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A

　　华生一手拉着麻雀，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壮着胆子继续上楼，华生瞪大双眼来回扫视着黑洞洞的楼层，极力想看清楚周围的东西，可是他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一点东西，一米以外就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又向上走了一层，有一点朦胧的光线从上面透出来，被扶手挡住了，又在墙上映出来。因为在黑暗中时间很久，两人对光线都异常敏感，所以这一丝很微弱的光马上被他们的眼睛捕捉到了。
　　华生加快了脚步，跨上最后一层台阶，扶手也到了尽头，他小声问麻雀：“到几楼了？”
　　“大概是九层了。”麻雀也压低了声音回答说。
　　“这里是顶层？”
　　“大概是吧。”
　　“好多房间。”
　　“嗯，有好多房间。”
　　“不过好像都没有人，门都关着，大概还上锁了。”
　　“前面好像有亮光。”
　　“我也看到了。”
　　“从那边的门里透出来的，这里的房间都黑着灯，只有那扇门里有光，应该会有人在，咱们去看看。”
　　麻雀一拉华生的手，华生迟疑了一下。
　　“怎么啦？”麻雀问，“有点害怕了吗？”
　　“嗯……有点，这里让我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恐惧，我们……不行，还是回去吧……”
　　“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去吧？”
　　“你说的那些人……
　　“哪些人？”
　　“你说的，那些家伙，会夺走咱们生活的家伙，会不会就躲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那些家伙躲在哪儿，可是他们忽然就会冒出来找你的麻烦，就像……就像我被带到这里的那一晚，我站在街口招揽客人，他们一下子就出现了，无声无息地就出现了。”
　　“没有任何预兆？”
　　“嗯，没有。他们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像是从空气中变出来的，他们一定暗中盯了我很久了，他们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到路边，然后一辆黑色的车开过来，他们连推带搡地把我塞进车里，我以为是打劫的，可他们不是，肯定不是。我遇到过打劫的，不止一次遇到过，拿着刀子，抵在我的身上，让我掏钱，可这帮人不是，那些打劫的都会用帽子遮住头脸，有些还穿得破破烂烂的，还有些打劫的是瘾君子。可是这帮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整整齐齐的衣服，我猜可能是某种制服，那些打劫的可不会穿这个。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可是没有人回答我，我说我以后不干了，再也不干这活儿了，我接受处罚，随便他们怎么罚款，可是没有用，他们把我塞到堆着蔬菜和杂物的后座上，然后敲了敲汽车驾驶座旁边的玻璃，那个司机打开玻璃，冲他们点点头，那些人就离开了。我靠着一大堆白菜，抱着几个茄子，就这样在车上颠来倒去的，就到了这里。”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麻雀转过身，坐到台阶上。
　　华生挨着麻雀也坐下来，说：“总是要有点原因的，你想想，这之前，就是你被带到这里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啊。比如说你曾经到过你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或者见到过什么跟平时见到的不一样的人。”
　　“你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了，好象有过。”
　　“有过吗？发生过什么事？”
　　“我记得就在那之前，有件事，很意外也很可怕的一件事。有一晚，我在等生意的时候，你别介意，我就是个流莺，总得生活，我以后不会再干这个了，”麻雀抬起头，带着祈求的神色看着华生，在得到华生不生气的认可之后，才继续说，“那一天晚上，一直没有生意，直到深夜了还没有人光顾，我很失望地坐在路边，抱着膝盖打着哆嗦，担心着我明天的生活，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停在了我的身边。一辆挺好的车呢，我虽然很少坐车，但是天天在路边看，也认识不少豪车。那辆车停下来，然后下来几个衣着很考究的人，我很害怕，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于是我站起来，转身要离开，他们却把我叫住了。”
　　“跟那些穿制服的家伙一样吗？”
　　“不一样，他们穿的不是制服，他们的衣服很好，而且他们身上还有一种高档香水的味道。”
　　“后来呢？”
　　“我停下来，心里打着鼓，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们其中的一个家伙问我：‘有笔生意你做不做？’本来我是应该答应他们的，因为我一晚上都没有招揽到客人了，可是我很害怕他们，莫名其妙地害怕，于是我说：‘你们找错人了。’然后我想走，可是他们把我拦住，那个家伙继续说：‘别装蒜了，我们知道你是干嘛的，早就知道了，有笔生意照顾你，报酬很高。’我听说报酬很高，有点动心了，就大着胆子问：‘什么报酬？’那家伙哈哈一笑说：‘不装了？总之很高就是了，肯定让你满意，不过你什么都不许说，什么都不能问，如果你乱问，那么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怎么样？这笔生意你接不接？’”
　　“你去了吗？”
