掉吧?”
“是,会有人记得他,不过一个人消失掉了,就只存在于其他人的记忆中,可是记忆都是些不靠谱的东西,是不确实的、自我欺骗的产物,需要不断地依靠那些记录来加强巩固,否则就会逐渐淡化,最终消失。只要你把这个人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擦除干净,那些记得他的人就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个人其实是根本不存在的!你需要的就是接受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事实,然后告诉自己这个人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是做了个梦,那些人都是你在梦里虚构的,然后这个人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淡化,你就会真正忘掉这个人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需要改变你的态度,告诉自己这个人其实压根就不存在,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然后他就真的不存在了,一点痕迹都没有过,除了你自已的态度之外,什么都不需要改变。不过,即使你不肯改变你的态度,预先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还是照样要发生。”
“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可能,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什么都可能是确实的,也都可能是不确定的,真的也许是假的,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如果没有书上的记录,你怎么知道某个人曾经存在过?甚至那些所谓的自然规律也纯属胡说八道,那些自然规律,只不过是写在书上的一些条文,只要你相信那些真理都是胡说八道,它们就是胡说八道,反过来,你当然也可以相信那些谎言都是真理,只要需要你相信,你就必须相信,哪怕告诉你人可以像小鸟一样飞起来,可以在岩浆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可以永生不死,或者告诉你人可以不靠吃饭,而靠光合作用活着,你也可以信以为真。然后你的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想法,我看到的记得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是假象,而那些需要我相信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东西,才是真理。”
“这也有点太荒唐了。”麻雀说。
“你觉得很荒谬吗?可是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实际上确实有一个真实的世界,那里发生着真实的事情,不可控制地发生着真实的事情,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即使脑子里转一下这个念头,都是不允许的,都是犯错,不过,我实际上知道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一个不受控制的世界,虽然我毕生都在这间档案室里,可是我还是知道这些。但是怎么可以允许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呢?不可控制不可改造?所以你要相信,除了通过我们自己的头脑之外,我们对任何东西都是无知的,一切事情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里。凡是在头脑里发生的事情,都真的发生了,只要改变了你头脑中的东西,也就改变了事实。你可以爱你的敌人,也可以恨你的亲人,一切都是可以的,只要你改变了你脑子里存在的那些影像,只要需要你这样做,你就必须做,没有人可以例外。”
“哦,那我们也要这样吗?”
“当然,毫无例外。”
“那么,可以让我们看一下小钉的档案吗?”华生问。
“当然不行,这些东西没有人可以看,谁都不允许看,包括我也一样,我只能销毁这些东西,但是不能看,一眼都不能。因为,既然要让这些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就不允许任何人再次接触到这些东西,不能允许这些东西在被销毁之前再留下任何的痕迹。这些档案记录了某个人的一生,如果你看了这些档案,这个人就会完整地存在于你的脑子里,他就等于真的存在了,那么还怎么让他消失掉呢?所以这些东西当然是不允许看的,这对你有好处。记忆越是完整就越是难以忘记,片段的东西是比较容易遗忘的,所以还是不看的好。”
“可他还是存在过的啊?”麻雀说。
“不,他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他只是一个编号,把这个编号销毁,他就不存在了,然后这个编号会被另一个人占用。”
“每个人都会是这样吗?”华生问。
“不,有些名人会麻烦一些,需要经过更多的工序,你也许会在某一天的早晨,在一家路边小摊,喝着豆浆,随手翻阅一份报纸,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看到一块地方写着,某人因为某事被处死了,当然肯定是不好的事儿,不过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好奇,甚至还会有人很高兴看到这样的消息。然后这张报纸会被拿来包食物,或者直接扔到垃圾筒里,在这之后,你就可以销毁他的资料了,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华生和麻雀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也需要这样做吗?”华生问。
“当然,这就是你们的工作,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把一份名单送过来,你们就按照名单上的要求,销毁那些档案就行了,很简单的工作。”
“就这样吗?”
“就这样,不过最好当天就把需要销毁的档案销毁掉,我太老了,找档案很费劲,而且书架都这么高,要爬上爬下的,档案又这么多,所以不得不经常加班到深夜。我早就申请换人来接替我,可是总是没有人来,唉,要知道调整人总是很麻烦,要把申请讨论上报,再一层层审批,再找到合适的人选,总是要很久,还好今天总算有人来了。”
“为什么?”
“培养一个新人总是很麻烦,而且是这么累人的活儿,谁会想来这里?既然有人已经做惯了这件事,那就让他继续做下去,直到再也做不下去为止。”
“你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吗?”麻雀忽然觉得老者很可怜。
“是啊,很久了,”老者的声音很萧瑟,眼光茫然地看了一下满屋的书架,“记不清了,不知道是四十年还是五十年,总之是很久了,再也做不动了。”
华生拿出那份判决书递给老者,指着判决书上的签名问:“那么,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麻雀想要阻止华生,可是老者已经接过了判决书,他看了看说:“他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怎么还能发判决书?”
“判决是可以提前下发的。”
“不经过审判就可以判决一个人的死刑?”
“你们不是机构派来的?”老者忽然问,眼里满是疑惑。
“我们……华生欲言又止。
“好吧,我们不是,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查一下这张判决书的问题。”麻雀说。
“哦,刚刚我还在奇怪,机构找人替换我不会有这么快,而且你们显然什么都不知道。”老者顿了顿,说,“不过,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给你发了死亡判决书,那么就一定是有道理的,看来你们是要失望了,我不过是一个档案管理员,判决书是有的,但是不在这里。”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自己找。”华生对老者说。
“你没有这样的权限来翻动这里的图书。”
“可是我必须搞清楚这件事,不过,您显然不打算帮我找。”
“我并没有义务要给您找东西,我的工作只不过是清理卫生,那些判决书都是历代法官下达的,我找不到他们当然是有情可原的,这又不是我下达的,如果是我写的,我当然会记住它们每一张所在的位置,但是并不是。”
“那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找呢?大家只有在做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有满腔的热情,如果你不想做,那么就交给我好了。”
“那好,你去提交一个申请,如果批复了,你就可以自己来寻找它们。”
“我需要去向谁申请?”
“当然是这份判决书的下达者,那个法官。”
“但是他已经过世了,我怎么申请的到?你这只是在难为我罢了!”
“那么对不起,你只能回去了,这是规定,不能更改,我帮不了你。你回去等着吧,如果有了结果我会找人通知你。”
麻雀还要说什么,可是老者摇了摇手,自顾自地往档案室里面去了。他显然非常失望,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嘟囔着:“还是没有人来接替我,我还以为……怎么会那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