　　“开始我是不敢去的，不过转念一想，我就是个低贱的流莺，谁还会打我什么主意吗？这帮人看上去很有地位很有权势，当然也不是想要打劫我，我都已经连生活都快顾不上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就跟着去了。”
　　“你去了？”
　　“是啊，我还能怎么样呢？”
　　“哦，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让我坐上车，给我带上一个黑眼罩，我又担心起来，不过那个家伙说，这是为了不让我知道路，是为了我的安全，对我是有好处的，我就带上了，我以为他们还会把我捆起来，可是没有。就这样，我坐在车上，车子在街道上七拐八拐地乱转，我猜也是为了不让我知道路线，我本来也没想着记住路，就任由他们乱转。最后车子停了下来，他们托着我的胳臂进到电梯，从电梯上到楼上，把我带进一个房间。”
　　“什么样的房间？哦，对了，你带着眼罩。”
　　“到房间里他们就把眼罩摘掉了，很豪华的一个房间，我吓呆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然后有个人过来对我说：‘小姐，你先去洗一个澡吧。’然后他就把我带到洗澡间的门口，让我进去，他守在外面。我想，既然来了，就随便吧，我就脱下衣服开始洗澡，那个浴池真是舒服，水也好，水里还洒着花瓣，不知道是什么花瓣，带着很好闻的香味，整个浴室都有这样的香味，浴池旁边还放着好多我不认识的洗浴用品，可我不敢乱用，就那样洗，把自己洗干净。等我围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看到屋里有两个女服务员，那个男的却不在了，她们带着我到梳妆台前开始给我化妆，我不知道她们给我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可是我知道都是高级货，跟我以前用过的可完全不一样，为了招揽客人，我也用过一点化妆品，可是跟这里的比起来，真是没法比，那些水呀油呀的，我也不认识是什么，涂在脸上感觉非常舒服，我就那么傻呆呆地让她们给我化好妆，我睁眼一看，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的就是自己，我发现我竟然还挺漂亮的。”
　　“你确实挺漂亮的。”华生笑着说。
　　“你也觉得我挺漂亮吗？呵呵，你肯定是在骗我呢。”
　　“我很认真的，可不是骗人。”
　　“好吧，你这么夸我，哪怕是假的，我也还是很高兴，”麻雀接着说，“那天我确实觉得自己挺漂亮的，当时我就想，哪怕这次遇到了什么危险，可是我也总算漂亮了一回，一辈子总算漂亮过一回，也值得了。有人说女人一辈子最漂亮的是做新娘的时候，可是我哪有那样的好运气？怎么会有人娶我这样一个女人？我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嫁人了，可是我也漂亮过一回了，所以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然后她们又给我换了一套衣服，我不知道那衣服是什么做的，又柔软又光滑，穿在身上好舒服，灯光一照，还带着光泽，我一辈子都没穿过那么高档的衣服，我从镜子里一看，我都快变成贵妇人了。”
　　“他们到底是想干嘛？”
　　“我也不知道啊，我想，总不会是老天爷想让我变成白天鹅吧？我可没那么好命，可是我也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阴谋，再说就是有什么阴谋，也不会在我身上用啊？也不值得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费这么大功夫啊？”
　　“是啊，确实很奇怪。”
　　“然后一个女服务员走到门口，打开门，原来那个男的在门口等着呢，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表示很满意。然后他说：‘来吧，跟我走。’于是我就又戴上了眼罩，跟着他又上了电梯，上了几层，又下了几层，我想，他们这么慎重，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就听天由命吧。他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把我的眼罩摘掉，让我坐在床上，叮嘱我说：‘待会儿客人就来，你什么都不许问，也什么都不许说，就像你平时对待客人那样招呼他就行。’然后他就走了。我自己呆在那个大房间里，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个房间比我刚刚去的那个还要大，还要豪华，我就那么坐着，什么都不敢乱动。过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是多久，可能也没多久，我当时太紧张，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反正是过了一阵子，有人推门进来。”
　　“啊？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挺胖的，挺着个大肚子，头发油光锃亮，都梳到后面，脸上笑眯眯的，一双小眼睛很有神，肥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下巴上有很多赘肉，看上去有三层那么多。我站起来，鞠了一躬，什么都不敢说。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点头，脸上带着的那种神情我倒是很熟悉，我知道该干什么了，于是我上去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服架上，问：‘您要不要先洗个澡？’‘嗯，好，你来给我洗洗。’他的声音很浑厚，我猜可能是经常讲话练出来的。于是我给他把衣服脱下来，扶着他进浴室给他洗澡。你别介意，很多客人都会有这样的要求，要我给他们洗澡或者是按摩什么的。”
　　“我不介意。”华生说。
　　“唉，我总怕你会介意这些事，以前我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干的活儿，总觉得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觉得这个理由挺充分的，完全可以说服自己，可是现在，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干过这个，”麻雀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人要是能改变过去有多好……
　　华生看不清楚麻雀的神色，可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很悲伤，于是他握住麻雀的手，说：“我是说真的，要说一点都不介意，那是骗人的假话，我确实不喜欢你做的这个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也是一点都没在意，可是后来开始有点在意了，现在是挺不舒服的，我想大概是嫉妒或者什么吧，不过，你有你的苦衷，我理解，也能接受。”
　　“唉，”麻雀叹了口气，“我也是越来越害怕你介意这个，但愿你可以接受吧。我接着说后来的事儿，洗完澡，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我给他围上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把他扶上床，自己也躺上去，把浴巾扯下来。”
　　“嗯……”华生轻轻嗯了一声。
　　“可是你猜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绝对猜不到。”
　　“什么？有什么意外发生吗？”华生很好奇地问。
　　“我们刚刚脱掉浴巾，门忽然开了，一群人闯进来，有人拿着照相机，因为镁光灯一闪一闪的，还有人拿的好像是摄像机，他们不停地拍啊拍的。我身边那个胖男人惊叫一声，拼命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又拼命地往我身后躲，可是那些人冲过来，继续拍照，连我一起拍进去，把我们俩的光身子拍了又拍，然后我看到了，那些人肩膀上扛着的确实是录像机，我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们，那个家伙也吓坏了，瑟瑟发抖。”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把那个胖男人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麻雀脸色发白，似乎还沉浸在当时的惊恐气氛中，“人都走了，所有人，就剩下我一个人，屋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我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厄运。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就是带我来的那个男人又进到屋里，把我带出来，像我来的时候一样，用黑眼罩蒙住眼睛，用车拉回他们让我上车的地方，那个男人倒是没有食言，给了我一大笔钱。然后没过多久，我就被带到这里了，如果要说是有什么缘故，我想只可能跟这件事有关了。”
　　麻雀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拍拍胸脯：“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害怕呢。”
　　华生也松口气，说：“嗯，不管是谁遇到都会吓坏的。”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麻雀问。
　　“我也是，和你一样。”华生简略地把自己的经历遭遇跟麻雀说了一下，然后说，“可能这里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不过他们好像一直就在监视着咱们，盯着咱们，看着咱们的一举一动，不论做什么都逃不出他们的视线，甚至连你说什么想什么他们都能知道，他们会把你的所作所为都记录下来，然后忽然一下子摆在你的面前，所有的都摆出来，让你措手不及。他们好像不存在，可是他们又无处不在，你吃饭的时候躲在你的饭碗里，你睡觉的时候站在你的床边，想想就害怕。算了，咱们还是别进去了，我也不回去了，就待在这里，跟你在一起，他们，你说的那些人，不见得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麻雀沉吟了一下说：“谁知道呢，也许不来，也说不定明天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还是去看看吧。你不想得救了吗？不想离开这里？”
　　“我是想着得救的事儿，不过看上去好像没多大希望，不知道是不是值得咱们去冒险。”
　　“那就看看去吧，要不然你心里总是挂着这件事。”
　　“嗯，也好，不管是什么，看一下再说，我带着武器呢。”华生把沙包给他的那把铁片刀抽出来拿在手里。
　　麻雀“噗哧”一下笑了出来：“那把刀？吓唬吓唬人还可以，要真的用的话，恐怕连绳子都割不断呢！”
　　华生也笑了，把刀子收起来，不过这样一来，紧张的气氛缓和了很多。
　　“我们怎么办？我是说，去看看吗？”
　　“去吧，都上来了，总要弄清楚是什么。”
　　“好，咱们就去那个房间看一眼，其他地方都不管了，不管看到什么，这件事就算有了个了结，然后就下去，回得去回不去都不管了，就在这里生活。”
　　“你舍得放弃原先的生活吗？”
　　“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现在回想一下，好像那种生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再说，为了你，留下来也值得。”
　　麻雀脸上显出幸福的光彩：“真高兴你能这么想，走吧，咱们去吧。”
　　两人打定了这个主意，反倒没有了开始的那种担忧和恐惧，变得坦然了很多。